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康熙年间贵州巡抚田雯所著《黔书》,谈到明代贵阳城有“贵阳八景”,对其中一处景观“圣泉流云”,有如下描写:
贵阳城西,岗恋稠复,石经蒙纤。众山之间,有泉一泓,浏然清浅,广不数尺。轻风随来,波粼微动。尽一昼夜,其盈缩以百为度,中置一石以准之,莫以忽爽,故字之曰‘百盈’,名之以‘圣泉’。
这是一个奇妙的间歇泉,泉水会按时涨消,涌退盈缩,一日之间,居然可达百次,所以命名为“百盈”。更神奇的是,此泉每次消涨的时间几乎相同,盈缩如刻度般精准,真可谓“守信”的君子之泉。
居然如此神秘有趣的泉,且就在贵阳,真令人兴奋。放下书卷,立即驱车前往。导航很方便,直接导至圣泉路即可。到了才发现,附近是城中村,夹杂着工地棚户,道路狭窄难行。在一家小卖部前问路,老阿姨并不知道什么圣泉,我只好说就是一口水井,她随意一指,说下面有个水塘,应该是,但是水很脏不能喝。我道谢后,沿着小路寻找,果然在山洼处,找到一个小水塘,水塘边,有一口小井,井有护栏,井旁立有石碑,写着“贵阳八景”,正是《黔书》所记载的圣泉。周围是农户菜畦,杂草丛生,昔日名胜地,今日略显荒芜,倒有了几分遗迹凭吊的意味。
站在井旁观察,果然发现,井水看似沉静,不流不盈,但每隔七八分钟,就涨起来五六厘米,停留一两分钟后,又渐渐消退下去,如此周而复始。遥想600多年前,周围应该是茂林修竹,泉水清澈冷冽,文人雅士相聚于此,砌石为洼,看泉水消长往复,于是诗词应和,共咏圣泉,是一幅多么让人神往的景象啊。
作为明清两代贵阳的著名景点,这里的文人聚会应该不少吧,因为此泉的修筑,便是镇守贵阳的名将顾成首倡。据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载:
本朝镇远侯顾成甃石为池,覆以亭,池中置一石鼓以騐水消长。其流溉田数百亩;亭侧有观音堂,岁时灼观焉。
顾成虽是武将,也颇为风雅。《明史·卷一四四·列传第三十二》记载他早年投奔朱元璋,为帐前亲兵,执掌伞盖,累功至坚城卫指挥佥事,后随平四川,调防贵州,征讨云南,升迁为贵州都指挥同知。他镇守贵州十余年,佩征南将军印,讨平叛乱数百起。靖难之役时,顾成担任左军都督,讨伐燕军,兵败投降,被送往北平,辅助守城。明成祖即位后,封镇远侯,赐铁券,还镇贵州,平定思州、思南土司纷争,促成贵州建省。
顾成两次镇守贵州,分别是洪武八年(1375年)和永乐元年(1403年),为贵州的稳定发展做出杰出贡献,在贵州留下许多遗迹,明代“贵阳八景”的另一景“虹桥春涨”,即南明河上最早的桥,也是其所建。
圣泉建成几十年后,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就是被誉为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作为大明首辅杨廷和之子,他家世显赫,年纪轻轻便位列朝臣;作为大明状元,他才华横溢,《三国演义》开篇名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便是出自其手。然而造化弄人,嘉靖三年(1524年),他卷入“大礼议”事件,被杖责罢官,谪戍云南永昌卫。从此,杨慎的后半生基本都在西南边陲度过,直至71岁去世,他终身没有解除罪臣身份。满腔热血抱负化作迁谪之苦,一身惊世才华留下诗词歌赋。
杨慎虽然身处西南天末,依然保持文人操守,他收徒讲学,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其门生有彝族、白族、纳西族等。据《滇南闻见录》记载,“尝于临安教授生徒,多所造就”。“各族士子皆从游问学。”(李元阳《送升庵先生还螳川客寓诗序》)“滇之东西,地以数千里计,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脱颖而登科甲,居魁选者,蔼蔼然吉士也。”杨慎践行有教无类的理念,“人有扣,无贵贱,靡不应。时出绪言,以诲掖群髦”。他开云南文教,遗德流布,杨门弟子李元阳更是主持编撰《云南通志》、与同门杨士云同修《大理府志》十卷,自此云南有文章。
在杨慎贬谪期间,他的好友韩士英任贵州巡抚,不顾非议,礼聘他出任贵州庚子岁(1540年)乡试主考,这一年自8月起,他在贵阳住到年底,公务之余,韩士英陪他游览了贵阳的风景名胜。杨慎对圣泉印象深刻,写下了《圣泉篇赠韩石溪》:
龙图天生水,羲画山出泉。㒽兹觱沸流,肇彼浑沌年。
盈涸在顷刻,消息同坤乾。尘刹变潮夕,亿垓无贸迁。
帝台盎浆仄,神瀵壶岭颠。冰雪姑射质,风露绰约仙。
窦云腾潏潏,泓月涵娟娟。虾须穿皎镜,蟹眼瞭沦涟。
岷觞衍游圣,坳舟喻思玄。迷踪鬼方雾,蕴真罗甸烟。
讵逢陆羽品,那遇桑钦传。名公纡胜引,嘉招陶芳筵。
折简开荟蔚,飞觥延霁天。玉珂袅重巘,金艾明华田。
碧潋洒柔翰,翠微铿洞弦。临源称混混,倚谷望芊芊。
严闉鼜鼓动,回溪蕡烛然。荒涂欣良会,兴言遂成篇。
他感慨于这泉水消长有信的奇妙,说它“盈涸在顷刻,消息同坤乾。尘刹变潮夕,亿垓无贸迁。”对韩士英“嘉招陶芳筵”充满感激,泉水“窦云腾潏潏,泓月涵娟娟”,非常美妙。这是一次宾主尽欢的聚会,四美具二难并,就在这圣泉之畔,留下了一段朋友相知的佳话。
历史似乎眷顾云南与贵州,状元杨慎被贬云南,开云南文教之先。在杨慎之前,比他大16岁的王阳明,也因得罪宦官刘瑾,被贬贵阳。王阳明在贵阳期间,体悟圣人之道,创立“阳明心学”,这便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龙场悟道”。他建龙冈书院,主讲阳明书院,开贵州文教之风,后世形成著名的“黔中王门”。杨慎在贵阳游览圣泉的时候,王阳明已经离开贵阳21年了。王阳明在贵阳期间,足迹遍布各处名胜,写下《游来仙洞早发道中》《栖霞山》《来仙洞》《南庵次韵》《太子桥》等。而圣泉作为贵阳著名景点,在阳明来贵阳之前,弘治《贵州图经新志》便有记载,当地名绅不可不知。圣泉所处在黔灵镇三桥附近,明代三桥二桥为送别之处,出贵阳北门经此,向西可往云南。王阳明在贵阳期间,经常在此送朋友远行。他有几首送别诗,如《送客过二桥》:
下马溪边偶共行,好山当面正如屏。不缘送客何因到,还喜门人伴独醒。小洞巧容危膝坐,清泉不厌洗心听。经过转眼俱陈迹,多少高厓漫勒铭。
又有《先日与诸友有郊园之约是日因送客后期小诗写怀三首·其一》:
三桥客散赴前期,纵辔还嫌马足迟。好鸟花间先报语,浮云山顶尚堪疑。曾传江阁邀宾句,颇似篱边送酒时。便与诸公须痛饮,日斜潦倒更题诗。
许多次,他就在圣泉不远处流连,也许,他也曾慕名游览,只是未有诗作。
一百年后,1638年,另一位明代传奇人物来到贵阳,他就是徐霞客。他一生在行走,烟霞飘渺人为天地客,跋山涉水,周游名山大川,以壮游情怀驰骋天下,用脚步丈量风景。他途径贵州43天,行程140余公里,写下了3500多字的笔记。他实地考察了圣泉和贵阳的一些河流,并在《黔游日记三》中记载道:
贵州东三里为油凿关,其水西流;西十里为圣泉北岭,其水东流;北十五里为老鸦关,其水南流为山宅溪;南三十里为华仡佬桥,其水北流。四面之水,南最大,而西次之,北穿城中又次之,东为最微。
在没有测量设备的明代,徐霞客以精深的地理学知识,准确判断了贵阳周边的水文状貌。他一定捧起过圣泉的水,感叹于它的甘美吧。
到了清代的时候,圣泉名声更著了。清代陈鼎《黔游记》记载:
贵阳城西南,有圣泉,有贵人至,辄沸起,验之百不失一。滇逆将倡乱,云贵总督甘公文暨诸大吏,一日游泉上,泉不沸,怪之。未几乱作,甘死之。又陆郏县(次云)说,孙可望在黔中时,有僭逆之志,至泉卜之,水竟不至;可望怒,以炮击之,今泉上石栏,炮痕尚存。
王渔洋作为一代大家,倡“神韵说”,文艺理论造诣非凡,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对圣泉的记述,颇有怪诞之说,泉水的消长可以预测祸福,贵人来则泉水涨,来人为乱臣贼子或者命中大祸将至,泉水就不涨了,竟惹得孙可望炮击圣泉,说得言之凿凿。可见到了清代,圣泉之名,增加了民间传闻和小说传奇的色彩。
在这种神秘色彩下,清代的名人雅士们,更是非要来圣泉一游了,大学者郑珍便慕名而来。
咸丰五年(1855年),贵州战乱纷起。唐炯、黄彭年、郑珍、莫友芝、莫庭芝等避祸贵阳,苦中作乐,时常相聚,诗酒唱和。其中有一次共游圣泉后,郑珍写下了《饮圣泉上》:
历算有时差,洞渊穷九容。天与设悬壶,一勺肇鸿濛。盈虚应晷刻,浑盖相参通。大哉造化楼,奇出无终穷。我从万山来,襟带含松风。独酌此泉上,兴酣呼白龙。往来五色虾,荡漾青黛中。神鱼掉尾出,闪映斜阳红。欲濯双玉趺,乃恐摇鲛宫。许赞不许究,邈然天地空。
他感叹于泉水的“盈虚应晷刻,浑盖相参通。大哉造化楼,奇出无终穷。”他还观察了泉中的鱼虾,虾是彩色的,非常奇特。如此美景,忍不住兴致勃发,要饮酒为乐,甚至想邀约泉中的神龙,“独酌此泉上,兴酣呼白龙。”这是一首艺术价值极高的诗作,展示了郑珍作为“清代三大诗人”的高超艺术水平,增添了圣泉的人文厚重。
明清时期的圣泉,自名宦开辟,文人相聚,在贵阳历史上留下了精彩的一笔,是贵阳宝贵的历史财富。遗憾的是,在文革特殊年代,圣泉被破坏殆尽,泉眼被填毁,周围被开辟为鱼塘菜地,一代名胜湮没无痕。今日所见的圣泉,是政府在二十世纪90年代重新修建的,只是时代发展,城市兴起,如沧海桑田。圣泉荒败于城市的角落,昔日的人文胜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伫立井旁,看着井水缓缓升起降下,如约如信。时光流过了600余年,人世间经历了多少起伏兴衰,达官贵人也好,才子佳人也罢,当年把酒临风吟咏风流,如今也已烟消云散。只有这山风依旧,在林间穿寻,只有这井水依旧,自消自起,在山间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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