摘要:南方诗学,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对于中国当代诗歌“现代性”维度的观照,这种“现代性”可以看作是一种“城市精神”的书写,就是召唤“现代人”的出场。这种以“现代人”的此在生存为基础的现代性和城市精神,是在近代以来从以广东为起点的南方在与西方现代国家的交往与对话中生长出来的。这种精神也迥异于中国传统诗学的精神。中国传统诗学是以士君子和士大夫为写作主体的抒情言志诗学,是贵族化或精英化的,而中国现代诗学,是以从南方发端而逐渐渗透到中国整个现代文学内部的以平民或市民大众为写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的城市诗学,我们将其命名为南方诗学。这个“南方”不同于传统的江南或地理的南方,而是一种精神的南方,或者说新南方。这些年来,个人对“南方诗学”的建构,包括了关于“南方”概念的重新界定、“南方诗歌”群落的梳理、“南方精神”谱系脉络的观照,而后进入“南方诗学”的理论建构。这样一个诗学建构所生长出的诸种可能性及其思想和艺术的实验,也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更具现场性的理论资源与研究方法。
一、现代文学中的“群”:南方诗歌召唤“现代人”出场
《南方诗选》
实际上,“群而不党”和“群而党”就构成了古代士君子和现代人的根本分歧。在这里,我想先探讨“己”和“群”的关系问题。“己”就是作为生命主体的自我,这个生命主体有一种自我肯定与维护的天性,它是生命主体自我存在的法则,生命的自爱,是最根本的爱,此即“仁”之本体,是孔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为己”就是生命的自爱,是自我的完善和成就;由生命自爱而爱他人,此即“仁”之发用。“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实际就是讲“仁”之发用,而非“仁”之本体。“爱人”是从“为己”或“自爱”的本己之仁扩展出来的。于是,我们看到,儒家的“仁”并不否定小人的“利”的维度,“利”是生命自爱的基本的物质或生存需要,但生命自爱或自我成就,实际就是要在“己”与“群”的更宽广范围或更复杂关系中实现,“爱人”将有利于人的“自爱”或“为己”的更有效实现,而这就是“群”的根本。人不能孤立地实现自己,而只能在人群中实现自己。小人的问题就在于将自我利益或自爱孤立化,从而失去了个体的“合群”之义,也就是“爱人”之义。
孔子批评那种“今之学者为人”,即一个人的为学,不是为了自我完善,而只是夸耀于人,这就失去了自爱和爱人之义,也就失去了孔子说的“群”的道义切磋维度。现代城市文明或“现代性”的根本,就在于个体在规模巨大和关系复杂的人群中如何实现自爱与爱人的平衡的问题,即如何既强调个体之利,又实现爱人的道义,它可以被概括为“群而党”。“群而党”是一个矛盾的结合,它与现代社会的组织化及强调个体权利相关,即个体的权利必须在群体的互爱中实现。所以,诗人们汇聚成不同群体,以在思想和艺术上相互唱和,可谓自古而然,但在现代城市生活中,这种群落化或圈子化,却走出了古典士君子注重内在性的“群而不党”的“群”,而成为现代市民大众的更与日常生活相关也更走向实践化的“群”,而有点“群而党”的倾向了。
因此,可以说,“群而不党”,就是古典士君子重道义精神的体现,它注重思想教化,却不太关注个体自身权利。“群而党”,就是现代人为追求个体利益而聚集在一起,并进行一种群体化的组织建构,以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联合。这种现代性的“群”,在近代以来,尤为学人所阐述,如严复翻译密尔《论自由》为《群己权界论》,这是明确现代文明中“群”(集体)与“己”(个人)的界限。康有为《大同书》强调破除“九界”,即所谓去国界、去级界、去种界、去形界、去家界、去产界、去乱界、去类界和去苦界[2]81-454,认为这些“等差和界限”导致了社会的隔离。谭嗣同强调人们在爱和同情中形成“万有统一体”[3]122。梁启超把“合群”看作一个“宇宙论的原则”。王国维谈到近世士大夫“日日言合群而终不能合群”,“大抵‘合群’二字,为天下第一难事。”[4]10,12中国近代学者合群艰难,在于其尚持传统士君子精英化思维,还未曾真正和现代市民大众结合起来。从本质上来说,现代市民大众之群乃至文学和诗人之群,都有“群而党”的性质,既有着志向和抱负共鸣,又注重个体权利。这种对于个体权利的看重,很大程度上就主导着现代诗人群体,他们在思想和精神上有其超越性,但对权利的看重又是大众化或市民化的。这种现代城市的诗歌群落,就不再是古代写作者入门门槛很高的士君子群体。
这里可以我个人诗作《城市之花》中的一句诗“花朵,是消灭虚空和铁链的见证”[5]36为例来予以说明。这句诗包含有两重含义,即一方面是对于现代人的虚空无力感的消解,另一方面是个体对于现代权力体制的抵抗。虚空,是指当资本侵蚀了个体的传统信仰之后,现代人趋向于存在的虚无与幻灭。《城市之花》谈到了现代城市文明对于乡土的远离所开展出的现代人的新的生存境域,“万物自有荣枯,当炊烟和鸡鸣远去/田园便早已荒芜,你可还曾看见南山的隐者/悠然远望,或者在月下独自归来?/菊花是寂寞,玫瑰是爱情,牡丹是富贵/又有哪一朵花为它们自己开放?”这是对虚空的书写,曾经与乡土和大地血肉相连的人,在来到城市后,就被抽去了其生存的地基。铁链,是指现代政治与现代技术高度结合而形成的体制化权力,它如铁链一样捆绑着每一个人。但人是不屈服的,它总能在不毛之地绽放自身,“你何尝不是一朵花呢?又何必去别处寻找花朵?/你在广场开放,你在市场开放,你在剧场开放/你开满了整个城市,绽放出一生的繁华和绚烂/歌声是花朵,哭泣是花朵,口号是花朵/花朵不在泥土开放,却向着天空开放”,花朵始终和泥土有着隐秘的生命联系,由此,“花朵,是消灭虚空和铁链的见证”,就隐含着文学或诗歌作为时代及其精神土壤中绽放的美丽花朵,就成为消解被资本侵蚀的存在之虚无与体制化权力之捆绑的象征,每一次文学或诗歌的写作,就是思想的冒险,是艺术对权力禁区的僭越。
这样,《城市之花》这首诗的主旨就是要指向城市,是希望表明一种现代城市生活带给我们个体和我们的文学有一些什么东西,以进而引发我们更多的人能够介入思考和写作城市主题。我早在2016年开始主编《南方诗选》时,就提出了“都市写作诗群”,以与“新乡土写作诗群”相对应。在当时,我划分出了九个诗群,都是希望对当代南方诗歌作以扫描,而其旨趣则在指向一个城市化时代的诗学建构问题。置身于现代城市文明语境,我们又当如何写作城市?在我看来,当代中国诗人还未写出真正有分量的城市诗歌的原因,就在于缺乏作为城市写作主体的自觉,以及对于作为市民大众之“群”的实践介入的自觉。我个人在2015年写了题为《广州印象》的长诗,就是有感于现代城市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失落而作。正是源于这样一个初衷,我以为,中国要走向真正的现代化,中国人要成为真正的“现代人”,首先就在于中国的诗人或文学人要成为“现代人”。《城市之花》中的“花朵是消灭虚空和铁链的见证”,就凸显了现代城市文明的内在矛盾和冲突,在“花朵”“虚空”“铁链”等意象共同关联中,生成了颇具寓意和象征的诗意结构,并在一种具有强烈直观感知觉冲击中,彰显了一种文学的新的精神尺度,这也是另一首城市诗歌《人世从此》所言说的:“一朵桃花,是整个城市的欲望绽放/欲望,在高处盛开/开的红,开的白,开的鲜艳欲滴”[5]36的自觉。现代城市需要个体走出古代的自然、血缘的集体化联系之后,以新的组织形式予以集结,而这就是“党”,“群而党”,就可看作市民大众的组织化的自觉,它表明现代人必须在现代城市生活中重建一种基于内在生命关联的熟人社会,让生命相互间可以召唤、对话和应答。重建这种新的人与人的“群”,就是现代文学的使命。当代中国文学的使命和职责,就是将中国人置于这痛苦缠绕的城市、前现代的城市、被乡村所包围的夹生的城市,以揭示中国人在其所居住的城市或时代如何去实现自我与社会关联的建构。而这也是我致力于“南方诗歌”写作和“南方诗学”建构的用心和目的所在。正如我在《被遗弃的天使》中所写的,“一个现代人,把自己种在城市/在人群、车流、高楼和地铁中盛开/不再像羌寨少女,迷失于古老传说/羊群是否吃掉书卷,与现代人无关/在望江楼上,成为空心人/悠悠江水,与历史兴亡无关/一个现代人,只在人群中获得自由”。南方诗歌或南方诗学的指向,就在“人”处身于“人群”或“人群”关联于“人”的互动,在看似身处世外桃源的羌寨少女,却是迷失的,而看似失去了与神圣历史和鲜活大地关联的现代人,作为空心人,却可能生成着另一种拯救,那就是“一个现代人/只在人群中获得自由”[5]36。人不在他处得救,而却在人群中得救。而现代人,就只有在作为现代市民“合群”的自组织中实现其本质。
二、“南方”抑或“新南方”:现代文学南方传统的论争
波德莱尔
王德威
三、现代文学的南方精神及其谱系脉络的形成
许立志
四、南方诗学敞开现代都市生活的多重维度
海德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