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 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文化   2024-11-19 07:01   四川  


01

梦见雪


梦见八千里雪。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从我的绣布

到你客居的小旅馆

这虚张声势的白 。

一个废弃的矿场掩埋得更深,深入遗忘的暗河

一具荒草间的马骨被扬起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三碗烈酒,把肉身里的白压住

厌倦这人生纷扬的事态,你一笔插进陈年恩仇

徒步向南

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

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

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02

渴望一场大雪


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

我需要它如此用力。我的渺小不是一场雪

漫不经心的理由

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在这无垠的荒原里

我要它为我竖起不朽的墓碑

因为我依然是污浊的:这吐出的咒语

这流出的血。这不顾羞耻的爱情,这不计后果的叩问

哦,雪,这预言家,这伪君子,这助纣为虐的叛徒

我要它为我堆出无法长出野草的坟

我只看中了它唯一的好处:

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



03


雪从午夜开始下。雪从一个人的骨头往里落

她白色的失眠越来越厚

“爱情再一次陷入荒谬,落在尘世上的影子多么单薄”

失眠是最深的梦寐,相思是更遥远的别离

人世辽阔

相聚如一只跷跷板,今生在一头,来世在一头

雪从午夜开始下。到黎明,她听到万物断裂的声音

包括碎成几段的河流

“来不了了。中年得慢慢行,他在小酒馆还没有醒来”

他们的约定和子女都在梦里,背风向阳

为了从梦里走进梦里,她慢慢熬药

不加当归

到了晚上,就能堆一个雪人了

她给他眼睛,给他嘴唇,给他大肚子

她不知道,如果他说话,他的方言会不会

吓她一跳



04

下雪


屋顶都白了,我坐在房间里

手机里的一个头像更黑了

一只乌鸦跳来跳去,呜咽地飞走

桌子上的钟更黑了

时针没有被追赶,走得不像话

我掸了掸头发

头发上白色的陷阱被掩盖了

我的手指颤抖

一个头像还是那么黑

如同一个墓穴



05

初冬的傍晚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

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北风很小,翻不起落在院子里的杨树叶儿

炉子上的一罐药沉闷地咕噜,药味儿冲了出来

击打着一具陈旧的病体

她蹲在院子里,比一片叶子更蜷曲

身体里的刀也蜷曲起来

她试着让它展开,把一块陈年的爱割掉

这恶疾,冬天的时候发炎严重

光靠中药,治标不治本

但是她能闻出所有草药的味儿

十二种药材,唯独“当归”被她取出来

扔进一堆落叶



06

冬天里的我的村庄


三叔跌跌撞撞跑来,又把牛放丢了

他说:我媳妇,我媳妇它不是回娘家了,它跟人跑了

他又说:牛背上落了一只乌鸦,我没逮到它

二叔的门关着,这个冬天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子,在风里打了几转

落下来,再打了几转,再落下来

我一瘸一瘸地去帮三叔寻牛,空荡荡的村庄

风在这儿跌下来,在那儿跌下来

我跟着一只乌鸦的叫声跑

三叔喊: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下雪了

下雪了,他们就找不到路

他们不会回来了

的确,雪从北方传来了消息

但是与我的村庄有多大关系呢

雪没有下,我的村庄也如此白了



07

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路有多少,中断就有多少。此刻我沉睡

更多的事物醒着:

火车依旧按时间表开进一个站台,再开出去

一束光打到一个活的人,也打到了一个死的人

在废墟上搭建花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思被花去太多了

有人摔下来,有人逃逸

他们不停地忙碌,在一座城上建起另一座城

当然,一个坟墓上也可以建起另一个坟

覆盖我的大雪是白色的,落在雪上的乌鸦是黑的

——这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我沉睡着,越来越多的事物醒过来

它们一刻不停:呈现,绚烂,腐朽

它们一刻不停向我包围

等我醒过来,不得不惊呼:哦,满目疮痍



08

雪下到黄昏,就停了


雪下到黄昏就停了,而时辰还是白的

这白时辰还将持续,如同横过来的深渊

万物肃穆。它们在雪到来之前就吐出了风声

“海底就是这个样子”。那个一动也不敢动的人这样说

“我这么白的时候,他来过

那时候他痴迷于迷路,把另外村子的女子当成我

他预感不到危险

因为这倒过来的深渊”

后来,她看见了许多细小的脚印

首先是猫的,慢于雪。然后是黄鼠狼的

哦,还有麻雀儿的,它们的脚印

需要仔细辨认:这些小到刚刚心碎的羞涩

……它们是怎么来的呢,哦,这些仿佛陡然

生出的秘密

在她点燃一根烟,在她往天空看的时候?

或者,它们本来就在这里了

这白时辰里,她喜欢深色的事物

首先是即将到来的夜,然后是生活

接下来是爱

最后是她自己



09

下雪了 


说出这个事情,一切就结束了。而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开始过 
在鄂中部,等候一场雪只是一些麻雀儿的事情 
这注定来了,然后过去。剩下的就是它们体内的好天气了 
只是我不止一次发现,我不如一只麻雀儿 
喜悦,哀愁都是退色的暗斑,提不起来 
昨天夜里,听见雪打响窗棂,我突兀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身边的人无动于衷 
当然他动不动,这个名字我还是会叫出来 
一辈子在一个人的身边爱着另外一个人 
这让我罪大恶极,对所有遭遇不敢抱怨 
对身体的暗疾只能隐瞒 
半夜,借手机的微光撒了一泡尿 
听见雪兹兹融化的声音 
我又一次感到,我是多么庸俗的一个女人 
比如此刻,我的偏头痛厉害,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我只想逃脱这样的生活 
和深爱之人在雪地上不停地滚下去 
直到雪崩把我们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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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选自1.《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华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09
2.《我们爱过又忘记》,余秀华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04
图片 | 选自摄影师  Saul Leiter、Taro Moberly 、Yuichi Yokota 、Viktor Balaguer、iwakura shiori 作品
编辑 | 楚尘文化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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