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下午两点钟，化着淡妆的千妍准时出现在糖星汇爱烘焙坊，把背包放进员工柜，手机放在前台，换上工作服签到后，就正式开启了她一天的工作。到店后，千妍需要先把小店的玻璃门窗擦拭干净，这是她作为“店员”的基础工作之一。最近，千妍还增加了一项新的工作内容，她需要独立乘坐公交车，到距离小店3.5公里的一家蛋糕房，取当天配送的新鲜面包。
烘焙坊旁边是一所小学，下午四点钟，学生放学的时候，是这家小店最忙碌的时候，取货回来的千妍会在门口请来来往往的人试吃，并把有意愿买面包的客人引导进店里，她的脸上常常挂着独有的、充满感染力的笑容，并和进店的每一位顾客热情地打招呼，遇到比较熟悉的客人，还会活络地攀谈两句。“你今天真漂亮”是千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从不吝啬对别人的赞美。五点钟，小店的人流量逐渐少下来，千妍也结束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糖星汇爱烘焙坊成立于2022年初，是郑州市首家支持心智障碍青年就业的公益烘焙店，顾名思义，店名中的“糖”代表唐氏综合征人士，“星”代表孤独症人士，小店成立的初衷就是希望汇聚更多的爱，支持心青年就业，融入社会，实现自身价值。目前这家小店有7名正式员工，其中3名心智障碍青年（2名唐氏综合征人士和1名孤独症人士）。今年刚刚20岁的千妍正是在这家烘焙小店踏上了工作旅程的第一步，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小店的元老员工”。
图2：千妍在烘焙店门口为请顾客试吃（摄影黄洁茹）
01.从见习店员到店员，我是怎么做到的？
千妍从小跟随母亲一起生活,据千姸妈妈介绍,千妍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在普通学校接受教育,直到初二下学期,恰逢新冠疫情的第一年,学生们经常要居家上网课,老师也认为中学课程对千妍来说比较有难度,千妍就顺势告别了初中。随后,千妍妈妈托朋友关系联系到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计划让千妍学习美容专业,然而在职业学校试读了一周后,千姸和另外一名心智障碍同学就双双被劝退了。原因是千姸和这位同学在上课时违规带了手机,并在班级群内发红包,严重影响了班级秩序。
被职业学校劝退后,千妍只能呆在家里,她告诉我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无聊的一段时间,几乎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社交。千妍妈妈不得不给女儿寻找新的出路,同一时间,心智障碍者家长张芳内心正谋划着从一名单纯的烘焙爱好者转型成为支持心青年就业的烘焙培训师。2020年8月,在郑州市二七区汇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支持下,张芳顺利发起了支持心青年学习烘焙技能的培训项目,并面向郑州区域的心智障碍家庭招收学员。了解到汇爱的这一培训项目,即便家庭条件并不宽裕,千姸妈妈还是决定让千妍进入项目组学习,期待女儿能够学到一技之长,将来能自食其力。项目第一期招收了5名学员,千妍是其中之一。
系统参加了一年的培训和学习,千姸已经具备了制作简单的饼干和甜点的技能,包含揉面团,用摸具压出饼干形状,烘烤和包装等。2021年郑州720洪灾期间,工作室的5名心青年学员在张芳的支持下,制作了2000份饼干的订单送给抗洪人员。回忆起这段经历,千姸说这是她们工作室第一次接到这么大的一个订单。“从早上在家吃完早饭，赶紧到工作室，赶紧赶订单。这次是第一波要这么多饼干嘛，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中午饭还是订的外卖，然后到工作室吃完饭，就去干订单的两百多盒饼干。接下来。从中午吃完饭以后，又得做两三百、四百多盒那个饼干，一直在运输，一直在包装，之后送到一个上海的地方。”谈起这段经历,千妍的神情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当时的工作室位于写字楼，处于半封闭的状态，虽然也能接到一些商业订单，但日常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张芳和汇爱的理事们期待有朝一日能开一家社区烘焙小店，让心青年们能真正实现融合就业。2022年2月22日，在残联和淮河路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在一些爱心企业的资助下，经过近半年的装修设计，面向社区的糖星汇爱烘焙坊正式开业了。
作为工作室培训的第一批学员，千妍有幸地进入小店开始实习。访谈过程中，瞥见千妍工牌上“店员”两个字，我问她店员具体负责什么工作，千妍却告诉我她一开始并不是店员。“我一开始是见习店员，因为从基础开始，必须打扫卫生、整理卸货，我一开始什么都不会，一开始我也不会去拿货。嗯，但是到后来，我这个店员怎么得到的？是通过我的动手能力。嗯，积极把所有的店铺整理的都非常的好啊，包括收银，基本上全，全都会了。”工作转正，这在很多人看来也许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对千妍来说，却充满了成就感和价值感。
图1：千妍乘公交车去取货（摄影黄洁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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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希望我们能通过这份工作获得尊重
工作给千妍带来了哪些变化？她觉得最大的变化就是交到了更多的朋友。“我以前没有什么朋友，感觉很孤独，在公交车上会自己哭起来。但是自从来到这个店里，有很多同事，遇见了很多老师，店长也一直表扬我。”
佳卉也是在烘焙坊工作的一名唐氏综合征青年，不同的是，佳卉是上午上班。我问千妍和佳卉的关系怎么样？她脱口而出：“佳卉是我的亲闺蜜 。”千妍和佳卉两个人都喜欢唱歌跳舞，两人相识于汇爱组织的活动，并且在工作中发展出了更加亲密的友情，私底下，千妍和佳卉也经常在微信上聊天，她们还会一起讨论各自喜欢明星的八卦新闻。“佳卉喜欢白小白，她没跟你说吧？她手机壁纸都是白小白，她一直都很喜欢他。我就是喜欢男歌手，比如说年轻的帅小伙，嗯，就那些的小年轻什么的，我都很喜欢。苍兰诀的男主角，王鹤棣，你知道不？他每一部每一部电视剧都很喜欢。”千妍忍不住跟我八卦好闺蜜佳卉的偶像，并且大方地告诉我她喜欢的明星类型。
图4：千妍（左）和好闺蜜佳卉（右）
（受访者就业辅导员提供）
除此之外，工作还让千妍拥有了很多珍贵的经历，比如和烘焙坊的同事们一起去上海参观中央厨房，在三八节的时候，和同事一起团建，去拍汉服写真。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作为VIP受邀参加蔡依林演唱会的经历。
2023年9月，歌手蔡依林要在郑州开演唱会，郑州地区的粉丝团找到糖星汇爱烘焙坊，计划以公益行动为偶像应援，粉丝们还把探店之旅制作成了Vlog。后来这段视频被蔡依林本人看到后并在微博转发，演唱会工作人员便向糖星汇爱烘焙坊发出邀请，不仅请她们为演唱会工作团队准备茶歇，还可以作为VIP嘉宾，现场听演唱会。“演唱会开场前，大屏幕一直在播放我们糖星的视频，放了两遍。演唱会现场真的超燃，蔡依林唱《日不落》的时候，全场都跟着一起合唱，我拍了很多视频。”千妍兴奋地向我展示她朋友圈的视频，还有她们和蔡依林近距离的合照。
图4：糖星汇爱烘焙坊的同事和蔡依林合影
（受访者就业辅导员提供）
和所有人一样，千妍还有很多兴趣爱好，其中唱歌、跳舞、追星是她最突出的三大爱好。不上班的时间，千妍日常喜欢在家唱唱歌，拍拍短视频。因为喜欢唱歌跳舞，千妍一直有当歌手或演员的梦想。她也从不羞于在他人或媒体面前表达自己想当歌星的梦想，而对于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她又有着极清醒的判断和自我认知。“说去跳个舞，去当个歌手啊，去演一些电视剧啥的，都很难，咱都不可能去进去的，有一些也用不着你。我想演个花千骨中的赵丽颖嘛，我一直很想演。我有这种技能，我们是普通孩子，也是正常的孩子，但也是唐宝宝嘛，所以我没有这种能力去演电视剧，也不可能。”坐在烘焙小店的门口，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千妍十分平静地说出这段话。她对于唐氏综合征有她自己的认知，她会跟我强调自己是普通正常的孩子，与此同时，她也知道唐氏综合征的特质带给了她一些能力上的限制，让她无法去演电视剧。
我试着想要进一步问千妍对唐氏综合征这一身份特征的看法，她难以理解这个抽象的问题，便开始向我介绍糖星汇爱的含义“糖星，嗯，因为我们是唐宝......我们汇聚在一起，汇集一些更有爱的力量。”千妍似乎对烘焙坊的这一套介绍铭记于心。我又问她，那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像你们这样的唐宝宝？“我不希望大家同情我们，希望我们能通过这份工作获得别人的尊重。”千妍思考片刻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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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在餐厅实习的一天，我觉得好累
在一次招聘会上，张芳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机会，可以推荐1名心青年到餐厅实习，如果能被录用，不仅每个月有更高的工资收入，还会有五险一金的社会保障。
工作能力突出的千妍首先被纳入了考虑名单，在征求了千妍本人和家长的同意后，张芳带着千妍到这家餐厅实习，岗位是服务员，一天需要工作8小时。即便已经在糖星汇爱烘焙小店锻炼了3年，且同样都是服务类型的岗位，但到了一个全新的工作环境，加上工作时长和流程的变化，这依然给千妍带来了不小的挑战。“第一天的时候觉得好累，腰酸背疼。然后就是我妈也怕我累，觉得就是干不了这些活啊！”
遗憾的是，这份实习工作，持续了一天后就被迫终止了。用人单位期待门店服务员不仅能够收拾整理餐桌，还能及时有效回应顾客的需求，千妍显然在后者上能力不足，而用人单位也无心为她做出更大的调整或提供更多的支持。这次失败的实习经历也给千妍带来了一定的挫败。“我干的活就本来就很慢，一旦慢下来，人家会觉得你好慢啊，真的，人家谁来要你啊？除了小店，我真的对它的感情非常深了，如果说再去别的地方话，感觉同事、老师他们都不留恋，又不爱我，那怎么办？所以说找工作确实很难！”
唐氏综合征人士普遍肌张力较低，全职一天站立工作8小时对她来说确实难度较大。但作为千妍的就业辅导员，支持她在餐厅实习的一天里，张芳也看到了千妍身上较强的适应性和学习力，比如擦完餐桌，千妍会一边端着餐盘，一边用小拇指勾着装有饮料杯的塑料袋，并把这些东西送到餐盘回收处，而这些小技巧之前并没有人教过她。张芳觉得如果用人单位再愿意多给她一些耐心和支持，然后提供一些合理便利，比如调整工作时间，或提供一些兼职的岗位，像千妍这样的唐氏综合征人士是完全可以逐渐胜任这一岗位的。“我觉得千妍出去要就不了业，其他心青年就更不行了，她的能力在我们这儿真的是最均衡、最突出的。”张芳无奈地说。
04.我愿意每天工作更久，赚更高的工资
目前，包含千妍在内的3名心青年，每天在烘焙小店工作2-3小时，小店按照当地普通人每月最低薪资标准的四分之一给心青年发放底薪，当月如果接到外出摆茶歇的订单，会有额外的提成。我问千妍对目前的薪资是否满意，她告诉我自己的工资都是交给妈妈保管的，每个月发多少钱她也不知道。至于工资的用途，千妍没有给我具体的答案，而是告诉我“我赚钱，你看我，我为什么赚的？就像我姥儿一样，就是，嗯，有一天要是，我妈要是不在了，那谁养她？嗯，还是我养她。因为这是挣钱的原因，是我要靠我这个钱，去养活我妈！嗯，病到医院里头，她也会受罪，也受累，嗯，也受苦，我妈也是养我了有好几年了，嗯，她一直把我扶养成年。”千妍小时候被姥姥照顾长大，后来姥姥生病去世，能看出这件事情对她如今的工作动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张芳也在思考，如何提高心青年员工的工作参与。但更紧迫的问题是，如何提高小店的营业额？小店的公益属性和商业价值如何平衡？在良性发展情况下，小店可以容纳几名心青年稳定就业？因为小店经营无法保障的话，心青年稳定就业就更是空中楼阁。
最后我问千妍，如果你能每天工作更长时间，比如6个小时，每个月可以挣更高的工资，你愿不愿意？千妍毫不犹豫地告诉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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