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容错率

文化   2024-09-02 11:01   甘肃  

文 | 枨不戒      图 | 视觉中国


小时候,我跟着外婆生活。虽然她老人家十分爱我,但家务和育儿任务都压在她肩上,难免出错。

有一次下大雨,她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晾衣服,我跟在她身后,一不小心就从一米高的台阶上栽了下去,额头磕在台阶下的青石上,额角磕了一道五六厘米长的口子。

外婆当时吓坏了,抱着我就往卫生室跑。医生为我缝针的时候,她还在不停自责,念叨说:这下完了,一个女孩子破了相,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外婆自觉犯了大错,愁得几天都睡不好。等到父母回家,看着我缝针的伤口,同样眉头紧皱,觉得有了这道疤,我此生只怕与美丽绝缘了。我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等到伤口不疼了就忘了。

孩子恢复得快,等我10岁的时候,这道疤已经缩得只有发际线下短短两厘米,被前额的细小绒毛遮住,不把头发扒开细看,根本发觉不了。那道大家都以为会让我变丑、毁掉我终生幸福的伤疤,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存在感。

2001年夏,北京申奥成功,举国欢腾。聚餐,大人、孩子聚在电视机前闲聊。大人说到时候可以去北京看奥运会。一向最受长辈看重的堂弟说,到时候他会考上北京的大学,堂妹可以去读北大附中,弟弟努努力,应该也能去北京。

于我,则被大家选择性遗忘了。

那一年,我正好中考,因为成绩不好,已经被家里安排去卫校读书。在懵懵懂懂的弟弟妹妹们看来,不能读大学的人生是失败的,而我甚至连高中都没法读,这一生已经彻底完蛋。

转眼到了2008年,彼时的我在一家全球500强企业位于杭州的工厂当护士,因为那家公司承建了部分奥运场馆,所有员工都有福利——只要在集团内网上申请,选定你要看的运动项目和场次,付款,就能拿到门票。

公司为了方便大家去看奥运会,还专门组了团,只需要花来回的机票钱,行程就能被安排好。但我并没有,每个月的薪水除去房租和日常花销,根本攒不下钱,门票确实不贵,但是往返北京的机票是我无法承受的。即便如此,我也是整个家族离奥运会最近的人。

彼时堂弟已经参加过高考,但没考上北京的大学;堂妹已经上高中,正被繁重的学习压得喘不过气;弟弟倒是有时间,却已经明白梦想和现实的差距。

人生的运转轨迹,并不是一条清晰干净的直线,它有许多枝枝叶叶,会来回打转,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不知道它会走向哪里。

年轻时我不懂这个道理,周围充斥着你这辈子没出息你这辈子完了这样的话,哪怕自己心底并不认可,但听多了,多少就失了自信。可是有些事情你不尝试,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大,自己能走多远。

卫校毕业后,我进入本地一家公立三乙医院。还没转正,已经有同事开始积极为我介绍对象。我在极度惊恐中辞职,跳槽到一家二甲医院,结果日常依旧要面临被介绍对象的困扰。

在这种封闭的单位里,讲究的是亲如一家,只要我听话,从婚恋到住房,一生的事务都会被安排得妥妥当当。比做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更痛苦的是这份工作的天花板极低,且带来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于是,我再次跑了。可是,这是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就是因为护士行业的天花板太低,所以在公立医院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不论薪水还是社会形象,都远胜去私立医院或诊所。

更可怕的是,小城市岗位太少,护理专业,大专学历,我注定无法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同学和前同事说起我来,语气里都是惋惜,仿佛已经看到我的将来,在不断碰壁后沉浸于悔恨之中。

不过,人生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脆弱。


为了寻得一个机会,我跑到了杭州。在杭州,我干过很多工作,第一份工作在浙江日报社。

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后,通过报纸上刊登的广告,我看到报社招聘文员的消息。凭借一腔孤勇,我来到报社的办公室,对着负责招聘的那位主任大谈文学艺术和梦想,最后我被留了下来,虽然当时我连打字都不熟练。

谁能想到,半年前,我还在县城的医院给病人导尿备皮;年后,我就挂着工作牌出席了西泠印社的秋拍现场,第一次近距离欣赏了名家的真迹。

这份工作的好处是我有了近距离接触艺术家的机会,坏处是我是主任私人招聘的,不算正式员工,工资也低得离谱。

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我先选了月亮,却连肚子都填不饱。常常在参加完艺术沙龙之后,其他人都开车回家,我却要转两趟公交,花一个小时回到偏僻且没有空调的民房,最后我只能放弃,去了薪水更高的外企工厂做回了护士。

那家工厂被转卖后,我又去了一家日资检验机构。与上一份工作类似,依旧是在医院之外的机构做护士。那里的同事没进过公立医院,对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比如,同事们不会用高压蒸气消毒设备,觉得很可怕,我便自告奋勇,揽下了公司里的消毒业务。

消毒室建在公司顶楼,在杭州夏日的太阳下,压舌板和鼻镜洗过之后,一个钟头就能晒干。在等待消毒的时间里,我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工业园林立的高楼,在心里默背诗词打发时间。

那是我难得的闲暇时光,不用应付病人,也不用和同事社交,在明媚的阳光下,以诗词为桥梁,在脑海里做一场跨越千年的旅行。

也是在那时候,我渐渐有了模糊的认知——生活的本质就是冷酷,我心底渴望的传奇,那种瞬间点燃就能照亮一生的奇迹,几乎是不存在的。如果以为一次工作经历、一次恋爱就能扭转人生的走向,那不过是种天真的自大;同样,认为搞砸一件事情从此就翻身无望,也是一种傲慢。


我在杭州只待了3年多,到2010年,父亲诊断出了尿毒症,我便回宜昌照顾他,相当于充当了他的家庭护士。我辞掉工作,鞍前马后地陪父亲检查、拿药,为他做透析。

亲戚们对我识趣的态度是满意的,但是转过头,就会说我的闲话——她都一把年纪了,工作没了,男朋友也没有,在外面没有闯出什么成绩,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老家,这个孩子算是废了。

9年前,他们说没读高中的废了,我信了;可是9年后,靠自己进过报社和全球五百强企业的我,对这些话已经免疫了。

如果我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废物,我的前上司和同事都是瞎子吗?我能在采访画家时得体交流不怯场,能凭死记硬背将工厂员工的体检报告翻译成英文吗?

我的能力,远比这些说我废了的人强,他们这些不看好的指手画脚,到底是因为我的不合群触碰了他们的权威,还是因为我做到了他们不敢做的事情而令他们心生嫉妒?

努力打拼一番,最后因为某种原因前功尽弃,这种经历,6年之后,又在我身上重现了。

彼时我已经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了5年,已经做到科室的护理组长,成为护士长是我在职业规划上的短期目标。可是生育打破了这个预期,没有老人帮忙,我只能辞职自己带孩子。30多岁的年纪,一朝成为家庭主妇,我的人生好似又走到了绝境。

辞职的时候,上司忧心忡忡,说:你将来的日子难过了,女人没了工作就没地位,别辛苦几年下来,最后搞得鸡飞狗跳,家庭破裂。

我当然知道这条路很难,可是我没的选。更重要的是,从19岁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咆哮:不要上班,不要去上班,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做真正能发挥天赋的事情。当我的生活圈子局限于窄窄的公寓楼时,心却变得极为空旷,那股儿时的渴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变成缀满烟柳雪梅的旧梦,变成身处逝水畔对永恒意义的叩问。

2018年,我的散文集得了奖,当我站在领奖台上面对着镁光灯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竟然走到了这里?没有任何奇迹,没有任何奇遇,永远是走两步退一步,稍不注意就被浪潮冲刷回原地,却从那个小小的、保守的村庄,从我那些一离开学校就结婚的女伴中间,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原本应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刻,我却心生惶恐,暗暗在心里祈求,只盼从此守住原地,不要后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话不适合我这个普通人。但即便如此,若有朝一日,风浪再次来袭,潮涌之中我又身不由己地后退了,我还会怕吗?我相信,我不会。

因为我知道,只要继续往前走,总会赶上的,只是比别人慢一点儿,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过的风景,是他们未曾细览过的景色;你的经历和感悟,会增加你心灵的重量,让你不会轻易被浪潮打倒。

人生从来不是稳定的,生活也不可能尽善尽美。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在审视之后都能找出毛病;我们拥有的所有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贬值。在有限的人生中,每个人能得到的最终都只是一段体验。与其终日焦虑,不如把它当成一个充满支线任务的游戏,开心就好。

END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9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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