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 从现代性危机到身份政治

文摘   2024-10-13 12:29   河北  

作者 / 高正阳

排版 / 真知子
校对 / Ernst Hackel





1

现代性危机
现代性自其诞生起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概念,一方面现代性是启蒙运动给人类描绘的一个相当完美的理性蓝图,另一方面现代性又在不断地背离这个自启蒙运动以来的伟大目标。

在资本主义自欧美始席卷全球时,现代性也不断地将前现代的领地纳入它的统治,然而理性神话的扩张不仅给人类带来了技术进步,也带来这一朵盛开在人类头上的“恶之花”,资本主义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争、污染和对于人的异化。

我们知道,现代性的核心就是人的主体性。自笛卡尔“我思”以降,西方哲学一直强调人的主体性。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以其为批判基础,为现代性大厦奠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确立了其至高无上的显赫地位,自此,西方主体性一发不可收拾,领导起全人类的未来

然而时过境迁,人的主体性不再,形而上学成为了空中楼阁。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早有断言:与以往传统文明不同,资本主义作为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变革,给人类带来“持续的变革、不断的震荡、恒久的动乱与更迭”。在此吉凶难料的变革逻辑支配下,“一切崇高理想与观念,顷刻便以瓦解,一切森严等级与秩序,转眼间崩塌,而一切所谓的的神圣事物,无不惨遭亵渎。”

1969年福柯首先在《知识考古学》中肯定了二十世纪以来的形而上学危机:“总体历史的主体与可能性开始消失。一种与前者截然不同、我们或可称作普通历史的东西已经初步形成。”1979年利奥塔更是在《后现代状态》中宣称,我们现在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术业已失去合法性了。

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后现代思潮理论家,解构主义哲学的杰出代表。主要著作有《现象学》、《力比多经济》、《后现代状况》、《政治性文字》等。

如此元叙事的危机就产生了,现代性下的科学与叙事分道扬镳,科学急切的证明它的合法性,这反而不断地导致它的不合法。利奥塔深化了这一悖论,他说:受害者不仅是科学,也包括叙事,乃至整个西方知识的合法性。

2

本质与建构
我们讲西方社会的叙事危机,也就是形而上学的危机。那什么是形而上学呢,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对于本质的追求。古典哲学就是这样诞生的:从现象出发,去找寻现实世界万事万物的源头、理念、本质。哲学在古典时期,就呈现为一种“形而上学”——对“关于全部的知识”的追索,对绝对真理或者说真相的追索

那么什么才是人的本质呢?马克思讲,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用拉康的话来说,人的本质是”大他者“,换句话说是”大他者“铸就了人的本质。大他者,是“本质”的铸造师。并且通过掌管“本质”,大他者同时拥有了颁布禁令的压制性权力与铸造本质的生产性权力。你的“身份”,你的所“是”,在根本意义上都是大他者所赋予,而没有本体论的根据。但这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大他者规定我们的“是”,但这种规定,却没有任何本体论层面上的依据或保证。你没有本体论层面上的“本性”,因而会改变或被改变。比如德勒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建议用“becoming”(形成)来取代“being”(是):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实体皆没有稳定不变的、内在固有的“是”,而是在时间的绵延里不断“形成”

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法国最著名的后现代哲学家之一,以创造众多富有洞见的哲学新概念著称,对形而上学和艺术哲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著作包括《差异与重复》、《反俄狄浦斯》、《千高原》等,在哲学、文学、电影和绘画等多个领域具有重要的影响力。

那我们进一步询问:何谓“大他者”?所谓大他者,可以被理解为整个符号性秩序的具化。语言,通过符号化的方式,使各种前语言的存在成为一种“秩序”,一个人类可以理解并居身其中的“世界”。人如何区别于动物呢?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人是说话的动物”,也只有人被装备了语言的能力,但是海德格尔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事实却正好相反,是语言在说人:“人这样行事,仿佛他是语言的塑造者和主宰,而实际上语言一直是人的主宰。”我们不禁要问,语言怎么会越过我们而来主宰我们呢?

海氏认为,一旦我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便作为现有语言秩序的附庸而被“抛入”这个世界,无法逃避,也没有选择。他将此形象地表述为,语言是“是”(being)的家。人们被抛入这个既定存在着语言的“世界”(家)中。人存在于世界,是融化在世界之中,与世界完全纠缠在一起,也就是说,人必然要和世界打交道,与他人发生各种关系,自我之中就必然要渗入他者的成分,人人都只是众人中的一个,是公司的职员,是母亲的儿子,是等,就是不是他自己……大他者对于我们生活的介入就是以来语言来完成的。从本体论方面来看,我们正是拥有了语言才拥有了“世界”,否则我们无法认识这个“世界”,“世界”对于我们来说是混沌的不可知的(但是不可知也是一种语言描述),就像克苏鲁一样,我们永远生活在一个被符号编织而成的宇宙当中。

在第二次女性主义思潮中,女性主义学家提出了社会性别(Gender)与生理性别(sex)的概念。朱迪斯·巴特勒在德里达和拉康的“三界说”的影响下上对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进行了解构,在她的分析中,社会性别并非是固定的、自然的,而是在象征界中被建构出的。她指出,本质上,象征界是处于社会规范制度和法制统治下的一个社会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通过语言和符号来互相理解,并构建出了社会化的性别范畴。波伏娃在《第二性》里也叙述到:“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变成的。”这也在向我们证明我们在被建构,我们不是“本质”的动物。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年出生于美国,耶鲁大学哲学博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修辞与比较文学系教授。巴特勒是当代最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之一,在女性主义批评、性别研究、当代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等学术领域成就卓著。
我们看到,“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断地在帮助”大他者“行使它的权力,并且它通过控制”本质“来控制我们每个人的“存在”,“大他者”可以让你上一秒还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下一秒就可以让你成为阶下囚。如果想要抵抗“大他者”对我们的摆布,那就意味着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拒绝下本质性的判断,不论是人或事。从对象导向的本体论视角出发,“对事不对人”本身就是人类中心主义框架下的特权化思维。把一件事本质化处理、予以“定性”,和把人本质化处理、“盖棺定论”一样,都是暴力性地、形而上学地提前封闭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分析与阐释。若没有对开放性思考空间的维持,那一切就将都在大他者的翻覆中被“定性”。

3

本质主义与身份政治
“身份”最初源于拉丁文中“idem”具有同一、相同的含义,17世纪在英语文献中发展成“identity”。“identity”具有双重含义,其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对自我的认知与建构,即“认同”;其二在自我建构中所认同的社会角色并通过此社会角色所把握到的与他人关系的定位,即“身份”。“身份”和“认同”在社会文化研究中被视为密切相关的概念,不将其截然分开。认同有“同一”和“独特”的含义同时涵盖了“相似”和“相异”的两层关系,个人与他者的差异性和相似性的比较就构成了个体的社会角色从而确定了身份,由此构成了身份认同的概念。

现代性危机之下,宗教话语的来源被尼采判处了死刑。过去两三千年的传统危机,通常是指圣徒与先哲吵架,双方围绕圣经阐释权发生争斗。其争斗结果,无非是“圣经里的上帝”让位给“哲学家上帝”。打尼采宣告上帝已死后,西方人面临极大空虚:他们先是被剥夺了阐释权威,继而丧失了捍卫传统的一切根据。资本主义变革逻辑,不断驱赶他们挣脱羁绊、割裂传统。于是他们愈发没了精神依托,直变得无家可归、无根可攀,甚至无所谓理想或超验前景了。
启蒙运动以来所发扬的科学与理性并不能代替耶稣给社会提供足够的凝聚力。并且,启蒙加剧分裂,解放导致纷争,理性所要求的不再是“启蒙”而是“反思”了现代性令反思加快,形成频繁技术创新、大规模知识再生产进而推动社会系统的持续再造。人们常说,现代性的标志就是创新。吉登斯认为此说不完全对,在他看来,现代性并不仅仅以变为荣,它的本性是要张扬一种彻底无情的反思与批判精神直到20世纪末,人们才意识到知识反思的强悍动力。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与身份认同的迫切需求。

安东尼·吉登斯,吉登斯男爵(Anthony Giddens, Baron Giddens,1938-),英国社会学家,当今世界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对当代社会学领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曾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院长,现为剑桥大学教授。

身份政治之所以成为当代一种主流的政治形态,就在于它能够非常高效地将一些零散个体联合起来,变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它所带来的,不仅是可以凝聚一个一定的群体的认同感,并且它顺从了“大他者”的权力需要,它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

前文我们说到,元叙事的危机是随着工具理性的扩张、形而上学神话的破灭而来的,元叙事被上层建筑所淘汰。但元叙事的消亡并不代表着权力规训效果减弱,在当代数字化社会中它只是作为合法化的方案被一种新的知识合法化替代了,它们的原理相同都是建立语言游戏的关联操控社会。利奥塔借用“佯谬”一词来表达他对元叙事的叛逆,成为了一种阿多诺所言的“同一性内爆”,有人越是想控制一切,矛盾爆发的概率就越大。身份认同问题就是爆发的矛盾之一。

本质主义的本质(笑)是一种简单、直白、”有效“的方法来决定哪些东西是异己的。然而,真正重要的是对于“本质”的思考。任何的身份政治都是本质主义的政治逻辑,“男人”“女人”“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异性恋”“马克思主义者”,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种符号学的建构术呢。朱蒂丝·巴特勒提出:任何身份,包括“女性”,都不是生物性的,而是 “操演”(perform)出来、行动出来的。所以要加以研究的不是本性,不是“是谁/是什么”,而是社会性的行动模式。酷儿理论正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酷儿”,就是拒绝一切本质主义身份框架的人。然而很有意思的是,“酷儿”本来就以反对 “LGBT”(性少数群体,包括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等)这种身份政治的面貌出现,然而很快竟被身份政治所同化——现在“LGBT”升级成了“LGBTQ”(即 LGBT+queer)。我们可以看到本质主义的力量有多强大:一旦“酷儿”凝聚起相当数量的人数,一个新的本质主义认同又产生了——“我们是酷儿”。

该词来源于英文的“Queer”,原意是“怪诞、奇怪、(性)变态的”,本为英语中用来攻击和羞辱性少数者的用语。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学术界的号召下,酷儿一词被赋予了新的政治意义,随即被性少数群体和学界用来表达对主流性别体制的抗拒和不满。

这些概念(酷儿、无性别等)的潜在语言是,我们的世界上存在有性别。那么其他一切阐释性别的话语,在我们想定义这个概念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与男性或者女性的概念产生交叉,我们依旧只能通过二元性别的概念才能在定义我们的非二元性别,于是新的标签、新的“本质"产生了。

我们必须要说,本质主义实际上是一种最偷懒的思维方式:它以思考的名义鼓励我们不思考,以探寻本质的名义要求我们一劳永逸。关键不是“一劳”,而是“永逸”。为了达到这个“永逸”,你会变得简单粗暴。正是这种太想快速寻求本质的心理,类似“MBTI”这种话语才会变成大众文化中的有机部分,这种话语以前是星座,再以前是生辰八字……你不想具体地了解身边具体的人,却想了解他(她)的“本质”。在这种偷懒的思维逻辑下,本质主义话语能不层出不穷吗?然而我们要知道,人与人的差别可能要比人与动物的还大!

经验现象推不出本质,天空飞过一百只白天鹅也没法保证下一只不是黑天鹅。更关键的,是要破除“本质”这个说法本身。巴特勒用她的操演论帮助我们看到:所谓的“本质”“身份”,都是操演出来的。也就是说,当你自称是“女人”或“男人”(抑或“政治女同性恋”)时,你实际上是在配合大他者以某种特定方式来行事而已。

4

回到危机
我们当代社会思潮的一切都是对于现代性危机的回应。德国现象学宗师胡塞尔,于20世纪初立下誓言要拯救西方哲学于倒悬。结果,他的改造工程在海德格尔手中不了了之。60年代,巴黎结构主义发起人文科学革命,依旧是昙花一現、半途而度,甚至引发一个后结构乱局。与此同时,西马百折不挠,一步步走向总体性崩塌的结局。在苏马解体、西马神隐的当下,总体性的崩塌早已发生,我们需要的就是不再纠结于总体历史的完备,将目光转向可能。当代激进性别主义也许是我们的一个方法。自巴特勒写出《性别麻烦》之后,当下的现代人难道还能以“本质”的性别主义来看其他人吗?

埃德蒙德•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著名德国哲学家,出生于奥匈帝国摩拉维亚,博士毕业于维也纳大学,被誉为西方“现代哲学之父”。

性别作为个体自我建构中基础是身份政治中的重要构成部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发生各种的激烈斗争,而女性主义与各路亚文化也随之兴起。这些主义运动受到了广泛关注,尤其是“身份”问题成为了焦点。随着全球范围内的身份认同政治的崛起和复兴,身份认同问题的政治形态与意识形态也逐渐增强。在弗洛伊德的性别理论中,性别并非是一种生理构造,而是心理意识上的表达。这意味着,性别并非是一种天生的东西,而是在社会化过程中被学习和建构出来的,性别的建构是一个受到社会和文化因素影响的社会化过程。也就是说,社会性别的建构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象征界的语言建构中得以实现。巴特勒最后在书中写到:性别是在不断流动不断完善的重塑中建构的。身份本身就处于流变中,性别作为个体建构中的基础就随之具有模糊性、流动性和转化性。

巴特勒在研究性别的同时,也印证了现代社会的“人”的总体性断裂。这又一次证明,面对危机我们只能将人文学科化整为零、化繁为简,不再追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总体历史而是走向一个多元化的普通历史。在当下的历史中,社会多元化性别逐渐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一方面这是社会对新时代边缘群体长期对于自身主体性呼吁的回应,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大他者”权力的介入。在未来,在后现代理论的基础上,非二元论和事物的不可预知性都会使二元制话语解体。“性别”是一个不断建构的统一体,身份也是一个不断建构的统一体,多元化不仅是性别的未来,现代性的未来,也是世界的未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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