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 ),乾隆皇帝正式下令编纂《四库全书》,其最重要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借着修书的机会,在全国范围内查找、删除、禁毁不利于满族的文字材料,同时也要把古往今来,凡是可以引起种族意识的内容进行删改或禁毁,以维护满清统治的合法性。二是,借此宣扬正统的学术文化与风俗人心,为天下臣民的思想行为树立规矩,查禁与儒家的纲常伦教不符的内容,以实现思想控制。
编纂《四库全书》,需要有大量的书籍。当时皇家藏书还不够全,之前乾隆就已经下令,要求地方官员从民间征集书籍,以充实内府藏书。但是底下没什么人搭理他,于是乾隆就又下旨,说:我只是为了充实内府的藏书才下令征书的,书中哪怕有违禁的内容,我也绝不会做任何处罚。你们放心,我为人光明正大,说话算话,要相信我。那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我绝不做,我不是那种人。
乾隆这话一出,得,有些人就真信了,觉得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失信于天下呀,于是纷纷交书。
乾隆决定征书后没多久,秘密给各省督抚提出了“寓禁于征”的想法。各省督抚一看,都觉得诧异:你不说了,就纯粹征书吗?怎么又要禁书呢?更重要的是,后来乾隆通过明发上谕,责问一些江南方面的大员,说:你们呈交的这些书里面有违碍、违禁内容呀,你们怎么就没发现呢?你们干什么吃的?乾隆这一波儿操作,底下人就算再傻,那也知道他想干啥了。
但是你不能明说,说皇帝出尔反尔,你之前不是这意思呀?你没说过要查找禁书呀?皇帝怎么能有错呢?对吧,领导怎么能有错呢?皇帝现在都说了,你又不能不办。那各省官员要怎么回复皇帝呢,你通过这些回复,就知道为啥人家能当大官了,能在官场、职场混得如鱼得水。
一部分人将错就错,表示皇帝之前本来就想让大家注意收缴禁书了,而自己或多或少一直就是这样做的,既然现在皇帝再次强调了,那我们就会更加用力地去办。
另一部分人则是表示,我们之前只是单纯搜集书籍,没想过要查违禁的内容。我真的是太愚钝了,竟然没有领会领导的意图,既然现在皇上提点我们了,那我之后一定要好好落实皇上的旨意。
在查禁书籍的过程中,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全国这么大,人又这么多,藏书也多,怎么能够把这些有问题的书尽量缴清呢?有些人可能就是不想缴纳,怎么办呢?还有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事,总不能挨家挨户搜吧。
江西巡抚海成提出了一个办法:告诉各地的地保,让地保挨家挨户把皇帝的意思进行传达,让他们主动交书。这个办法深得乾隆的认可,下令各省督抚照办。于是,各省开始动员最下层的官吏来负责执行。
为了保证这些人做事尽心竭力,不会玩忽职守。特意规定:如果此后在你负责的区域内,查出了违禁书籍,你要承担连带责任。
有些地方还推出了一项服务:有的老百姓不识字,不知道所藏书籍是不是违禁的,怎么办?不用担心,官府会专门派人帮你查看,特别贴心。
除此之外,朝廷还要求读书人把家里的藏书列个名单,报备官府,以便朝廷审查。不用你自己看家里的书是不是违禁的,你都写上,我们来看。这一点就抓住重点了,读书人家里的藏书那肯定比一般老百姓家里的多呀。
还有的地方推出了“审后刊书”的政策,什么意思呢?就是所有的书,无论古今,只要想刊印、想出版,必须要先让官府审查,确认没问题后,再出版。甚至命令刻字工匠,要刻印书,必须要先看下,这本书有没有经过官府审查后并盖印的审查结论,有的话,再刻印。当然,后面这个提议没有被接受。
这种出版事先审查制度,在人类历史上是一种常态,欧洲各国历史上也一直如此。但是此时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废除这种制度,并且有些国家已经开始通过法律来保障公民的出版自由了,但是在同一时期的清朝还把它当成是思想控制的法宝。
通过如何征集书籍的过程,大家看见了吧,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全用在这上面了。晚清的时候梁启超批评清朝:我国万事不进步,而独防民之术乃突过于先进国,此真可痛哭也。意思就是,你别看咱们大清跟这些西方先进国家比,哪儿哪儿都不行,但是要说到怎么管理老百姓、防范老百姓,那西方各国都得甘拜下风。
解决了怎么征书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来了,那就是要搜查哪些书?一开始就是经史子集,但是后来范围不断扩大,涵盖了方方面面。
比如地方志,因为有些官员发现有些地方的地方志里可能写了禁书的作者,还有他的一些内容,所以要审查,把这部分内容全都删掉。
要查存在空格的书,这是因为有些人写书会涉及到敏感的人、事、字词等,他不敢直接写,只能用空格来代替,这本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但是乾隆觉得,你这里空格了,不摆明了就是在告诉读者,这里是违禁字词吗?那读者不就能自行脑补上了吗?太危险了,也不行,这种书也要上交。
还有要查印书的板片,因为朝廷发现有些书商,知道官府要收缴禁书了,所以他们留下板片,方便不断印禁书,来出售给官方赚钱。
除了书,艺术类的东西也没被放过。比如戏曲的剧本,因为有些剧本涉及到了明末清初的历史。还有字画,有没有不当题材?有没有不良的影射、暗示什么的。
甚至后来要查乐谱,真是越来越离谱,竟然要看其中的弹奏指法有无错误。还有族谱也是,族谱查的重点是妄相援引,一些人写族谱,为了证明自己的家族很牛,给自己脸上贴金,往往会把一些同姓的但是和自己家族没啥关系的名人,写进族谱,说这些人是自己家族的人。
还有历史类的戏曲剧本,有的戏曲讲的是历史故事,那么这个历史故事和史书记载的是不是一样的呢?有没有改编呢?官府担心那些不懂历史的人,听了这段戏,会以为这是真实的历史,会误导别人。你说这不有病吗?就像现在的一些历史剧,肯定是要进行艺术加工的,没办法和史书记载的一模一样的。
这几个案例,已经和思想有没有问题、是不是敏感不相关了,而是更进一步,官府要审查知识本身正确与否了。
上面那些要查的还是些文字类的图书,后来扩大到了碑文、门匾这样的实物。历朝历代的碑文、门匾那么多,是不是有敏感的、不符合现在政策的内容呀?都给我查,有的话,要么改了,要么把字磨了。
第三个问题就是,书中的哪些内容会被禁、被删改?这就多种多样了。涉及满汉种族思想的、违反儒家正统思想的、批评时政的、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有不恰当的评论的、污蔑历史上的君主和圣贤、反清人士的著作等等等等。总之,一切不利于清朝统治,还有统治阶级不喜欢的,都有可能会被禁。
乾隆一开始定下的搜禁标准只是方向性的、原则性的,颗粒度很粗。不是说乾隆一开始就知道要禁哪些书?怎么禁?有一个详细的名单和指导手册,不是的,他也只能说出个大概。这种情况是不好执行的,但是不用担心,皇帝既然发话了,他手底下的大臣们在皇帝定下的原则的基础上,揣摩上意,然后从实际的查缴工作中逐步积累,最后形成了详细的搜禁标准。
有学者研究认为:“在乾隆朝搜缴书籍的运动中,因为各地疆臣及士大夫邀功避祸心态,使得禁书运动一步一步深入扩大,禁制尺度一次比一次严。官吏及士大夫们为了表现忠诚,表现业绩,乃推波助澜,将禁区越画越广,将查缉工作越做越细,量刑的建议愈来愈重,以表示他们的忠诚与办差之仔细。所以许多新的禁制措施都是官员先提及,乾隆才跟进的。”
除了禁毁图书这种强制手段外,乾隆还下令编写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所收录的书籍进行评价,向全社会传递了朝廷的价值观,朝廷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目了然。人性总是趋利避害的,人们看到了朝廷传递的信号,自然不会对着干。清朝通过这种隐性手段将人们的思想局限于朝廷认可的范围之内,从而对知识分子、普罗大众实行思想控制。
乾隆时期,通过编修《四库全书》所发动的这种大规模的“寓禁于征”的运动,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后果,大量书籍被禁、相关人员被重罚、文字狱此起彼伏。乾隆时期发生了130多起文字狱,这其中有48起是在编修《四库全书》期间发生的,相比之下,整个康熙朝才10起左右,雍正朝也才20多起。
相比于这种局限于案件本身的直接后果外,更严重的其实是其所造成的间接后果、案件所形成的涟漪效应。大家小时候应该都往水沟里、池塘里投过石子吧,把石子投进池塘里,受影响最大的、水面变化最明显的当然是投入石子的那个位置,但是它范围小呀,而围绕着投入石子的那个位置,在其周边所产生的涟漪渐渐扩大,最终波及了更大的水域。
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王汎森老师在他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一书中,专门研究了清代文字狱所形成的政治压力对其他事物的间接影响,为此提出了“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指的是权力像水分子的毛细管作用一般渗入每一个角落,每个日常生活的角落都可能受其影响。
这种影响之一就是:整个社会衍生出了更多的类似的案件,人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私利、或者说是其他的目的,经常会以对方思想有问题为由进行举报、诬告,但实际上对方可能并没有啥思想问题。
这些人之所会这样做,是因为思想问题、意识形态问题,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更容易引起官府注意,并实行更严厉的处罚。虽然说诬告反坐,但是实际的情况是,反坐的例子很少出现,大部分一告就成功,然后就会伴随着杀头、发配边疆、连坐等等严厉的处罚。这当然也就进一步刺激了别有用心之人,用这种理由进行举报,成为了打击对手的绝好借口。
比如安徽太平县的一个普通百姓,叫焦禄,他因奸情被发现而被逐出宗族,心生不满,于是他捏造了揭帖(也就是在公众场合张贴的启事、公告),上面写上“清朝大不仁”,说是焦氏宗族写的,以陷害族里的其他人。
湖南临湘县的妇女黎李氏,因为她的丈夫被监生黎大本欺负,因此诬告黎大本私刻的《资孝集》中,很多用语都是大不敬、僭越;浙江归安县的鲍体权,为了报复平常为恶乡里的屠雍若,趁县里发生逆书案的时机,写诗陷害屠雍若,但是最后被查获了,判了斩立决。
还有些人只是给地方官提意见,表达一下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希望让社会变得更好。比如恢复均田、整顿盐政、皇上要听谏、施德等等,地方官或者是出于敏感,或者为了保护自己,使自己免于被上级批评。于是全都当成了文字狱案来处理,上纲上线,给这些人都扣上了思想有问题的大帽子。你想想,这以后那谁还敢给官府提意见呢?谁还敢批评时政呢?那只能是莫谈国事了。
当然,乾隆也许并不想看到这种现象的出现,他想的是实事求是、精准打击、不要株连等,但是在实践中根本做不到。
因为文字狱的标准本来就很模糊,文字狱的判定依据,不是像《大清律例》一样,律法条文写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文字狱只有大原则、方向性的东西,它的标准是模糊的,而且还是不断扩充的。
谁都无法确定哪些内容是绝对不敏感的、没有任何风险的,包括统治阶级内部的人,比如这些地方官员,因为任何东西都可能随着最高统治者的需要从不敏感变为敏感。它就像是个口袋罪,啥都能装进去。甚至可以说,清朝为了方便思想控制,本来就没想过把标准弄得清晰化,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你说那些官员咋精确判断呢?而且不同人看到的不一样,你说这个言论有问题,但是另一个人可能就觉得是正常发言。
可是乾隆呢,他经常批评处罚相关官员,说他们警觉性不够,对思想有问题的人或书,发现的太晚,甚至认为这方面的疏忽反映了他们的忠诚问题,那自然就使得官员们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无限株连。
而“权力的毛细管作用”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王汎森老师说的:在清代的政治压力下,造成了紧张的社会空气,人们心中形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内心极度恐慌,使得文化领域中存在无所不在的自我压抑、自我删节、自我审查的现象。
关于这部分内容,我们留到下篇文章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