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夕，我和先生去看望好朋友的父母——陶爷爷、陶奶奶，他们是我们众亲人中唯一一对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
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微风轻拂，空气洁净清凉，桂花飘香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奔赴团圆的脚步。
“叮咚、叮咚”两声清脆的门铃响后，我们像往常一样在门外静静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惊讶和惊喜，果然，开门的爷爷眼前闪电样一亮，一股他乡遇故知般的激动，朗声叫到：哎呀，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
由于先生跟朋友近五十年肝胆相照的感情，每每此时，我们都油然而生一种到家了的亲切，和老人之间更是相见甚欢，无话不说。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高层住宅，正常就老两口居住，宽敞明亮，家里静悄悄的。
奶奶在沙发上捧着平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像一个沉迷于游戏的孩子，全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在我快走近时，见奶奶慢慢抬起那皱褶交错的手在屏幕上轻轻地抚摸起来，缓缓的、柔柔的……，如同抚摸一件珍藏多年的稀世古画，目光凝视着前方不远处，平静而淡然。
我这才发现，在奶奶那双苍老的手下面，是台湾著名歌星费玉清，正45度仰面星空动情演唱的画面，可能爷爷在一旁看报纸的原因，视频没有开声音，我和先生打趣地相视一笑，早些年曾听说过奶奶也跟年轻人一样在追星，偶像是费玉清，当时以为是为了逗老人开心的一种调侃，如今这情形才知道，原来奶奶是当了真的，而且这一追就是一辈子啊，想必奶奶的内心世界一定停留在那如花般的盛年时代的。
我本想在一旁继续守候老人的美好，但爷爷不得不尽着地主之谊大声地招呼我们落座，奶奶这才怔怔地抬起头，恍若从隔世的梦中惊醒看见了我们，一边亲切地叫着我们的名字，一边娴熟地伸手一摁，屏幕“啪”一下黑了，把那个温润如玉的王子藏得无影无踪，泛着和桌面地板一样无言的清光，这一连串的动作，不得不说，文化层次高的人就是不一样，始终要求自己跟随着时代的脉动，保持着与这个世界的同频共振，两个九十几岁高龄老人对年轻人的所爱：手机啊、平板啊、视频啊、抖音啊……，每一样都玩的风流水转，虽说已耄耋之年，精神生活却依旧丰美充实。
“爷爷奶奶，这下开心了吧，孙子考了这么好的工作。”先生首先想到今年他们家最热门的话题打开了爷爷的话匣子。（孙子今年研究生毕业考上省级机关公务员，刚去报到上班）。
爷爷埋藏在心里的喜悦如洪水般滚滚而来：高兴、真的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我们这个孙子了不起啊……。一边说，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连连点头，爷爷兴致渐浓，像酒后一样澎湃激昂，说：想想我当年为三个孩子找工作，花费了多少心思、倾尽全力都没能如愿，而我们的孙子，不等不靠，自己一人走南闯北到处考，什么部啊、什么厅啊、什么银行啊……，这些好单位，人家考其中的一个都如孙悟空过火焰山——难哪，而他考哪里哪里中，不容易啊！当然也感念这个时代的公平公正，领导人的仁政爱民……。
一向健谈的爷爷抑制不住地滔滔不绝起来。从儿子媳妇到女儿女婿，再到孙辈们……，都如数珍宝似的过了个遍，这个很优秀，那个也不错，个个熠熠生辉，是的，无论你波澜不惊还是出类拔萃，无论你远在他乡还是承欢膝下，在父母长辈眼里都能找到他们的骄傲。
一旁的奶奶出神地看着情绪高涨的爷爷，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像开得正媚的月季，其实奶奶听力衰退得厉害，一定是被爷爷兴高采烈的样子感染的，奶奶话语不多，爷爷说话时，奶奶总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微微地笑着，眼睛里满满的崇拜。
这个慈祥的奶奶，一直到前两年，即使拄着拐、扶着墙，也坚持每天颤巍着到厨房给爷爷做爱吃的饭菜，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最近才在子女的一再要求下，勉强同意让钟点工来料理一下日常。
两位老人，爷爷来自安徽，奶奶家住上海，两人在南京医科大学读书时相识相恋，为了最终能走到一起，毕业时他们不得不背离家乡，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城安家落户，支援苏北地区建设，一起下放农村，一起投入社会主义卫生事业，从青丝到白发，从矫健到蹒跚，这一牵手、一驻扎就是悠悠一生。
奶奶早些年就因骨质疏松症脊背佝偻得厉害，行动不便，常年居家，不能下楼，更不能外出，即使子女给他们搬了有电梯、方便轮椅进出的房子，习惯了静养的奶奶还是喜欢呆在家里。
而爷爷情况不同，爷爷精神矍铄，腰杆挺拔，声如洪钟，像个军人，身体比一般同龄人要健壮许多，特别是前几年，完全可以出去喝酒聊天、游山玩水，潇洒地随心所愿，但可贵的是，爷爷从不。因为奶奶的不能，他便不离开奶奶半步。
想请他出去吃个饭什么的那是万万不可以的，朋友接送不去，家人替换也不去，酷暑隆冬在家，春暖花开也在家，就这样任劳任怨、年复一年耐心地陪伴左右，即使自己要锻炼身体，也选择在家小跑绕圈的方式。因为爷爷的无微不至，奶奶一直保持着多年前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
是啊！说起来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陪伴，一天两天容易，成年累月试试看，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所以说，当婚姻里那短暂的新鲜过后，维系那长久一生的必是一种沉甸甸责任和担当。
我们夸赞爷爷了不起，爷爷却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这没什么，奶奶身体不允许、不能出去，我们相互陪着就是了，不过，看起来我们两个哪儿也不去好像生活在“孤岛”上，但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没人来的时候我就在奶奶身旁看看报，有人来的时候我就天南海北炫炫我们的骄傲，整天心里热乎乎、暖洋洋的，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全世界啊，幸福得很哩……
爷爷说着“咯咯咯”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仿佛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两个高收入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穿着孙子淘汰的汗衫，一个穿着曾经的工作服，简单朴素。我相信，这不是对财物的奴役或生活的故意潦草，而是一种精神对于物质的掠夺。
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虽然时值初秋，酷暑的燥热已经褪去，家里不仅仍开着空调，而且他们赤膊短袖，奶奶的长裤更是如庄稼人种地样卷到了膝部，我们小他们半截岁数却自叹不如。是的，一定是内心的火热让他们忽略了环境的寒凉。
当生命的繁华落尽，不离不弃的相守才慢慢释放出它浓烈的醇香，成为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我想：如果有这样的爱作伴，我们谁都不会害怕衰老，唯愿每一个年轻时的海誓山盟都能换来年老时的朝朝暮暮。
你们看，外面刮风下雨、车水马龙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爷爷说着把我们引至阳台，窗外下了一天的雨已渐渐停歇，殷红的晚霞晕开了迷人的笑脸，仿佛它的镜头也捕捉到了这室内温情的一幕。
最让我动容的是，我突然发现宽大的阳台上长着两盆千禧小番茄，红的火红火红，黄的灿黄灿黄，无论火红还是灿黄，都晶莹透亮、娇艳欲滴，它们的枝叶虽已衰老枯萎，但躯干在木棍的支撑下依旧昂扬挺立，我觉得它们像极了眼前的两位老人，那鲜活的小番茄如同他们勃勃跳动的心脏，含情脉脉地交相辉映着，仿佛诉说着他们不朽的爱情。
岁月易逝，容颜易老，而爱永恒，他们用生命的相依相伴兑现了当初承诺：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