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4年,也就是意大利著名科学家布鲁诺被捕入狱的前8年,意大利北部小城蒙特雷阿莱一名52岁的磨坊主梅诺基奥第一次在地区宗教法庭受审,罪名是传播异端邪说——这名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小磨坊主不相信圣灵,不相信圣母玛利亚以童贞之身生子……他认为世界并非神造,“起初时,这个世界空无一物,它像泡沫一样被海水拍击,然后它凝成一块奶酪似的东西,后来又从里面生出了大堆蛆虫,这些蛆虫变成了人,其中最强大、最有智慧的成了上帝。”
这就是16世纪一个普通磨坊主梅诺基奥“奶酪与蛆虫”的宇宙观。于是,也就有了卡洛·金茨堡这本被誉为微观史学三大代表作之一的《奶酪与蛆虫》。
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平民力量的兴起,传播手段的飞速发展,微观史学滥觞,“关注普通人的生活”“打捞沉没的声音”成为史学、社会学,乃至传播学的热门着眼点,少数群体、普通人的声音得以传播,摆脱了《奶酪与蛆虫》所述那种“被支配阶级的文化大多数都是口头的”的状况,这无疑是一种巨大进步。
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微观史学兴起亦是当下历史虚无主义盛行的主要原因之一——当下流行的“揭秘”“解密”等等,大多都是以“打捞历史沉渣”为口号的——客观来说,即便其中没有虚构,当选择的个体不同,当视野无限微小之后,你会很容易得出与宏观史完全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结论。
即便是《奶酪与蛆虫》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作者研究素材选择上并不随机,并没有做到“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应视为历史的弃物”——换句话说,我们在宣称梅诺基奥是“普通人”时,其实他并不普通。
通过作者的叙述,我们知道,梅诺基奥家里并不贫困,他有一定的文化,有读写能力,他本人当过当地的政府官员。而且他有着不错的口才——他在宗教法庭上的抗辩,甚至引起了宗教法官的兴趣,并且两者之间产生了一段关于“宇宙起源”的问答。除此之外,梅诺基奥一案也非常离奇,他第一次被告发、审判后,又平安度过了15年,然后再次被告发,并且案件受到罗马教廷的重视,最终于1599年被判处死刑。由此,我们很难说梅诺基奥属于“沉没的声音”,这一点本书序言中也遗憾地进行了承认——“我们不能把他视为其所处时代的一位‘典型’农民(那种‘普通’的农民,或‘占统计数据多数’的农民)。”
宏观史学和微观史学近年来表现出越来越尖锐的对立。微观史学的拥趸喜欢指责宏观历史学家们“大可以被扣上只想知道‘帝王丰功伟绩’的罪名”;而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则往往会被扣在微观史学家们的头上。
但是,作为微观史学最著名的作品,《奶酪与蛆虫》却受到宏观史学界和微观史学家的普遍赞誉,所以,宏观史学和微观史学到底是什么关系?互相补充抑或是尖锐对立——这显然是值得双方探讨的问题。
原因其实或许并不复杂,读过《奶酪与蛆虫》,了解了磨坊主梅诺基奥在16世纪时奇特的“宇宙观”之后,你很容易得出结论——《奶酪与蛆虫》所挖掘的东西,其实与“历史潮流”(虽然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是相向不悖的。比如书中被16世纪宗教法庭认为“大逆不道”的生命源于“变质奶酪”的观点,今天的人其实根本不难理解——自然科学猜测生命源于海洋中碳、氮、氧等元素的化学反应,而宗教法庭则早被视为是“逆历史潮流”的产物,所以我们很容易就从书中读出梅诺基奥的不幸,得出宗教改革势在必行的观点……
但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假如卡洛·金茨堡选择的切入点变成了某个审判梅诺基奥,并在审判过程中提醒他收敛言论,意图给他脱罪的教士,并集中表现这个教士的通情达理,而对梅诺基奥的“疯狂行为”进行渲染的话,本书会不会让读者读出截然相反的意思呢?
譬如在梅诺基奥死后不到一年,于1600年被罗马教廷判处火刑烧死在鲜花广场的布鲁诺,视觉不同,他的坚持真理也就会有“勇敢”和“固执”两个褒贬色彩不同的评价。
换言之,在20世纪中期,中国土地革命战争中,如果你着意打捞某个被分割土地分给农民的地主的“委屈”的话,你就会得出与主流叙事截然相反的看法——但那个时期大多数农民的生活呢?不值得打捞吗?
当然,微观史学的兴起,毫无疑问是有着积极意义的,它让宏观史学中那些只作为统计数据的个体鲜活化、立体化,将更多的“人道关怀”纳入“支配文化”中,这同样也是“历史潮流”。
《奶酪与蛆虫》以一个磨坊主的遭遇,更细致地展现了16世纪西方宗教改革背景下宗教法庭的惶恐、新学说无孔不入的传播,它打捞的,是前行者“沉没的声音”——即便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纯粹个人化或者个性化的史观,不管你承认与否,它事实上也是没有太高的价值的,完全抛开支配文化来谈微观史学,也是不现实的,正如书中所言:“书写它们(梅诺基奥受审记录)的那些个体通常或多或少地与支配文化存在显著的联系。”
事实上,得享大名的微观史学著作,大多也都是与主流史观相向而行的;意图通过微观叙事来颠覆主流史观,大概率都会走向历史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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