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恰就是终极的强大

文化   2024-09-11 11:01   甘肃  

文 | 闫红         图 | 视觉中国

我家上一位钟点工离职时,朋友把小张介绍给我,说很不错。有多不错呢?她觉得,小张假如不干这一行,干别的,也能有一番作为。

小张初来我家时,我对朋友的话表示由衷地怀疑。这个小张看上去很是木讷,活儿倒是干得还不错。她走后,家里的亮度似乎都被调高一度,垃圾桶、饮水机、洗地机器人都被擦得雪白——我再也不怕我妈突然来我家了。

我跟朋友反馈,这个小张挺好的,话也少。朋友笑起来,说:你不跟她说话,她就不跟你说话;你跟她说话,她也会跟你说话。

我感觉朋友的这个话大有深意,似乎小张是个很能说话的人,说得我都有点儿怕了。

家曾请过一位钟点工,哪里都好,就是话多。她看我开空调,问:你为什么开空调?我说:热。她说:可是我觉得不热。看到快递箱子会踢上一脚,问:这是什么?我怕引出她新的问题,就说:没什么。

她的过分好奇,成功地把她来的那天变成一周里我压力最大的一天。

为了避免历史重演,我想好了,尽量不闲聊。但碰面总会随口聊点儿天气啥的,而怎样看待一个暴雨天也能透露出一个人的三观我渐渐觉得,小张这三观挺正,遇事不抱怨,说话公道,还非常领情。

有次她说端午节去看望婆婆,她丈夫犯懒,不想去,她拖着拽着要她丈夫去。她婆婆以前跟她处不来,但她要给孩子做个榜样,不然将来儿子会觉得也可以这样对待她。而且,她说:她那时候对我不好,是因为她强,她厉害。现在,她老了,我就这样对她,那我跟那时的她有什么区别呢?

我听了心头一震:很多人受了欺负,只想变成能欺负别人的人。像她这样,有了能力之后,自觉地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这境界,不知道高出多少人。

她帮我找到了一条不见很久的项链。我说:我就说这条项链到哪里去了……她笑起来,说:我觉得你是个很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如果是那种不太注意的人,早就直接问我了。

她这句话让我很意外。我没有直接问,是因为我家的东西经常不明不白地消失,又经常不声不响地出现,我懒得去找。我没想到,对她来说,感受会有那么大的差别。看来,人不在某个位置上,真的很难感同身受。

我们有时也会交换八卦。小张说起她认识的一个人,每月只挣2000块钱,日子过得挺个什么襟什么肘的我说:襟见肘。她说:对!对!

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我知道她只有小学文化,这个词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看到的。看到了,没记住,但是那一刻,她感觉这是最适合的一个词,像一个写作者那样,固执地要知道这个词是什么,而不是用挺那啥之类的说法带过。

我简直有点儿惭愧:我自己写稿有时会犯懒,明知道有更合适的词,但一时想不起来,就会用差不多的词应付过去。

张爱玲曾说,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高渗透性的人看见好东西就会立即吸收,小张就是那种高渗透性的人。

她跟我说,她曾经不明白,有些话她掰开、揉碎了说给她丈夫听,为什么他就是听不懂,非要做那些让她不愉快的事。后来有一天她给一个主顾擦书架,看到一本书的标题,你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她说她一下子就懂了,她丈夫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想懂。

这句话早就流行到近乎泛滥,我没想到,它仍能在某个时刻,让一个女人醍醐灌顶。我也吃惊于小张的抓取能力——她没有多少文化,按说对文字不敏感,但在抹布擦过书架的那一刻,她于许多书名中看见这句话并且完全领会,这就是一种学习能力。

有次她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讨论到底是外向好还是内向我说我觉得外向好,外向能够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实现能量交换。只是我们现在对外向有一种误解,以为爱说爱讲就是外向,我觉得单方面的输出不是外向,外向是对这个世界具有足够的感知力,并知道怎样有效地表达自己。

她表示同意,并深有感触地说,她干家政这些年,真的开阔了眼界,见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说法。

她的这句话倒让我有些肃然起敬:即使在人家家里做钟点工,她也不只是将其当成一个挣钱糊口的差事,而是还想在精神上有所汲取,这种在任何环境中都不想辜负此生的精神有多难得!多少人明明有更好的条件,却心甘情愿浑浑噩噩度过一天又一天。


有天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去参加了同学会。你还有同学会?我很自然地吃惊起来。笑着说:有啊,小学同学。

更应该算发小,是她同村一起长大的几个人,同学会是一个发了财的男同学张罗的,他们混得都比我好

她丈夫很奇怪她愿意去,说:人家要是问你现在干啥,你不尴尬吗?她说:那有什么尴尬的?混得好的人可能是因为运气好。没考上中学,父母愿意出钱让他们借读;做生意折了本,父母愿意帮他们填亏空。就算这些都没有,也有各种指点。我打小父母就去世了,我靠自己的能力,自食其力,我比谁差了呢?

我说:你说得太对了。美国哈佛大学有个教授也是这个观点。他认为,就算是靠个人奋斗获得成功的人,也没有资格看不起混得没那么好的人。因为大家际遇不同,并不真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我跟小张说话从来不需要转换语码,或者说出于顾忌而注意措辞。她的理解力让她不但能够理解他人话语的表面意思,也能理解他人为什么这么说。那些微妙之处,常常让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她莫非是我的一个同行,乔装打扮潜入我家——这种想法当然实属多虑,我又不是《三体》里汪淼那种大佬。

今年过年前,她跟我说要请三个月的假。她不久前做肠镜,发现长了个看上去不太好的东西。

尽管医生说应无大碍,我听了还是有点儿难过。辛苦半生的人,还没怎么享受过,就遭遇这样的风险,会让人感到世事不公。

她住的那家医院,正好我有熟人。我从来怕求人,但这次我想,总得帮小张做点儿什么,就问她叫什么名字,想拜托一下那位熟人,虽然知道可能也用不着。

她回复:张小姐。我一时啼笑皆非,说:要给医生全名。她发了一张图片过来,是她的身份证,原来她全名就叫小姐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眼眶,我知道,此小姐非彼小姐

不是《红楼梦》里那种金尊玉贵的小姐,在本地,大一点儿的女孩子会被叫大姐,小一点的女孩子会被叫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叫的女孩子,会被人喊作小大姐她的父母可能懒于给她起名字,就随口叫声,成了她的名字。

被亲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孩子,可以有无数小名;名字起得潦草的人,可能是被父母和命运同时潦草对待。我觉得,她应该被珍重对待。

我硬着头皮给熟人打去电话,拜托他给医生打个招呼,虽然知道这样未必有什么用处,但我想为她操点儿心。熟人倒是答应了,但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打这个招呼。

好在她的情况很不错,最后只是做了个小手术。我转了一笔钱给她,算是我一点儿心意,被她退回。她说,这次也有其他主顾给她转钱,她谁的都没收。

她再来我家时,精神状态很不错,还拎了两大箱鸡蛋,说一箱是给我的,一箱是给医生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告诉她,我都不确定那位医生有没有帮我打招呼。她笑嘻嘻地说:一定是打了,人家医院的人对我可好了!

我不能确定这是打了招呼的结果。但不管怎样,她平安归来就好。

我原本就知道一花一世,知道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都有着有趣的灵魂。但是张小姐让我非常具体而且备受冲击地感受到这一点,她在一个千疮百孔的成长历程中,修复出一个完整而自洽的自我。

这跟她爱学习有关。总有人说,如果受到什么挫折,就去仰观宇宙之大得到治愈,我深表怀疑。一个开放型的人,哪怕做钟点工,也时刻能见天地众生;相反,心里只有小我的人,就算放到月亮上,记得的也只是自家那点儿小哀怨。了不起的张小姐,让我见识了生命的强度和广度。

END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9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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