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丨吴小如:读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文摘   2023-05-01 07:25   陕西  

                                 一

       从五四运动到今天,新文学的历史进程已过了二十七年。所谓新文学,盖具“推陈出新”与“革新”两种意义。如新小说之异于章回体,新诗之打破格律,新戏剧之易象征为现实,由原始形式的野台子戏变而为合于现代舞台条件的艺术品,皆所谓彻头彻尾“革新”了一下。而新的散文独不然,乃兼有推陈出新与革新两义。

       所谓推陈出新,指承袭旧有的散文形式与思路而别具一种新风格新姿态,说起来与晚明小品隐约有着内在联系(这是周作人的观点,参见他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后者则系全盘接受西方散文或散文诗的影响,直接将外国语法与西洋思想糅入文中,即所谓“革新”是已。

       前者若周作人、俞平伯、冯文炳、朱自清、郁达夫、沈从文等人的散文大抵皆属之;他如鲁迅的杂文,梁任公、胡适之、刘半农、顾颉刚等人的学术性散文,亦不妨称之为“旧瓶装新酒”。

       后者则徐志摩最先高树一帜,卓然成家,江绍原、梁遇春、卞之琳、李健吾(刘西渭)咸属之。当然前者也受到新思潮的鼓和西文风格的洗礼;后者国学造诣也已相当成熟。但论到文章流别,这样区分大概不算太错,虽然笼统则不免也。

                                二

        我第一次读到钱锺书先生的文章,是在一九三七年由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杂志》上——那是由朱光潜先生主编的。如无“七·七”国变,这刊物恐怕要算有新文学运动以来一颗最丰硕最甘美的果实了。其后又在几种西文杂志上读过他的少量英文作品。再有,即本书是已。读钱先生的散文,无疑地要把他归于后一派,因其风格是彻头彻尾的“西方化”。更有几个特长应该提出:第一,他有极似苏东坡、徐志摩两人充沛的文章气势;第二,他有王安石、龚自珍和培根(Bacon)的老到洗练、挺拔波峭的文风。至于引经据典,翻空出奇以渲染文章的色泽,犹其馀事。武断地说:钱先生一支笔诚足以震撼今后的文坛,而于当前“才难”的情形下,他真称得起一支生力军了。

       钱先生于西学造诣极深,因而文字风格近之,此自不成问题。但我们不要忘记,他是著名国学大师基博先生的哲嗣,而钱穆先生之从弟也。夫“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家学渊源,自然不同凡响。因而我们能体会到他之所以能有驾驭本国文字的力量,使之矫然不群;却又俨然絜矩,实由国学基础深厚所致。“根深”则“叶茂”,诚不诬也。

       曾在清华读书的师友每向我谈及,钱锺书很狂傲,非常自大。则知非狂傲固不能有那种磊砢不平的气势,所以我说他像王荆公、龚定庵,也并非无根之谈了。

       因而我联想到往时听燕大吴兴华先生谈,想要走新文学这条路,不念西洋原著,不读中国古书,只看看现代新文学作品,恐怕是徒劳。然则五四时期一班前辈的论调,把旧的一笔抹杀,似乎近于偏激。真要使新文学的前途更灿烂更夷旷,非疏浚古的泉源,发掘旧的宝藏,吸收先哲的遗产,再加上新的土壤和肥料——科学化的缜密构思,世界先进思想的洗礼,是不会有希望的。

      只呫哔于线装书,固然贻人以“穷年没世,不免为陋儒”之讥;若但斤斤于西文,而无统驭本国文字能力,其结果亦难免“事倍功半”,斯为半个洋人而已。

       至于读了鲁迅杂文便想作骂人文章,读几本茅盾、老舍的小说就想描写现实的黑暗,或唱两句徐志摩、朱湘的诗,看两出曹禺的戏,也就妄拟于诗人编剧者之林,则将不仅见笑于一二人而已矣。

                                三

        最后,应该说几句关于《写在人生边上》的话。

        这是一本包括十篇散文的集子。前有小序,谓人生是一本大书,这里的文字不过是写在人生这本书旁边的空白上而已。每一篇文章都浓烈地带有西方小品的隽永风趣。主要的作法是将窄题宽作,或宽题窄说,或衍及旁义,或故作翻案。看去醒目,想来醒脾,却又有至理在内,并非故作惊人之笔。至于缺点,则嫌于西洋文献征引过于繁富,对不懂西文的人来说则近于卖弄,而看过原文的人又难免认为贻笑方家。

        然而大醇小疵,瑕不掩瑜。如《一个偏见》、《论快乐》、《谈教训》三篇都极精辟。《谈〈伊索寓言〉》及《魔鬼夜访钱锺书》则纯系借题发挥。而《说笑》、《吃饭》等篇,又未免近于流俗。最好的一篇鄙意应推《窗》,明快清新,正如当窗小眺。而文锋虽似偏激,却含浑不露锋芒,且绵密精致。所谓风人之旨,殆近之焉。如以小品正格绳之,此其是矣。

       最末两篇日《释文盲》、《论文人》。因为笔者自己即是个一无足取的文人,故特别对它们认真阅读了一下。窃以为现在的文人“盲”者甚多,而“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废料又充斥社会。像这样的文章真嫌作者不多,读者无几。作者最后的一句话:“我们应当毁灭文学而奖励文人——奖励他们不做文人,不干文学。”看上去殆如态度虚矫偏激的人在大声疾呼,其实说这话的背后却正存在着多少无名的悲哀,和不知对谁倾吐才好的难言之隐。于是使我这样忝列于文人之林的人,真要“掩卷而泣”了。

       一九四六年五四节写讫。

                            (原载于一九四六年出版《开明文学新刊》,选自《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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