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丨王世襄:春菰秋蕈总关情

文摘   2024-07-22 07:23   陕西  
        戢戢寸玉嫩,累累万钉繁。
   中涵烟霞气,外绝沙土痕。

   下筋极隽永,加餐亦平温。

  这是宋汪彦章的食蕈诗。“蕈”通“菌”,或称蘑菰,亦可写作蘑菇,其味确实隽永,且富营养,是厨蔬无上佳品。我素嗜此物,尤其是春秋两季野生的,倍觉关情。

  记得十一二岁时,随母亲暂住南浔外婆家。南浔位在太湖之滨、江浙两省交界处。镇虽不大,却住着不少大户人家。到这里来佣工的农家妇女,大都来自洞庭东、西山。服侍外婆的一位老妪,就是东山人。她每年深秋,都要从家带一瓮“寒露蕈”来,清油中浸渍着一颗颗如钮扣大的蘑菇,还漂着几根灯草,据说有它可以解毒。这种野生菌只有寒露时节才出土,因而得名。其味之佳,可谓无与伦比。正因为它是外婆的珍馐,母亲不许我多吃,所以感到特别鲜美。

  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常常骑车去香山游玩,而香山是以产野生蘑菇闻名的。经过访问,在附近的一个村子四王府结识了一位人称“蘑菇王”的老者,那时他已年逾六旬了。他告诉我香山蘑菇有大小两种。小而色浅的叫“白丁香”,小而色深的叫“紫丁香”,春秋两季都有。他谈得有点神秘——采蘑菇要学会看“稍”(读作sāo),指生蘑菇的地脉。这“稍”从地面草木的长势可以看出来。他虽向我讲解了几遍还是不能得其要领。看来所谓的“稍”,一半指草木的葱笼茂密,一半和埋在土内的菌丝有关。蘑菇落下孢籽才生长菌丝,所以产菌的地方年年会有蘑菇长出来。使香山出名的是一种大白蘑,直径可以长到一尺多,像一只底朝天的白瓷盆。过去只要在山上发现此种幼菇,便搭窝棚在旁守护,昼夜不离,以防被他人采去。只须两三天便长成,取下来装入大捧盒送到宣武门外菜市口去卖,可得白银三五两,因为它是一种名贵贡品。“蘑菇王”感慨地说:“这是前清的事了,近些年简直见不着了。贵人吃贵物嘛。贵人没有了,大白蘑也就不长了。”他的话反映出他的封建意识。实际上逶迤的燕山,只要气候环境适宜,都可能生长此种大白蘑。六十年代我去怀柔县黄坎村劳动,听老乡说当地山上就有,名叫“天花板”,并自古留下“天花板炖肉——馋人”的歇后语,只是很稀少,不大容易遇到而已。我当时以为“天花板”只不过是一个当地土名,不料后来读到明人潘之恒的《广菌谱》,其中就有“天花蕈”一条,并称“出五台山,形如松花而大于斗,香气如蕈,白色,食之甚美”。可见那位老乡的话大有来历,顿时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而自惭孤陋了。

  回忆一下,几十年来,北京的各大菜市场一直可以买到鲜蘑菇。查其品种,因时而异,六十年代以前,市场上卖的都是野生鲜蘑菇。品种有二:一种叫“柳蘑”,蕈伞土褐色,簇聚而生,往往有大有小,相去悬殊。烹制时宜加黄酒,去其土腥味。烩、炒皆可,而烩胜于炒,用鸡丝加嫩豌豆烩,是一味佳肴。一种叫“鸡腿蘑”,菌柄较高,色泽稍浅,炒胜于烩。蘑菇的采集者多住在永定门、右安门外,每人都有几条熟悉的路线,隔几天便巡回采一次,生手自然很难找到。后来朝内、东单、西单几个菜市都买不到野鲜蘑,只有菜市口市场还有。据了解是一位姓张的老者隔几天送货一次。随后他找到了工作,在永定门外一所小学传达室值班,野生鲜蘑从此在北京菜市场上绝迹。我曾去拜访过张老汉问他为什么不干了。他说郊区都在建设,永定河也在整理,生态变了,蘑菇越来越难找了,只好转业了。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几个菜市场有时可以买到人造的圆鲜蘑,和一般罐头蘑菇品种相同。近几年,这种人造圆鲜蘑菜市也不供应了,而是凤尾平菇的天下了。论其味与质,自然不及圆鲜蘑。

  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四九年我在美国和加拿大,注意到蘑菇在西餐中的食用。那里的大城市很容易买到人造圆鲜蘑,餐馆的通常做法是用它做奶油浓汤,或放在奶汁烤鱼肉,或碎切后摊鸡蛋饼或卷,比较好吃的是用黄油煎。作为一个穷书生,自然不可能品尝到名餐馆中的各种做法,但从烹调食谱中也可以了解不少,总觉得不及中国的蘑菇吃法来得多而好。在波士顿时,我常去老同学王伊同、娄安吉伉俪家去做油煸鲜蘑,略仿“寒露蕈”的做法而减少用油量。我曾带给租房给我的美国老太太尝尝。她擅长西法烹调,竟对我的油煸蘑菇大为欣赏,认为比西餐中的许多做法要好,特意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我的recipe,并要我示范烧了两次。

  已故老友张葱玉(珩)兄,是一位杰出的书画鉴定家,也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家。他向我几次讲到上海红房子西餐馆的黄油煎蘑菇如何如何隽美,而离开上海后再也吃不到了。一九五九年有一天他请我在东安市场吉士林吃饭,特意点了这个菜,结果大失所望。我向他夸下海口,几时买到好蘑菇,做一回请他品尝。后来我一次用鸡腿蘑,一次用人造圆鲜蘑,都使他大快朵颐,连声说好。道理很简单,关键在黄油煎蘑菇必须用鲜蘑,最好是菌伞紧包着柄尚未张开的野生蘑。罐头蘑菇绝对不能用。它经过高温煮过,水分已浸透,饶你再用黄油煎也无济于事,味、质皆非矣。

  湖南的野生菌亦颇为人所乐道。在西南联大上过学的朋友往往谈起抗战时期长沙街头小馆的蕈子粉、蕈子面(即汤煮米粉或面条上加蕈子浇头)如何鲜美。九如斋的瓶装蕈油也常常被人带出来馈赠亲友。一九五六年我在中国音乐研究所工作,参加了湖南音乐普查之行,跑遍了大半个省。那一次的印象是长沙的蕈子粉赶不及衡阳的好,而衡阳的又不及湘南偏远小镇的好。看来起决定作用的在蕈子的品种好不好,而采得是否及时尤为重要。柄抽伞张,再好的蕈子也没有吃头了。

  当年从道县去江华的公路尚未修通,要步行两天才能到达。中途走到桥头铺,眼看一位大娘提着半篮刚刚采到的钮子蕈送进一家小饭铺,我顿时不禁垂涎三尺。不过普查队的队长是一位“左”得十分可爱的同志,非常强调组织性、纪律性,还时时警告队员要注意影响。像我这样出身不好、受帝国主义教育毒害又很深的人,她自然觉得有责任对我随时进行监督改造。如果我不经过请示批准,擅自进小饭铺买碗粉吃,晚上的生活会就不愁没有内容了。好在一路之上我走在最前面,队长落在后头至少有三五里之遥,我乍着胆子去吃了一碗蕈子粉。哈哈!这是我在整个普查中吃到的最好的野蕈子!我很想来个第二碗,生怕被队长看见而没敢再吃,抹了抹嘴走出了小铺的门。

  “文革”时期文化部干校在湖北咸宁甘棠附近。一九七一年以后,干校的戒律稍见松弛,被“改造”的人开始能有一点人的情趣。调查、采集、品尝野生蘑菇就是我的情趣之一。为了防止误食毒菌,首先向老乡们求教。经过了解,才知道当地食用菌有以下几种:

  洁白而伞上呈绿色的叫绿豆菇,长在树林中,其味甚佳,但不易找到。

  呈黄色的叫黄豆菇,味道稍差。

  体大色红,草坡上络绎丛生的叫胭脂菇,须经过灶火薰才能吃,否则麻口。

  此外还有丝茅菇、冬至菇等,而以冬至菇最为难得,味亦最佳。后来我从“四五二”高地进入湖区放牛,在沟渠边上发现紫色的平片蘑菇。起初还不敢吃,后来听秦岭云兄说可以食用才敢吃,味鲜质嫩,与鱼同煮尤美。回忆其形态,和现在人造凤尾平菇相近,应该属于同一品种。

  云南盛产各种蘑菇,我向往已久,一九八六年秋随政协文化组考查文物古迹,有机会做了几千公里的旅行,从昆明西行,直到畹町、瑞丽。一路上不论大小城镇,每日清晨菜市街道两旁往往有几十人用筐篮设摊,唤卖菌子,一堆堆,大大小小,白、绿、褐、黄,间以朱紫,五光十色,目不暇接。其中最名贵的自然是“鸡(音zōng)”和“松茸”。按这“”字有多种写法。现在一般写作“棕”或“鬃”,或作“踪”,恐怕都缺少根据。其实古人的写法也不一致。有人写作“”(见《骈雅·释草》:“鸡菌,鸡也。”又杨慎《升阉文集》:“云南名佳蕈曰鸡块,鸟飞而敛足,菌形似之,故以鸡名。”),有人写作“”(见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廿八《菜类》:“鸡出云南,生沙地间,丁蕈也。高脚微头,土人采烘寄远,以充方物。”),我认为李时珍是一位科学家,正名用字,比文学家要谨严些,故今从之。

  我们车经各地,时常看见收购鸡、松茸的招贴,每公斤高达四十元,但要求严,只收菌伞紧包尚未打开者。据说收到后立即冷冻出口,销往香港、日本等地。因而在街上能买到的、饭馆可以吃到的不是菌伞已经张开、菌柄已经抽长,便是过于纤细,尚未长成,价格每公斤不过数元。至于晒干的鸡,多为老菌,长柄如麻茎,茎伞如败絮矣。

  鸡、松茸之外较好的蕈子有青头蕈,我认为它和湖北的绿豆菇同一种。“见手青”因一经手触或刀削便变成青绿色而得名;它质脆而吃火,如与他蕈同烹,应先下锅,后下他蕈。牛肝蕈颜色红黄相间,也算名贵品种。最奇特的是干巴蕈,色灰黑而多孔隙,完全脱离了蘑菇的形态,一块块像干瘪了的马蜂窝。撕裂洗净,清炒或与肉同炒,有特殊的香味和质感,堪称蕈中的珍异。此外杂蕈尚多,形色各殊,虽曾询问名称,未能一一记住。

  云南多蕈,可谓得天独厚,但吃法似乎还不够多种多样。鸡、松茸等除用上汤炖煮或入汽锅与鸡块配佐外,一般用肉片或鸡片加辣椒烹炒,昆明、楚雄、大理、丽江等地都用此做法上席。本人以为如在配料及烧法上加以变化,一定能有所创新,发挥蕈子优势,使滇菜更富有特色。

  香港餐馆,不论它属于哪一菜系,普遍大量使用菌类。其中的干香菇多来自日本,肥大肉厚,可供咀嚼,但香味似不及福建、江西的冬茹浓郁。人造圆蘑及草菇,鲜品或罐头多来自福建、广东。福建是我国人造蘑菇的主要产地,曾在福州街头看见种菇户排队等待罐头厂收购。有的不够规格,就地廉价处理,每斤只几角钱,与一般蔬菜价格相差无几。一九八六年深秋还在江西婺源菜市上看到出卖人造鲜香菇,每斤一元。上饶的报纸上还刊登举办家庭香菇技术培训班的大幅广告。北京的气候虽不及闽赣适宜种菇,但我相信草菇、香菇完全可以在暖房中培育出来。圆鲜蘑北京过去早有栽培,今后更应恢复并扩大生产。这样北京的食用鲜菌品种就致于单一了,对丰富市民及旅游者的食品都有好处。

  以上拉拉杂杂写了许多,或许有人会问我:“你平生吃到的蕈子以哪一次为最好?”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最好吃的是外婆的下粥小菜、母亲只准我尝几颗的寒露蕈。其次是在江华途中只吃了一碗、怕挨批没敢吃第二碗的蕈子粉。”一个人的口味往往是爱吃而又未能吃够的东西最好吃。某些大师傅做菜的诀窍之一是每道菜严格限量,席上每位只能吃一口,想下第二筷已经没有了,以此来博得好评。这决窍是根据人的口味和心理总结出来的,所以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最后我要声明一句:以上云云,决无怂恿大师傅及餐馆缩小菜份的意思。任何好菜,我都希望师傅们手下留情,多给一些,我是一定会加倍称赞并广为揄扬的。

                    (选自《锦灰堆·王世襄自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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