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
倒不是她怕在这样的高端场合露怯,而且这些食物的口味实在是讲究,她完全吃不惯。
小留结账的时候,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两个人吃了足有七千多块,还要算上10%的服务费,她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想回到一个半小时前,重新品味一下那顿饭。
你觉得怎么样?小留出门的时候自然挽起她的手臂。
她决定实话实说。
不太习惯,她皱起眉认真回忆着。晚餐有一道味道无限接近关东煮的蘑菇汤,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多的意面,硬的在她胃里打结,和大拇指差不多的龙虾,一口就吃完了,还有一块三分熟,血淋淋的,入口像干嚼油脂似的牛排。吃完嗓子眼都像蒙了一层润滑液。以及各式各样的面包,刀切下去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也觉得!小留立刻猛点头,接话道。有一种吃饱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吃的憋屈感。
我只记得那些菜都很有来头。她绞尽脑汁想着上菜时服务生冗长的介绍。外国进口,什么醋冻搭配什么奶油加上一层鱼子酱,又咸又齁,服务生还说一勺子下去可以吃到三种口味。
还不如买三包薯片,各抽出一片叠一起吃了。小留狡黠的笑了。
那你还来吃?我以为你喜欢。她把手臂屈成90°,以方便小留更好搭在上面而不必费力。
长个见识嘛,小留脚步更快,她不得不调整步伐节奏。
再说了,我也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和我一样,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包装出来的噱头。小留说着,停下脚步,和她在路边等红灯。
反正我觉得最好喝的是汤,像关东煮一样。她盯着红灯下的数字,心里也跟着倒数。
我也觉得!小留迸发出一阵大笑,毫不在意周围人对她的侧目。
然而这时她心里猛然又别扭起来了。
那顿饭的价格是人均三千,小留是真的想请她吃饭吗?还是说,只不过不想欠她的,而是以另一种形式把这笔钱花在了她身上?
她脚步顿了一下,被小留扯着向前,对方发梢喷了一点香水,在空气中划过清新的橘子气息。
不会的。她想。
她相信小留不会是那样的。
一个人如果刻意的做一些事,只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的话,绝不会表现的那么自然。
除非那是一个相当厉害的演员,在反复饰演了同一个角色后逐渐得心应手,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虚假的存在。
回到家,小留继续喝酒。
每次喝完酒的小留看起来总是更轻松,更自在,仿佛白天的时候小留在被什么重物压着,窒息,喘不过气来,一定要靠酒精才能慢慢让她回到自己本来的样子。
小留像一朵酒精浇灌出的花。
而她也喜欢和小留聊天,无论小留是不是喝了酒。
我的笑声很难听吗?在一个让二人笑到歇斯底里的笑话过后,小留问她。
怎么会?她有些诧异,笑声这么容易感染别人的声调,怎么会有人关注是否好听呢?简直像有人挑剔一张人民币一样荒唐。
我妈总说我笑的很难听。小留把双手在椅背后交握,一只脚蹬起椅子前侧的腿,晃悠着自己。我妈说女孩不应该这么笑,更不应该像我一样风风火火的走路。我说,谁规定了女生必须要怎么笑,怎么走?怎么没人管管男的?
是啊。她每次同意的都很用力,要用全身的肌肉证明她没有在敷衍,而是真的认可小留说的话。
我妈其实和我关系很好,她也很爱我,可是每次我和她聊天都会不耐烦。小留把头靠在椅背上。大概是她总是问我问题吧。我妈好像从不关心我心理状态如何,而是问我,最近认识什么男的了吗?工作怎么样?晚饭吃的什么?昨天几点睡的?不要老是点外卖,不要熬夜,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可她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我是不是很不知感恩啊?小留让凳子腿重新着地,认真的问道。
我觉得,让你不舒服的事情,肯定有你都没想到的原因。她说。
你说得对。小留抓起一把瓜子儿,慢慢嗑了起来。我妈有时候让我感觉,她不是真的关心我,她只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一点……怎么说呢,价值符号?比如我当初在北京找到的那份工作,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累的回家就开始哭,还要面对老板对我的骚扰,和同事给我扣的黑锅,可我和她讲的时候,她看起来好像很不在乎,她只劝我这份工作赚钱很多,别轻易离职。所以那时候我想,是不是在我妈眼里,我拥有一份高薪工作,比我每天有多崩溃更重要?她想要的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体面女儿,而不是精神不稳定的疯子。
但我还挺羡慕的。她把一粒瓜子在手里捏来捏去。起码她想要你这个女儿,即使也要你的价值。
你妈呢?小留问。
我妈有点重男轻女。她一边沉吟,一边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我弟弟,小时候我们都住在平房院子里,内衣内裤也都挂在院子里,我弟弟指着我和我妈的内裤大叫,说真晦气!女裤衩!女裤衩!不能和我晾一起!
然后呢?小留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
我和我弟差的不多,他那么说,我妈笑的很开心,然后我也学我弟,我说女裤衩!女裤衩!我妈把我拖到屋外,打得我嘴肿到一周都吃不下饭。
我妈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很想说,是你啊,是你和弟弟把我变成这样的。她笑了,像那些事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还有一次我很喜欢一板贴纸,不干胶那种,那是我初中吧,我妈来给我开家长会,我仗着人多和她闹,因为我都答应了朋友们,家长会一结束就去买贴纸,五毛的,一块的都有,我管她要一块钱,她直接扇了我一耳光,我还没放弃,拉着她衣袖哭,让她给我,我什么软话都说了,一直在低声下气的求她。那时候我太想要那个贴纸了,我都没注意家长会根本没结束,我妈是提前出来的,然后屋里所有我的同学和家长们,都听到了我是怎么求我妈的,她又是怎么骂我的。
她说完,小留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用力的捏了捏。
隔了几天我回家,看到我家的大衣柜上贴满了贴纸,都是我弟贴的,他不喜欢,或者玩儿腻了,就到处贴,我妈很心疼那个衣柜,是她结婚的嫁妆,可她什么都没说。那时候我突然疯了似的把贴纸往下撕,我想冲我妈吼,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不给我的东西,弟弟已经拥有那么多,多到他都不愿意再玩儿了。她喘了口气,给自己一点时间恢复平静。
那你和你妈现在关系怎么样?小留问。
还有联系。她说。别人还不如她。
二人短暂的沉默了一阵。
好像我们经常说起妈妈 ,却没有爸,小留低声说。
是啊,为什么呢?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也许父亲始终是那个缺席的角色。他甚至没有什么让我们埋怨的细节。小留说着站起来。
你要去厕所?她问。
不,我给你按摩。小留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
我手法很好的,姐姐,你试一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