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一本书,倘能遇到一句颇为受用的话,就很不错,会觉得并不辜负了花费与时光,心里是窃喜的。前些天在书本上看了一句话,却正应了这样的心情,这句话说,“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这分明是非常明澈的杂览之余的体悟,悟得出与悟不出是一回事,悟出来而能表述出来是另一回事,而表述得如此完美,就是功夫了。
于是又想到了鲁迅,鲁迅亦曾有过类似的阅读体悟,他不过是在《狂人日记》中,借了狂人的口,说出自己的感受,“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的话,我是记得清楚的,前边引用的话,却一时找不到作者,后来有朋友告诉我,是知堂的话,应是《闭户读书论》中的句子,我认真地翻阅一过,却并没有,不过后来,是终于在他的另外一篇文章《灯下读书论》中找到了,这文章写于一九四四年十月,发表在《风雨谈》,作者署名“十堂”,距《闭户读书论》的发表,已过了十六年的光景。这篇文字于知堂来说,应算是较长的文字,其间也提到了那篇《闭户读书论》,并有一定的概说,“《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七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
也还是一段要好的文字,读起来总也给力,“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倘作为前面的文字,“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的引申,则一定也有别样的风景在。相对于鲁迅的结论,这结论似乎太过于繁琐了,因为大先生就两个字,“吃人”。好则好矣,只是总觉得杀气太重,终究太过于直白,而没有敦厚与蕴藉的风范在。虽各有各的好,但于我,却是喜欢知堂的习气了。
这也让我想起一首伟人的遗作,《贺新郎·读史》,据护士长吴旭君的回忆,词作于一九六四年,伟人在办公的余暇,研读司马迁的《史记》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因而引发了写词的冲动。“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政治家对历史的理解,与二周的境界,则又是另外的气象了。词在一九七八年发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轰动是不必拍案惊奇的。
不过在知堂,却还是深想了一层,紧接着有关《闭户读书论》的文字,又有几行,“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年少时在课本上读哲学,世界观哦方法论的,总是绞来绞去,以至于要否定之否定,说世界要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啊,什么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啦,都似乎能于知堂的观点,起些否定的作用,至少不应“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了,但我想,“如此”中的许多,“过去、现在、将来”仍会有不可变的部分在,这不是所谓的哲学原理能够改变过来的,也许,亦如鲁迅先生所说“永久不变的人性”亦未可知。
“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于我,也是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