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张月薇的蝴蝶效应
撰文 • 埃洛伊塞·亨迪(Eloise Hendy)
发表 • ELEPHANT,2024年10月4日
在张月薇于柯芮斯画廊的最新个展“地平说(Flat Earth)”开幕之前,埃洛伊塞·亨迪(Eloise Hendy)参观了她的工作室,谈及品客薯片、错视(trompe l’oeil)、彩票和蝴蝶,并与张月薇一起解读了这些与其艺术实践有关的参考和线索。
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走进张月薇在东伦敦的工作室,感觉就像直接走进了某人的大脑。不可否认的是,这也让我想起在《费城永远阳光灿烂》(It's Always Sunny in Philadelphia)中,查理·戴(Charlie Day)在他的阴谋计划墙前疯狂地比划着的场景。这不是说张月薇是一个密谋者,而是说在这里看到的每一个视觉元素都在印证着独特的创造性思维,而只有产生这种思维的头脑才能解读这些。
环顾工作室,可见墙上贴着各种纸张,桌子上摆放着文件夹,塑料盆里、桌子上、地板上有各色干结的颜料。我有一种置身于暴风眼的感觉——这转瞬即逝的平静时刻——在飓风般的工作室拜访体验再次席卷之前。
用“飓风”这个形容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张月薇作品有着极高的密度和令人目眩的活力。然而,与此同时,我也可以想象,一些欣赏她画作的人会期待一个截然不同的形容——也许是更接近一个类似于硬盘驱动的形容,而不是汹涌猛烈的气象。这是因为张月薇的作品经常被归类为“数字艺术(digital art)”,这种分类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她对许多画作都进行了独特的渲染、模糊和像素化,但是,这也不是一个贴切的分类。张月薇在伦敦柯芮斯画廊的最新个展 “地平说”表明,她作品的魅力在于其多样性和多重性,在于它们不那么容易被归类。正如画廊所言,她的画作 “游走于完美的数字图像和绘画构图的偶然性之间。”换句话说,这些作品集控制与巧合,秩序与混乱于一体。
张月薇的工作室很长: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内,一端有一个方形区域(“本来那应该作为一个观赏空间,”张月薇说,“但我还没空把它整理成一个适合观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另一侧,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小院(“有人说我没有充分利用这个空间,因为我不抽烟。”她笑着说。)大尺寸的画作——有些仍在创作中——或摆在一起,或挂在墙上(“我觉得让它们待在一起真的很好,”张月薇说,“这样它们在工作室里就可以互相交谈了。”)环绕四周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图画和图表。蝴蝶在一个区域内翩翩起舞,古老的地图和解剖图则在在另一个区域进行着引人入胜的对话。在一幅图画中,一个人物举起手臂,露出皮肉上的切口,展示出里面的肌肉层。还有……那一面墙上钉着的是品客薯片的图片吗?
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之前有位朋友来我工作室,她问:‘月薇,你在研究品客薯片吗?’”在看到我目光在那张薯片图片上短暂停留后,张月薇笑着说道。但这不是一个玩笑,她确实在研究品客薯片,思考它们与地图的关系,以及她自己的创作实践。“它们是如何堆叠在一起的——它们是非常稳定的,但你几乎不会意识到这叠起来的体积是有弧度的,”她一边思考一边说,“我认为品客薯片的形状也很像 Photoshop 的图层,你可以拖动一些东西,或者扭曲一些东西。这为我作品中的许多美学决定提供了依据。”这里是指她如何在画面中创造空间。张月薇补充说:“这些层次——我不是说品客薯片,而是绘画中各个平面的层次——如果一个标记朝一个方向移动,而阴影朝另一个方向移动,就能在平面中创造出空间感。”那在一瞬,我理解了品客薯片的意义:和磨碎的奶酪同理,它们之所以有弧度应该是为了增加表面积,让每一片薯片都更具风味;而张月薇是在寻找视觉上的等价物,她在尝试切实地增加画布的表面积,去打开画面。
我意识到这也是解剖图中剥离的皮肤,以及张贴在墙壁上蝴蝶剪纸背后的逻辑。张月薇将蝴蝶剪纸弄皱、卷曲,这样就可以在画布上复制它们的褶皱,让人觉得画作本身正在展开。她说:“这就回到了绘画的基本原理。思考视错觉,以及如何在平面上创造空间。”由于她成功让品客薯片和错视之间形成了天衣无缝的联系,我又想到传统绘画技巧和现代数字效果在她作品中形成的张力。“这可能是因为我太贪心了,”张月薇笑道,“作品必须由一个想法驱动,对吗?由我感兴趣的东西驱动。比如,当我在工作室的时候会听一些与绘画无关的播客。我其实很喜欢本·卢克(Ben Luke)的节目。”——她指的是《艺术新闻》的“艺术一周(The Week in Art)”——“但我不能一直听,因为这会让我非常焦虑。我会想:不,我没法像杰奎琳·汉弗莱斯(Jacqueline Humphries)那样画画。”张月薇翻了翻白眼,一副自嘲的可爱模样:“所以我会选择听科技、互联网播客,听一些关于互联网现象的内容。我认为这些都可以转化到创作中。这些播客推动了我的想法发展,但归根结底,都还是为绘画服务的。”当她完成一幅作品时,注意力就会转移;她作画时要听“没有任何我能听懂的歌词的音乐,这样我才能真正专注于创作质地和表面。”
尽管如此,张月薇的想法显然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大气压力才能引发飓风。在柯芮斯画廊的展览上,张月薇展出了众多全新画作,她表示这些作品“都是关于模仿(imitation)和分类(classification),以及我们如何无法精确定位我们周围的事物。一切总在变化之中,”她补充,“我们真的应该时时刻刻重新评估身边的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张月薇的创作持续关注的一个方面,她表示:“我一直在研究过去几个世纪的地图投影。”在这些新画作中,她着重关注了沃特曼“蝶式投影”制成的世界地图,这种投影法将地球展开成八个多边形,宛如一只蝴蝶。“这地图就像我们地球仪的表皮,”张月薇说,“我会联想到蝴蝶的‘表皮’,想到它们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以及我与层次或绘画表面的关系。”在张月薇的脑海中,这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我经常思考皮肤,画布的皮肤。”她沉思道。艺术家对形容自己作品的语言也反映了这种关注,张月薇告诉我:“我不喜欢用‘系列(series)’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它让人觉得它是一个终点。我想用‘体系(body)’,因为这个形容是更有机、流畅、灵活的。”
张月薇,《模型(帝王斑蝶)》[Maquette (monarch butterfly)],2024,纸上丙烯、胶带及高密度海绵,无框:19.5 x 21.5 cm;附框:31.3 x 34.3 x 6.3 cm
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新的作品体系在其它方面也是“有机”的。在一组画作中,张月薇将蝶式投影地图与真实的蝴蝶形象结合在一起,她表示:“我想让有机的物种与地图结合起来。因此,每幅作品都以特定的蝴蝶为原型。”其中就有帝王斑蝶。“这是一种会迁徙的蝴蝶,”她解释道,”我发现这些蝴蝶有互相模仿以躲避天敌的特性。所以,如果一只蝴蝶有毒,另一只蝴蝶可能会模仿它的形态,这样就能躲避捕食者。”这也关系到张月薇作品的另一层含义,与她对模仿和分类的关注有关,她告诉我:“进化有很多种:一种是‘我假装成你’;另一种是‘我们都进化,从而拥有相似的特征’。”
在张月薇的画作中,还有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有机元素:一种有着火焰色花瓣和黑色种子的植物。“我在疫情期间和妈妈在香港行山时看到了这种植物,”张月薇解释说,“它们可以食用,但只在五、六月份中国南方地区开花,所以真的不多见。”张月薇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剪下的图片:“这就是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她用赞叹的语气说,“这种植物吃起来像栗子,但我还从来没见过真实的它们。”除了令人垂涎、充满生机的外表,这些植物让张月薇如此感兴趣还另有原因。“在中文里,这种植物被称为‘假’苹婆,而‘真’苹婆只有一颗种子。”换句话说,这多种子的植物是一个拙劣的模仿物——至少在语言上看是这样。张月薇继续说:“我意识到在英语中也有很多植物的名称以‘假(pseudo-)’开头。”而引起她兴趣的正是这些植物名称所代表的局限性:“我们在语言上的局限性,以及我们如何无法给植物取新的名字。我觉得这种限制其实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一种植物被称为假的另一种植物?为什么一个是真的?而另一个不是?”
张月薇认为,所有这些伪造和模仿的核心是确定和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关系造成的:“这又回到了分类的问题,对吗?我认为,如果你有‘确信’的东西——当我们对世界、对不同的事物的分类有更多了解之后——这种确信总会被打破。” 如蝴蝶翅膀扇动那般轻巧,我们的对话瞬移到了另外一个层面。“我真的很喜欢《1984》,”张月薇说,而我花了一点时间才跟上她的思路,“如果你没有一个词来形容一种情感,你还能感受到这种情感吗?如果你没有一个词来形容植物,它还存在吗?如果我们没有关于种族和性别的贬义词,这些观念还存在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在随着张月薇的节奏飞速运转,试图破解她的密码。“我喜欢‘密码(code)’这个词!”张月薇感叹,“在我的作品中,‘密码’绝对是一个关键词。”用“烧脑(cerebral)”来形容她的作品也许是更恰当的,尽管在欣赏她那令人着迷的、丰富而充满活力的画作时,这种形容显得有些奇怪。“这很有意思,”张月薇说,她似乎同意了我尚未说出的想法,“我其实不太考虑图像,我想要的是‘读’画,而不是‘看’画。即使是在构图上,我也不考虑如何画得漂亮,而是在考虑平衡或张力。”她指着一幅散布着扭曲的圆圈和不同颜色的种子的画作说:“我想在周围放一些小的东西。这就好比如果你在阅读,你会看到一大段文字,然后你会看到文字周围的标点符号。”后来,她把这个“体系(body)”中不同的绘画称为拥有 “不同的语言”。
张月薇,《勿念(袖蝶属)》[to be forgotten (Heliconius)],2024,亚麻布面丙烯及油彩,180 x 210 cm
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但“读”画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我第一次用到了非常复杂的数字。”张月薇指着另一幅未完成的画作说。这幅画是按网格系统绘制的。“有组数字叫幸运数,有组数字叫盈数,这幅画里我用的是质数。这是一个公式,”她接着说,“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规则。”从本质上讲,张月薇是在依据数字作画——让公式决定重复形状的落脚点。“这个过程让我着迷,你得出的结果是随机的,但不是无据的,因为它有逻辑,这其中有一个运作的系统,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以这种方式让渡了我的掌控权。”然而,这里也有一丝造假的成分。“因为我还在选择,”张月薇强调说,“我建立了这个系统,但不知道它最终会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掌控画面的是控制与巧合,关于秩序与混沌的理论。
张月薇告诉我:“我在听一个关于彩票的播客,其中提到最随机的抽奖方式其实还是抽球。即使你把公式输入电脑,它总是会被系统编排,所以,物理手段上的抽球仍然是最随机的。”就像品客薯片一样,这似乎在象征着她的创作实践,也说明了她对数字技术的态度。数字技术帮助和启发了她,但 “归根结底,仍然是以绘画为中心的。”如果人工智能也能创造艺术,”张月薇在思考着另一种“模仿”时说:“我想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仍然重视亲手制作的作品?其价值在哪里?它是由这个特定的人创造出来的吗?还是它只是你正在看的一幅画?” 从某种意义上说,彩票的抽球提供了一个答案:人类采取行动(agency)的价值在于其随机性。“我什么时候介入?什么时候离开?在很多作品中都会有一个非常精确的逻辑,但有时我会想:不,我就想画一颗蓝色的种子。”张月薇说。
张月薇,《结点》(Plot Point),2024,亚麻布面丙烯及油彩,200 x 180 cm
展览现场:张月薇:地平说(Flat Earth),柯芮斯画廊,康杜义街空间,伦敦,2024年10月4日至11月9日。
正如张月薇的最新创作所表达的那样,她本人也在不断的变化中重新评估事物。她承认:“有时冒名顶替综合症会悄然而至——我自己在试图找寻一些东西,但为什么别人愿意和我一起踏上这段旅程呢?”张月薇认为,这是每个创作者都会面临的困境:“创作者总是在进行着一段旅程,但他们必须带着观众。这就需要协商:你给观众带来了多少?给他们留下多少?又有多少其实是在说‘快看我,快看我,快看我’?”张月薇笑着说完,我知道她即将话锋一转:“我也在想,这是否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一代人的标志——我们有如此多的机会接触到这么多不同的事物,以至于我们无法只专注于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了像谷歌这样强大的搜索引擎,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只知道如何获取知识,但却无法留住知识?那我们到底该不该重视这种技能?”
我有我自己的疑问:如果这种广泛而贪婪地获取信息的态度是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标志,那么张月薇就是这一代人的代言人吗?在她的思维过程中,我感觉她自己也成了某种搜索引擎:总在质疑、探究、寻找新的知识路径。“不是想说丧气的话,”张月薇表示,“但这会让我思考更多存在主义的问题,比如人活着是为了享受生活,还是为了工作和自我发展?我认为这是两种哲学,对不对?你也知道,人在世上只有 80、90 年的时间,你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尽可能轻松?还是要努力做更多的事情?”
品客薯片、错视、彩票和蝴蝶翅膀的扇动,我们在张月薇的工作室里,讨论着关于生死的话题。人们很容易忘记,33 岁的张月薇仍处于艺术生涯起步阶段。“曾经有一位藏家来我工作室参观,她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声音的?’其实我仍在寻找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还会不断演化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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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薇
张月薇(1990年生于北京)生活工作于伦敦。她于2012年获得伦敦大学学院斯莱德美术学院的本科学位,并于2014年获得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绘画硕士学位。
近期个展包括:“地平说”,柯芮斯画廊,伦敦(2024);“撤回、撤回、撤回”,柯芮斯画廊,伦敦(2022);“甲乙丙丁”,长征空间,北京(2021);“新惧象”,上海油罐艺术中心,上海(2020);“软界”,Lawrie Shabibi,迪拜(2020);“境码”,长征空间,北京(2018)。张月薇曾于近期参加多个国际大型群展,包括:“梦幻屏幕”,三星美术馆,首尔(2024);“抽象重造”,Le Consortium美术馆,第戎(2024);“卧游无界:中国工艺与当代艺术”,K11 MUSEA,香港(2024);“无尽的交谈”,北京艺术双年展,北京(2023);“棉花糖”,CAPC当代艺术博物馆,波尔多(2022-2023);“断裂的一代”,松美术馆,北京(2022);“调和:当下绘画”,海沃德美术馆,伦敦(2021)。张月薇曾获得2016-17年度英国驻罗马研究院Abbey驻留奖,以及2014-15年度Chadwell Award驻留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