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作为一种大家共同的兴趣,作为对于每个人而言赋予生命以强度和意义的东西,我认为,爱情不可能是在完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赠予生命的礼物。这种无风险的爱情,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美军在最近几次战争中所宣传的‘零死亡。’” ——阿兰·巴迪欧
“爱情,作为一种大家共同的兴趣,作为对于每个人而言赋予生命以强度和意义的东西,我认为,爱情不可能是在完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赠予生命的礼物。这种无风险的爱情,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美军在最近几次战争中所宣传的‘零死亡。’” ——阿兰·巴迪欧
Q:在您最近出版的、备受关注的《萨科齐代表着什么?》一书中,您提出“爱应该不断重新创造,而且应该得到捍卫,因为爱正受到方方面面的多种威胁”。爱受到何种威胁?在您看来,在何种意义上,古代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如今改头换面有了新的形态?我想,最近有一个交友网站的广告,可能让您深有感触……
曾有段时期,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蜜糖网”(Meetic)的广告,这些广告词引人注目,更发人深思。让我引用一下这个网站在宣传时用过的几句口号。第一句是这样的:“无需风险,您将拥有爱情”(来自于对一出著名戏剧中的对白的改写)。还有一句口号:“无需坠入爱河,亦可相爱”。再来一句:“无需心痛,完美相爱”。而这一切,都因为有了蜜糖网站,就给您提供了某种“爱情陪同教练”——我觉得这是个特别棒的表达。因此,您将获得一个教练,帮助您准备迎接各种考验。我觉得,这样一种广告宣传,恰恰揭示了某种关于“安全的爱情”的概念。
这是一种对各种风险都下了保险的爱情:通过在网上漫游,您将拥有爱情,而且如果您精确地算计着您的生意,您也精确地预先筛选您的伴侣——您有他(她)的相片、兴趣爱好、出生年月、星座,等等。在通过网络多次联络和接触之后,于是您决定:“就这个了,和他(她)在一起应该不会有风险!”当然这是一种宣传,广告在这个层面进行,我觉得很有意思,值得关注。不过,显然,我相信,爱情,作为一种大家共同的兴趣,作为对于每个人而言赋予生命以强度和意义的东西,我认为,爱情不可能是在完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赠予生命的礼物。这种无风险的爱情,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美军在最近几次战争中所宣传的“零死亡”。
Q:因此,在您看来,在“零死亡”的战争与“零风险”的爱情二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如同对于社会学家桑内特(Richard Sennett)和鲍曼(Zygmunt Bauman)而言,在金融资本主义寡头对脆弱的劳动工人所说的“我不能向你保证”和恋爱者对他(她)的伴侣所说的“我不能保证自己”之间亦有着某种相似性,因为恋爱者已经从一个社会关系不断形成和破裂的世界之中脱离出来,以便享受一种保温瓶式的、消费主义的纵情声色和放荡不羁。您是否同意这种类比?
所有这些,差不多是同一回事。“零死亡”的战争,“零风险”的、没有偶然和邂逅的爱情,这样的观念,再借助广告宣传,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对爱情的第一个威胁,我称作“安全性的威胁”。无论如何,这其实也近似于被安排的婚姻。说这种婚姻是被安排的,不是因为出自于专制的父母的命令,而是出自于个人安全的名义,通过事先的安排以避免一切风险、一切邂逅,从而最终在没有风险的名义下,也失去了生命的诗意。压在爱情之上的第二个威胁,在于否认爱情的重要性。这种安全的爱情的对立面,在于认为爱情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享乐主义的一个变化形式,是享乐的一种形态。这样,就避开了对构成爱情的相异性作任何直接的经历、作任何真正的深刻的体验。
我们还应该补充一点,就是对于蜜糖网所宣传的“零风险”的爱情而言,风险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消失,正如同帝国主义军队所做的那样,风险一直都存在,只不过,这些风险将是他人的风险!如果您根据现代的安全准则,作好了准备,邀请一位她一起去散步,然后发现她并不合您的意。如果她痛苦,那是她的事,不是么?谁叫她没有进入这种现代性?同样,零死亡,这也只是对西方的士兵而言。他们所倾泻的炸弹,杀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的错误就在于生活在炸弹的下方。这些人是谁,是阿富汗人,巴勒斯坦人……因此,谁叫他们还不是现代人。“安全的”爱情,其规则就是安全,对于那些买了好的保险,有好的军队,有好的警察,有好的个人享乐心理的人,这种爱情将是“无风险”的;而对于他们的对立面,没有上述这一切的人,则是“所有的风险”。您也许已经注意到,不管在哪里,都有人向您解释说,一切皆是为了“您的安全与舒适”,不管是人行道上突然出现的大窟窿,还是火车站里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的警察。从根本上来说,我们面临爱情的两大敌人:保险合同的安全,有限享乐的舒适。
Q:因此,在享乐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两种爱情观念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结盟的关系?
实际上,我觉得,自由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都同意这样的观念,即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于是,人们就可以一方面,在消费的温情脉脉之中准备某种配偶关系;另一方面,在节省和避免激情的同时,合理地安排充满愉悦和享受的性关系。从这一观点来看,我确实认为,在这样一个世界之中,爱已经陷入重重包围之中,饱受压抑和威胁。
我相信,捍卫爱,这也是哲学的一个任务。也许,正如诗人兰波所说的,爱需要重新创造。通过简单的保持所得到的,不只是一种防卫。实际上,世界充满了新奇,爱情应该在这种新奇之中来加以领会。必须重新创造爱的历险和传奇,反对安全和舒适。
Q:正是从兰波那里,您借用了“爱就是去不断地重新创造”的表述,在您自己关于爱的设想中,您也多次借助于诗人和作家的论述。不过,在谈论这些之前,也许有必要先向哲学家们提问。然而,您曾经讶异于如下的事实,哲学家之中很少有人曾经严肃地追问过爱。当然,即使他们追问爱,也与您所持的观点大相径庭。这是出于何种原因?
确实,哲学家与爱之关系,是相当复杂的。奥德·兰瑟琳(Aude Lancelin)和玛丽·勒莫尼耶(Marie Lemonnier)两人合著了一本《哲学家与爱:从苏格拉底到西蒙娜·德·波伏娃》(Les philosophes et l'amour.Aimer,de Socrateà Simone de Beauvoir),这本书很好地展现了这一复杂的关系。由于作者把对哲学学说的检讨和对哲学家个人生活的考察结合在一起,且毫不庸俗和哗众取宠,故而读起来还是颇为有趣。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这本书明确地揭示出,哲学总是在两种关于爱的极端看法之间摇摆不定,虽然在两个极端之间也有不少持中的看法。一方面,是一些对爱持否定态度的哲学家,例如叔本华,他是这类人中一致公认的代表人物。叔本华解释说,他永远都无法谅解,女人居然对爱有着如此多的激情,从而使得人类得以延续下去,然而这样的人类却是毫无意义的。这当然是一种极端的说法。然而,也有另一个极端,您也可以看到,有些哲学家把爱视作主体体验的最高阶段。例如索伦·基尔克果(Soren Kierkegaard),他就属于这种情况。
对于基尔克果而言,生存有三个阶段。在美学阶段,爱的经验是诱惑与反复的体验。享乐的唯我主义赋予主体以活力,莫扎特笔下的唐璜就是这样一种原型。在伦理阶段,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一种严肃体验之爱。这是一种永远的介入,朝向绝对,基尔克果本人在其与未婚妻雷吉娜的长跑恋爱中,体验着这种严肃的爱。伦理阶段是一个朝向最高阶段的过渡阶段,最高阶段即宗教阶段,由于婚姻,上述这种介入的绝对价值才被认同。于是,婚姻不是被视作为对抗变幻不定的爱情而进行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而是被视作可以把真正的爱转向其本真的使命。“透过明见的自我,自我进入到那设定自我的力量之中”,就有可能完成这种爱的最终转换,也就是说:借助于爱的经验,自我扎根到其根源之中,而其根源只能是神。于是,爱就超越了诱惑,在严肃的婚姻这一中介形式中,找到了一种方式从而进入高于人的意义。
正如您所见到的,哲学处在一种极大的冲突之中。一方面,把爱视作性欲的荒谬表现,因而从理性出发加以置疑。另一方面,是对爱所作的辩护,但这种爱又与宗教冲动极为接近。再加上基督教的背景,基督教可以说是爱的宗教。请注意,这种冲突可以说是无法化解的。正因为这样,基尔克果无法承受与雷吉娜结婚的观念,从而与之分手。最终,他所具体呈现的,有第一阶段的美学的诱惑者,第二阶段的伦理承诺,以及通过严肃的婚姻来抵达第三阶段的过渡,但这一过渡在他那里却归于失败。总的说来,可以说基尔克果体现了关于爱的哲学反思的几乎所有的形态。
柏拉图对爱的论述相当精确:在爱的冲动之中,有着共相(普遍)的某种萌芽。爱的体验是一种冲动,朝向被柏拉图称作理念的东西。于是,即便我只是简单地爱慕某个美的身体,无论我是否意愿,我都已然置身于朝向美的观念之途。用另一种完全不同却较为自然的话来说,我认为在爱之中有某种与之类似的东西,有着某种过渡的经验,从而可以由纯粹的偶然的个别性过渡到某种具备普遍价值的因素。作为起点的某种东西,就其自身而言,只是某种相遇,几乎算不了什么,但由相遇中的相异性而非相同性出发,人们可以经验到一个世界。甚至,人们为此接受考验,为此承受痛苦。然而,在今日世界,广泛传播的信念却是每个人只需关注自己的利益。于是爱就成为一个反向的考验。只有当爱情不被设想为彼此间利益的互换,也不被换算成为最终可获收益的长线投资,这样的爱情才真正算得是相信偶然。爱让我们在反复磨砺中体验到某种基本经验,这种经验即差异,从而让我们以差异的观点来体验世界。就此而言,爱有着普遍的意义,是一种关于普遍性的可能的个体经验,就哲学而言这是本质性的,正如柏拉图对此所曾经具有的第一直观。
Q:在与柏拉图对话的同时,心理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在您眼中亦是关于爱的理论大师之一,他主张“性关系根本不存在”。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出自于一种怀疑论的、道德观察家的观点,但却抵达了相反的结论。拉康向我们指出,在性爱中,每个个体基本上只是在与自己打交道。当然,这其中会有他人身体的介入,但最终仍然是自己的享乐。性并不使人成双成对,而是使之分离。当您赤身裸体与他(她)贴身相对,这其实只是一种图像,一种想像的表象。实在,却只是快感把您带向远处,远离他人。实在是自恋式的,其关系是想像的。因此,拉康断言,性关系不存在。
这样一个表述,当然是有些骇人听闻,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几乎人人都在说“性关系”。如果在性之中没有性关系,那么爱就是用来填补这种性关系的缺乏。不过,拉康并没有说,爱就是性关系的伪装,而是说性关系根本不存在,而爱就是用来补充这种不存在。这一点非常有意思。这个观点就是说,在爱之中,主体尝试着进入“他者的存在”。正是在爱之中,主体将超越自身,超越自恋。在性之中,最终,仍然只不过是以他人为媒介与自身发生关系。他人只是用来揭示实在的快感。在爱之中,相反,他者的媒介是为了他者自身。正是这一点,体现了爱的相遇:您跃入他者的处境,从而与他人共同生存。这是一种相当深刻的观点,而庸俗的看法,往往是把爱视作一种基于实在的性之上的想像的画面。
实际上,关于爱,拉康自己也处在某种模棱两可的哲学之中。“爱是性关系缺乏的替补”这种说法,可以从两种方式来理解。
第一种,较平庸的一种理解,就是爱是在缺乏性时的一种想像中的补充。确实,性,无论多么精彩,一旦结束就会进入某种虚无。正因为这样,性受制于某种重复性的法则:必须不断地重新开始。当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之时,日日乐此不疲。在这种空虚之中却仍然保留有某种东西,而对于相爱的人而言,即使在性关系不存在时仍然有某种东西使之紧密相联,爱情似乎是这样一种观念。在很年轻的时候,我读到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的一个段落,感到震惊和厌恶。她描述了,在性行为之后,男人往往会有这样一种感受,觉得女性的身体是乏味的、萎靡的;而相应的,女性的感受则是觉得男性的身体是丑陋的、可笑的。在剧院里,滑稽剧和轻喜剧,往往不断地使用这一类可悲的想法来引人发笑。男人的欲望,也就是喜剧性的阳具的欲望,大腹便便、虚弱无力,而胸部萎缩、牙齿掉光的老女人形象则是一切美人的宿命。当相爱的人,彼此躺在对方的怀中,爱的温柔,在此际就如同挪亚的大衣,覆盖在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之上。
不过,拉康的想法却与此相反,也就是说,爱有着某种可称之为本体论的维度。于是,欲望总是朝向他人,以某种盲目崇拜的方式,朝向某些特殊的对象,好比胸部、臀部等等。爱总是朝向他人的存在,他人带着他(她)的全部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的生命于是就此暂时中断从而重新开始。
Q:总之,在您看来,关于爱,有着许多相互矛盾的概念。
我从中区分出三个主要的观念。首先,是浪漫主义的观念,基于相遇时的喜悦。其次,正如我们关于“蜜糖网”所说的,一种商业的、法律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中爱变成了一种契约。两个自由个体之间的契约,这两个个体宣称他们相爱,但同时亦不忽视相互的平等关系,以及相互的利益关系等等。此外,还有一种怀疑主义的观念,认为爱情不过是幻影。
而我在我自己的哲学中尝试说明的,在于爱不可以被归结为上述的任何一种观念,爱是一种真理的建构。您可能要问,关于什么的真理?在一个特别的意义上的真理,也就是说:当他从“两”而不是从“一”出发来体验世界时,所体验的世界是怎样的?从差异性而不是从同一性出发时,人们所体验到的、所实践和生活着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我认为,爱就体现在此处。自然而然,这个爱的计划,包括了性欲和性体验,也包括了孩子的出生,以及成千上万的其他事情,但无论如何,都意味着从某一时刻开始,从差异的观点来体验生活、体验世界。
Q:既然在您看来,爱是一种从差异性出发的经验世界的方式,您是否也分享了当代著名哲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观点,爱者在被爱的人那里,“所爱的并不是不同于其他一切品质的品质,而是他人那里的差异性本身”?为何对您而言,爱不是一种关于他人的经验?
我认为,从差异性出发来建构世界与差异性的经验,二者是两码事。列维纳斯的观点,其出发点乃是他人的脸的不可还原性,是一种神的降临,其支持点,当然是作为“绝对他者”的神。处于核心的,乃是一种相异性(altérité)的经验,这种经验成为伦理学的奠基石。由此推论出,在一个宏大的宗教传统之中,爱成为最完美的伦理情感。不过,在我看来,在爱之中,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伦理”的东西。
说真的,我很不喜欢这种从爱出发所作的神学反刍,即使我知道这种神学反刍在历史之中曾经有过重大的效果。我在这种神学反刍之中,看到的仍然是“一反对两”(l'Un contre le Deux)的最后的报复。确实,对我来说,有着与他人的相遇,但这种相遇还不是一种经验,而只是一个事件,这个事件仍然是晦暗不明的,只有在实在世界内部的多种形式的后果之中才能取得其现实性。
我也完全不赞同把爱视作一种“自我牺牲”的经验,也就是说一种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经验,这种模式最终还是令我联想到绝对他者。在《浮士德》的结尾,歌德说道:“永远的女性,把我们带向高处”。请原谅我,正是这样一种表述,让我觉得略有淫秽。爱并不把我们引向高处,也并不把我们带向低处。它是一个生存命题:以一种非中心化的观点来建构一个世界,而不是仅仅为了我的生命冲动或者我的利益。
在我这里,“建构”(construction)与“体验”(expérience)是对立的。好比,在山村中,某个宁静的傍晚,把手轻搭在爱人肩上,看夕阳西下即将隐入远处的山峦,树影婆娑,草地宛如镀金,归圈的牛羊成群结队;我知道我的爱人亦在静观这一切,静观同一个世界,要知道这一点,无需看她的脸,无需言语,因为此时此地,两人都已溶入同一世界之中。当此际,爱就是这种悖论,这种同一的差异性和差异的同一性;当此际,爱存在着。她和我,我们一同溶入这唯一的主体(unique Sujet),这爱的主体。透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世界朝向我们展开,世界来临、世界诞生,而不再只是填满我的视线。于是,爱一直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参与到世界之诞生的可能性。孩子的出生,如果这个孩子是爱情的结晶,那么孩子的出生正是这种可能性的一个精彩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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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爱的多重奏》,[法]阿兰·巴迪欧 著,邓刚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1
图片 | 选自电影《爱你,罗茜》《一呼一吸》《大都市的爱情法》,电视剧《尝试》剧照
编辑 | 林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