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小心小心！”
上午11点半，在西安市人潮如流的回民街上，一位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和他的同事正用板车拉着四桶水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站在路边，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板车，眼看就要撞上，邢西安赶紧回过身放慢速度，并提醒这位妈妈注意，最终板车顺利通过。从慧灵心青年水站出发，到目的地有2.2公里，他们需全程步行半个多小时，把四桶水准确无误地送到客户手里。这样的送水路，邢西安已走了快两年。
图1：邢西安在水站门口（作者拍摄）
邢西安今年24岁，人称“送水一哥”，作为一名智力发育迟缓的心智障碍者，他在陕西慧灵的支持下已成长了9年，在慧灵心青年水站也已工作了快两年。
和其他的水站不同，这家位于西安市莲湖区金桥花园的“一公里”心青年水站由4位心智障碍者组成，其中有两位是孤独症人士，两位智力发育迟缓人士。这是陕西慧灵心智障碍人士服务机构为帮助心青年就业所开设的三家水站之一。
遵循着“社区化”的服务理念，心青年水站二店的位置紧邻小区和街道，周围一公里的麻将馆、理发店、便利店、社区居民都是他们的老客户，服务范围从开始的一公里慢慢延伸到三公里、五公里，“（让他们）主动地可以参与社区，主动地可以融入社会，这个意义比刚才的工作价值要更大。”心青年水站的负责人赵志斌老师说道。而在观察邢西安工作的过程中，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心青年融入社会的具象化体现。
01.每天五点半起床上班的“送水一哥”
西安在手机上定了五个闹钟，对应着他每天上班的各个重要时间点。从他家到水站需要公交转地铁，全程大约两个小时。早上五点半是起床的时间，六点出门，在外面自己吃早餐；十二点的闹钟一响，说明午饭时间到了，两点午休结束，四点下班。从周一到周五，每个工作日的早上八点半，西安都会和他的好朋友兼同事刘海伦一同出现在心青年水站，偶尔也一起迟到，原因是这对好兄弟每天都会约在半路的一个地铁站一起上班。
图2、图3：西安定的闹钟和每日步数
（截图由受访者提供，照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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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早操，西安和同事们开始一边休息一边等待今天的送水订单。“送水，这个15块钱，这个12块钱，这个秦巴山泉，这是纯净水”，西安熟练地跟我介绍起宣传单上的红、蓝两款不同的桶装水，虽然发音不太清晰，但很有条理。“人家客户给冯老师说的啥，‘喂，冯老师，人家没水了’，然后，送。”
水站负责人冯老师只要一接到客户的送水订单，就会马上发在送水群。消息以文字形式发送，但西安并不识字，他是怎么接收信息的呢？西安骄傲地向我展示了他的秘密武器：打开微信设置，开启关怀模式，点开“听文字消息”的开关，聊天中的文字消息就能以语音形式播放出来。
他向我一连展示了多条送水单播报：“阿莲理发楼上三楼，梁叔两桶泉，表情表情”，“西北二路口益禾堂，送一个泉，表情表情”，看着他自信满满的神态，就知道文字消息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阻碍。“表情表情”，是西安使用的“听文字消息”功能播报出来的内容，冯老师常常发的是“握手”这个表情。
“安定门送四桶水，表情表情”，今天第一笔订单的声音响起。
“送水了”，西安打起了精神。一般送两桶水时，西安一个人就能独立完成，送四桶水时，就会安排两个人搭档出行，超过四桶，老师就要骑着电动车和他们一起去送。这次，老师安排了西安和同事刘海伦来共同完成这个任务。他们从柜子里拿出送水辅具——提水器，先把每桶将近40斤的桶装水从二楼提到一楼。只见西安一手握一只提水器，分别套进水桶颈口处，一咬牙一发力：“嘿”，两桶水就稳稳当当地被提了起来。西安的就业辅导员赵老师说，有时客户所在的楼栋没有电梯，西安也能同时手提两桶水爬楼梯上去。
图4、图5：西安在水站准备把水搬到楼下（作者拍摄）
这是个需要同事之间紧密协助的工作。把水提到楼下后，西安拿出了板车，他们一人扶板车一人把水提到板车上摆好，再用绳子捆住固定。绑好水后，西安拉着水就和同事出发了。这个客户已送了一年多，他们不用导航也记得路线。西安虽在送水后学会了语音导航，遇到路牌还是会有阻碍，稳妥起见，遇到新地址时，老师一般会安排识字的刘海伦跟他一起搭档。
拉着四桶水刚出门，西安就因为没来得及掌握板车速度磕到了脚后跟，痛得他诶呦大叫，路旁的人们看到后连忙提醒：“慢点慢点。”
路过水站旁边的麻将馆、洗车行时，西安看到老客户也不忘问：“有水吗？”
“有，没水我通知你。”
走了不久，他们遇到一个小台阶，长期协同工作形成的默契让他们马上行动起来，一人抬车一人拉车，顺利通过了路障。就这样，西安和同事轮流拉着板车，一边聊天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街过巷，向目的地走去。无聊时，西安拿出了他的粉红色小音箱，告诉我说连上手机蓝牙就可以听歌了，“不开心放音乐，听歌”“听音乐心情好了”。
走到一处店面前的人行道，地面的井盖被撬开了，横着的水管也挡住了去路，西安拉着板车犯了难，“诶，怎么过去啊？”见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旁边的大哥提醒他：“从这边，来，这边过。”按照热心大哥的指点，西安绕开井盖和水管，从旁边绕了过去。等红绿灯时，遇到一位阿姨问路，即使拉着四桶水隔着人群，西安也会热心地过去指路。阿姨高兴地跟他道了谢。
图6：路上，西安遇到一个打开的井盖不知道怎么过去
（作者拍摄）
遇到不平整的人行道时，板车上的水很容易歪斜滑落，这时，他们就会一人拉车一人扶正水桶，这样的动作一路上要重复多次，但西安一次也没抱怨过。不一会儿，西安的额头上就布满了汗珠。当走到人流最多的回民街时，来来往往的三轮车、电动车、小货车、游客挤满了整条街，拉着总共100多斤的水从这里走过，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刚刚电动车擦我这里了，他说了‘对不起’，给我说的，我不生气，没说‘对不起’，我生气。”西安抬起他的胳膊给我看。
而当他拉的板车不小心撞到别人时，他说：“水撞了女生、男生，说了‘对不起’，女生男生都说呢，‘对不起’，他说‘没关系’”。
当遇到堵车时，他们便把板车停在路边，西安虽然口头说：“发火了，堵车了，生气”，但依然耐心地等待，“等会儿，等会儿，等车过去。”并且心里有一套自己的解决方案：“堵车了，打110，‘喂，这里堵车了，快来’”。好在不一会儿车流就疏通了，西安和同事继续前行。
图7：一桶水滑了出去，西安（右）和同事（左）一起把水摆正
（作者拍摄）
40分钟后，满头大汗的西安和同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时，他们却在锁着的小区大门前又一次犯了难，“开门，开门”，没有人来，西安说：“我知道，去那边。”西安带着同事绕到另一个小区门，顺利来到了客户所在的楼下。楼栋的出入口有个台阶，他们两人依然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后面抬，这时刚好碰到一位下楼的外卖小哥，小哥说：“前几天我也送水来这里，很难抬。”说着帮他们搭了把手，三人喊着“一二三”，四桶水很快被抬了进去。
图8：西安和同事、外卖小哥一起合力把水抬上去
（作者拍摄）
接着，坐电梯、看门牌号，到了客户的门口后，西安说：“送水”，两人把水一桶一桶提了进去。“从来没出过差错，从来没有，还热情得很，还问好，你楼上放几桶，楼下放几桶，有时候咱心疼娃，（他）说‘没事，我小伙子有劲’。”对比之前普通水站的送水服务，这位客户明显表露出更高的满意度。
接过客户手上的水票，这个送水任务就算完成了。“开心，把水送到，水送到了，给老师说啥，送到了，老师说‘可以’，这就我们工作！”西安自豪地说。
回去后，他们需要在表格上登记，按照路程远近，一桶水能赚三到五块钱，一个月下来，西安能赚300到500块钱。
02. 危险，慢点
当我问西安觉不觉得送水路上危险时，西安认真地说：“危险，慢点。”有一次，他的同事小宋送水时闯了红灯，西安教育他：“不要闯红灯，闯红灯有公交车呢，这边有公交车那边有公交车，不能一起碰，碰着把车弄坏了，那不行。”相处久了，同事之间免不了打打闹闹，但只要是工作，恩恩怨怨都能放下。有一次，另一个同事韦伯把水送错了地址，不仅空桶没拿回来，水送哪了也说不清楚，老师只好让他把西安带上。最终，西安跟着同事找到了那桶水，送到了正确的地方。虽然韦伯在送水时常常需要西安协助，西安有时也需要对方的帮助。因西安不会写字，填送水记录时，大部分都是韦伯帮他填写的。
当问到送水最难的地方是什么，西安说：“最难，累，送水很辛苦”，虽然累，西安依然觉得很开心，“送水，有钱”。此外，客户的认可也是西安做这份工作最大的动力之一，“表扬你”，“客户有水喝了，纯净水，还有山泉水。”
聊着聊着，西安的闹钟响了，他把手机拿给我看：“马上快四点了，工作，拖地，拖完了，回家！”
03.洗厕所太臭了，我不喜欢
在成为一名送水工之前，西安还曾在残联做过保洁，在洗车行洗过车，但是工作表现都不尽如人意。就业辅导员透露，西安的工作持久性比较弱，但保洁、便利店的工作都需要在同一个地方坚持。
谈到疫情前在洗车行干了不到一年的那份工作，西安依然表露出抗拒：“不想呆，早上我8点半洗洗洗，洗到五点下班”，洗车行的下班时间晚且不固定，就算到了下班时间，有车来了也需要洗完才能下班，这是西安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洗车的时候，老板，我不能走，不能走回家，诶，这老板。”此外，洗车时不能看手机，不能离开岗位，有一次西安在上班时间看手机被老板看见，手机被没收，西安因此发脾气砸坏了水枪，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西安妈妈说，她为此赔了两千多块钱。
在残联做保洁时，西安一开始负责打扫卫生间，“拖地，扫地，在卫生间，卫生间最脏了，拿洗衣粉”，“我不喜欢刷厕所，嫌臭”。支持他保洁工作的就业辅导员马老师说，西安很喜欢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聊天，后来调去扫楼梯，又容易和同事发生冲突。赵老师分析他能把送水工作做好的原因，认为西安本身比较爱动，也喜欢跟别人交流，能在水站坚持下来，并且成为“送水一哥”，岗位匹配非常重要，西安找到了适合他性格特点、能力的工作。
04.我就是帅哥
西安的成长离不开妈妈的支持。据西安妈妈说，西安小时候体弱多病，为了治病没少往西安跑，爷爷因此给他取名“西安”。西安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都是建筑工人，但妈妈从来没放弃过对西安的培养。西安原本在村里的普通学校上学，在市区做清洁工作的奶奶知道博爱园这个特殊学校后，西安妈妈从老家搬到市区，租了房一边打工一边陪西安继续读书。通过老师和其他家长的介绍，了解到慧灵这个机构，西安妈妈说，最初送他到慧灵只不过希望他能学会照顾自己，从没想过还能工作挣钱。
西安在慧灵接受了三年职业培训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洗车。妈妈记得，来到洗车行的第三天，西安说：“妈，你今天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这让她惊喜不已，要知道，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她去接送的。从第一笔工资开始，西安妈妈都帮他存着，她为西安专门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一笔工资都会存进这张卡里，到现在已存了两万多，这是西安断断续续工作了七年攒下来的。
西安妈妈说，她最庆幸的是坚持让西安接受教育。西安虽不识字，却能把手机玩得贼溜，手机导航、发抖音、网络购物，他用妈妈给的零花钱在网上买了一只手表、几对蓝牙耳机、充电宝。每逢三八妇女节、母亲节、母亲的生日，西安都不会忘记给妈妈买一支花，每一支，西安妈妈都小心保存着。
图9：西安和妈妈的合影，妈妈捧着西安送的花
（作者拍摄）
加入送水工作后，西安不仅减了肥，在上一份工作中的情绪问题也几乎没有了，“现在明显比之前更开心，回家经常跟我说送水的事。”西安妈妈开心地说道。而这一切同样离不开社会的接纳和支持，正如客户所说：“毕竟成人了，要走上社会，作为咱社会上的人对他也要有一个认可，所以为啥不给他们多提供一些就业机会，或许人家又走出来另外一条道路。”
2023年，西安因出色的工作表现被评为“蜗牛之星”，那是他七年工作生涯中的高光时刻，“我喜欢身上的西装……牛仔裤一穿，把西装一穿，上台了，上台了以后唱歌，唱《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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