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生活叫作云南] 腾冲和顺:一本清雅的线装书

文摘   2024-11-09 13:52   云南  

到和顺的时候,印象深刻的依旧是她的静——静得像一本清雅的线装书。

苍苍古木,潺潺河流。薄雾霭霭中,并不宽敞的巷道,却仿佛联通着古今,两旁的传统建筑,黑白分明,透着苍凉古意,让我有了时光隧道的感觉,似乎一走进去,就要穿越百年历史,踏入过往。踩在青石板上,只有回声在荡漾,少了红尘的喧嚣,安静而悠长,像伴着数百年的风云变幻,叩击着心扉。

景致似乎都已熟识,即使在偶然的梦中也清晰如真,依然迷迷蒙蒙的,没能捉摸到的,是那些美景下的故事和人。

(一)

和顺是一本博大精深的书。

在中国的历史看来,所谓“边”者,文化难及之处也。但偏偏就在和顺,“边陲小镇”“书礼名邦”,两个似乎完全不搭调的概念却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和顺图书馆,就是这完美统一的表现。和顺图书馆为中国最大的乡村图书馆之一,是全国建馆历史最长、藏书最丰富的乡村级图书馆。人口六6000余人的和顺乡,和顺图书馆就藏书7万余册,其中2万多册是古本木刻线装书和20世纪初的出版物,不少都是孤本、善本。对于一个边远小镇来说,实在是值得自傲了。

和顺的文风,最早可以追溯明朝初年,戍边的明军将士带来了中原的文化、技术,从而在此生根发芽。明清两代600余年以来,这个边境小镇出过400多名进士、秀才,其中不乏良才名臣,如此“化俗淳物”,大概也是令历代君王和牧狩之臣都颇为自得的绩效了。当然,这或许也体现在了和顺的名字变迁上。和顺古称“阳温敦”,清康熙年间改称“河顺”——这大概是和顺两水围绕,居民企盼河流只兴灌溉之利勿起洪泛之祸的意思吧。再后来,和顺取“士和民顺”之意,改名为和顺。

行走在和顺,确然是满目和谐。



青山秀水间,房舍井然而又浑然天成,没有一丝有违自然之感。小桥流水互称装饰,一派江南水乡风光。而更令人感叹的是小河池塘之畔的那些洗衣亭,在中国的乡村,这洗衣亭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洗衣亭和顺共有六座。遥想当年,和顺的男人们披风戴雨,沿着丝绸古道,走马帮,出国门,经营四方,念及家中妻子持家的艰辛,他们在村中建起了洗衣亭,希望能够让村中的留守妇女们洗衣时有个挡雨遮荫之所。在中国古代,习惯了“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的大丈夫们,总是志在四方,“出门去,不回顾”——相比起来,和顺洗衣亭透露出来的浓浓的人文关怀,怎不令人动容?

同样令人感叹的是和顺的寸、刘、李、尹、贾、张、钏、杨八大宗祠,它们同处于这样一个小坝子里,其中最早的寸氏宗祠建于清嘉庆十二年(1807),最近的钏氏宗祠建于1926年,如今的钏氏宗祠内还设有和顺图书馆上庄分馆,每天定时对村民免费开放。数百年来,八姓人家和睦互处,共同发展。镇上至今犹存的始建于明朝崇祯年间,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重建的元龙阁,则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道观,它体现出各种宗教在和顺的和谐共处。这八大宗祠和元龙阁,也的的确确是体现出和顺之“和”了。

而更令人惊叹的,则是和顺的“儒”“商”之和。自《论语》以降,儒与商似乎就有了出自骨子里的对立,中国自古一直有“商人重利”的认为,而儒家则一直标榜“耻于言利”,也因此,以儒家经典治国的历代封建王朝均实行“重农抑商”的国策,在不同程度上打压商人的社会地位,汉唐之际,商人不能入朝为官,到了明清,商人地位虽有所好转,但同样被读书人所歧视,民间流传的明初富商沈万山被洪武皇帝朱元璋抄家的故事,即可见商人地位的尴尬。

但在和顺,情况却截然不同。书香门第里走出几个巨商大贾,或者商贾世家出现几个文人士子,在和顺毫不为奇。和顺文人辈出,书香丕振,镇上的魁阁、文昌宫,正是当地文风鼎盛的体现。同时,和顺巨商频出,数百年来,和顺人就沿着古丝绸商道向外探索,经营四方,而行商之人,一旦家业兴盛后,必不忘家乡水土,他们或捐资兴学,或为村中补路修桥——著名的和顺图书馆,也正是1924年由华侨集资兴建的。而在和顺商人中,由店伙计做到缅甸“国师”的尹蓉的事迹则更是传奇,尹蓉侨居缅甸60余年,公正行事,明白做人,得到了华商乃至缅甸王公的敬佩。显然,现代“儒商”们追求的一手拿《论语》,一手拿算盘,追逐利益而不忘大义的境界,早就在和顺商人的身上得到了体现。

(二)

但是,和顺这本耐人咀嚼的书,却绝非是四平八稳、之乎者也的官刻本。

而在和顺人的内心里,“和顺”二字恐亦非“士和民顺”之意。祖祖辈辈的和顺人的血脉中,澎湃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澎湃着“敢为天下先”,更澎湃着“不平则鸣”的豪迈。

中国历代的封建帝王们,对于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所谓“流民”,总是有着几分警惕和厌恶的。何也?一是流民数量庞大且集中,又生活无着,易生“民变”;二是流民辗转迁徙,有道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多识广之后,再难被当成“愚民”来进行所谓“牧狩”。故而明朝有“路引制”,明太祖朱元璋就曾亲谕户部官员:“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到了清朝,统治者设置重重关卡阻止流民进入京畿重地——“倘有无稽流民或称来直雇趁,或称寻觅亲友谋生者,概行阻回,勿令混迹”;对于已经外出觅食之流民,则要求“各遣归乡里,编入甲中,严加管束”。由此而见,对几百年来一直一步步丈量着茶马古道,经商足迹远达印度、南洋的和顺行商们来说,这是怎样一种的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啊!

谈到和顺人家国天下的情怀,李曰垓、艾思奇父子无疑是其中的代表。

李曰垓被章太炎誉为“滇南一支笔”,他为主撰写的护国军讨袁檄文,历数袁世凯逆潮流而动,阴谋复辟的十八大罪,其中的“民权政治,积流成海,国家公有,炳若日星”,“昆仑山上,谁非黄帝子孙?逐鹿中原,合洗蚩尤兵甲”等等句子,今天读来依旧尽显豪迈,有如金铁交击。而在护国运动之后,李曰垓任职云南,与手握大权的云南王唐继尧政见多有不合,常顶撞唐继尧。为此曾经骂过袁世凯,也骂过光绪皇帝“载湉小丑,菽麦不辨”的章太炎对李曰垓也颇为佩服,赞他“曾经作色犯大帅,还是昂藏一丈夫”。



艾思奇原名李生萱,艾思奇是他的笔名,他被艾青称为“人民哲学家”,毛泽东评价他“一个真正的好人”,终艾思奇一生,他最愿意别人对他的称呼是“艾教员”,他的《大众哲学》虽名哲学,却没有艰深的语言,而是笔调生动、例子浅显,深入浅出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个基本的命题作了解释,很多的青年人就通过这本书,了解了马克思主义继而走上了革命道路。正因为如此,这本艾思奇写于24岁时的小册子,令手握几百万军队的蒋介石也颇为忌惮。今天,和顺艾思奇故居的一面墙上还悬挂着这样一首诗——“一卷书雄百万兵,攻心为上胜攻城,蒋军一败如山倒,哲学尤输仰令名”——据说,写这首诗的人是曾当过蒋介石和蒋经国高级幕僚的马璧。

父为护国奋笔疾书,痛斥国贼;子则为开启民智甘当教员。李氏父子丹心为国,同享大名,可谓是云南历史仅见。这也是和顺地灵人杰,和顺人昂扬的进取精神的最好写照。

(三)

和顺这本书,气象万千,深邃古朴。既有和光同尘的平凡淡泊,又有天人合一的宏大智慧。600多年来,深处群山环抱中的和顺,既不顽固,亦不自闭,她以博大的胸怀,迎来一批批移民,又送走一批批侨商。在这个古镇上,贞节牌坊随处可见,而顺应潮流开拓进取的有识之士同样层出不穷。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另外一桩往事:云南历史上唯一的一位“状元”袁嘉谷先生,在被点为特科经济第一名后,又被光绪皇帝赞为“国士无双”,当时袁嘉谷曾答以“帝曰无双士,惭愧臣心,励此生古谊忠肝,窃比魏国书云,元之应雨”等句,可见,对清政府,他是感激涕零的。但清亡之后,他的岳父张竹轩自尽殉清,袁嘉谷不学愚忠之举,甚而出任国民政府官员,于是就有人以此诘难他,袁嘉谷淡淡回应:“人各行其心之所安。”由此事而看和顺,再看云南——斯地虽僻远,却从不乏紧跟潮流、举目瞭望之精神。

突然,我想到了千百年来一直环绕和顺的那条江流——它叫大盈江,《道德经》里说“大盈若冲”,意指人的境界越高,就越谦虚,和顺小镇的宽厚、包容乃至进取,岂非正与此暗合?和顺这本书里的“和顺”二字,又岂是“士和民顺”能一语概之的?和顺之“顺”,与其说是顺民之“顺”,倒不如说是顺应天理民心之“顺”。我想——这也才是和顺人祖祖辈辈真正在追求的东西吧?

美哉和顺!

老六闲侃
一本正经地扯天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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