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推荐分享了赖非老师的《考古拾趣》,这本小书摘选了赖老师参加考古工作后的60件考古趣事,基本都是赖老师的亲身经历,记录了考古工作中的所见所闻,语言风趣幽默,于平凡小事可看出老一辈文博人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平易近人的性格。连载刊登后,反响不错,很多金石、书法、文博爱好者都表示很喜欢,希望看到更多赖老师的著作。
赖非老师著作很多,究竟选择什么作为第二本推荐的著作呢?我考虑了一段时间,这些年,赖老师的研究中心主要集中在云峰刻石和山东北朝摩崖刻经上,发表了很多划时代的论文和专著,可谓这些领域研究的领军者,这两方面的论文和专著,是非常值得金石爱好者学习研究的。但是我觉得应该先推荐大家读《赖非美术考古文集》,这是赖老师30余年田野考古和金石研究的浓缩,涉及的领域也比较宽博,可以让大家更好的理解金石考古研究方面最新的一些成果。
《赖非美术考古文集》共收录赖老师不同时期的论文二十余篇,按照书中的序列,首先是德国海德堡大学雷德侯教授撰写的序一,其次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韩文彬教授撰写的序二,然后是赖非老师的《我的学术关注点(代自序)》,随后正文部分是二十余篇论文。考虑到更方便朋友们的阅读、理解,稍作一个调整,把赖非老师《我的学术关注点(代自序)》放在这个系列的第一篇分享,这样可以更好的理解整部文集的学术主旨、研究脉络,已分享文章详见:
继续分享《赖非美术考古文集》中的第十五篇论文《泰山经石峪刻经的设计与结局》,原载《中国书法》2009年第3期。本文针对泰山经石峪刻经的整体设计、刻经程序、未完工的原因、经主与年代等问题进行了分析解读。
泰山经石峪刻经的设计与结局①
内容提要:泰山经石峪刻经经过了认真的整体设计,工程进行了两期后,便草草收工,成为没有按原计划完成的半截子工程。其原因,与北周大举东进灭齐,北齐政权垮台,官僚、僧人亡奔,工程人员四处逃散有关。
关键词:经石峪刻经整体设计未完工的结局
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以其宏阔的气魄和独高的文化艺术价值,受到学界方方面面的关注。其中,它的设计、镌刻与结局,也是人们常思的一个问题。2006年夏,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与德国海德堡大学联合对经石峪进行了为期47天的田野考察②。考察结论认为,经石峪的镌刻大约经过了两个阶段,最终的结局却是没有完工的半截子工程。不过在当初,它的选址与整体设计都非常讲究。工程匆匆地收工,与公元577年北齐政权的灭亡有直接关系。
一 整体设计
经石峪《金刚经》的刊刻,无论是环境与位置的选择,还是最终所追求的整体效果,都经过了周密地整体设计。
(1)环境与位置:
泰山为太古代造山运动所形成,山上到处都有裸露的大面积花岗岩石崖。刻经选择在泰山中路右侧一处幽静的天地,设计者除考虑到石峪左、右、后三面环山,前方开阔的场景外,还注意到刻经与寺院的密切关系。一此处距山下岱岳寺不远,这是刻经选择此地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国的佛教刻经(包括洞窟刻经、摩崖刻经、碑版刻经、经幢刻经),自从十六国时期出现以来,皆与寺院有关。刻经的策化者、组织者、书写者、捐资者、工匠……在刻经工程的设计与具体实施过程中,无不以寺院为活动据点。僧安道壹在泰峄山区刻经历时余年,分布在20余座山上③。作品有大有小,内容有长有短,但在选位设计上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经文与寺院总是相望相伴④。
经石峪往下不远处的岱岳寺,隋代为全国名寺。隋仁寿置塔,敕召雍州释慧重送舍利于泰山岱岳寺。《续高僧传》卷二十六《释慧重传》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仁寿置塔,敕召(释慧重)送舍利于泰山之岱岳寺。初至放光,乃至入塔,相续流照。岳上白气三道下流,至于基所。岳神庙门无故自开,如是者三。识者以为神灵归敬故也。”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十七《佛德篇》也载:“泰州于岱岳寺起塔。舍利至州,其夜,岳庙内有鼓声,天将晓,三重门皆自辟。或见三十骑从庙而出,盖岳神也。舍利自州之寺,来至数里,云盖出于山顶。五色而三重,白气如虹,来覆舍利。散成大雾,沾湿人衣,其状如垂珠,其味如甘露。自旦至午,雾气乃敛而归山,分成三段,乍来乍往,如军行然。盖亦岳神之来迎也。”《法苑珠林》卷四十也有相似的记载。岱岳寺因岱岳而置。岱岳为五岳之首,足见此寺绝非一般的小寺,其规模的形成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初创时间无疑始自北朝,即在经石峪刻经之时,岱岳寺业已存在。
岱岳寺位置何在?从隋文帝曾颁分舍利于泰山之阴的神通寺来看⑤,岱岳寺不可能也在山阴。况且,岱岳寺是以五岳首寺的名义来接受舍利的。而对泰山的典祀,自古以来皆在山阳。因此我们推测,岱岳寺位置必在山阳正路脚下不远的地方,经石峪距此寺仅二公里之遥。
(2)整体设计:
从经石峪石面空间与僧安以往刻经布局的习惯来看,经石峪刻经整体设计应为两部分;即前半部分为经文,后半部分为年款、题名和发愿文。两部分行字数未作严格的规划,文句的字数长短皆依石面空间而变。
经文:刻面最长处52米,短处26.4米,宽32.2米,面积1200平方米。经文内容为鸠摩罗什所译《金刚经》前十六分,自“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起,至“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止。47行,行10~92字不等,字径50~60厘米。设计为2998 字,现存1382 字(有笔痕者统计之)。
年款、题名与发愿文:经文左侧第47行后留有大面积空间,即总体设计中的年款、题名与发愿文的位置。右为经文,左为题记,其格式布局与铁山刻经类似。
二 刻经程序
工程设计完后,开工之前,在现场要举行一定的法式,然后才能进入工程的实施阶段。参加法式的有工程策划人、捐资人、设计者、书写人、校对人、镌刻工、寺院僧人、住持与官府佛教界领导等。之后宣布开工。按操作程序,工程分为打界格、书写文字(含校对)、镌刻三个步骤。
(一)打界格
在石面大约中心的位置选一个点,以此点为中心,取横竖两条相互垂直的线,作横、竖格的基线。由此线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按照一定的尺寸,用墨线平行顺延。根据石面可利用范围,将界格网络绘成。界格尺寸:行字距界格57厘米,行空距界格10厘米。字距界格56厘米,字空距界格10厘米。
(二)书写(含校对)
经石峪《金刚经》的书写准确无误,无一增字、掉字现象,与铁山《大集经》的刊刻不同(增、掉字较多),《金刚经》在书写前显然有一设计小样,而且书写后又经过了反复校对。书写笔墨皆为自制,笔为兽毛或细麻做成,墨为锅底烟灰。书写直接在绘好界格的石面上挥笔,写、描结合。遇到石面凸凹处,也皆依石势书写,并不避崎就平。
(三)镌刻
字写好后,先要顺笔画边缘进行双勾凿镌,由技术熟练者负责。然后,普通石工再将双勾后笔画内的石头剔去,以求更加真实地接近原笔墨精神。根据现场表现出的凿錾风格,可知当时至少有七八位石工参与了该经文的镌刻。工程分两期完成,第一期:1行至24行,第二期:25行至47行。两期工程存在着明显的风格差异。具体如下:
第一期有空行,如在10行与11行之间空一行,18行与19行之间空一行,24行与25行之间空一行。第二期则没有空行。
第一期有清楚的10厘米字空距界格,第二期无明显空格。第一期行距界格、字距界格皆刻出,第二期未刻。
第一期字略小,书风拘谨,11行至24行略有放纵;第二期字略大,书风放纵。
三 未完工的结局
将经石峪《金刚经》看作没有完工的半截子工程,理由有两点:第一,1行至31行的文字镌刻认真,书写严整,刻工精细,皆为完成品。第32行之后绝大部分字仅做了双勾,笔画却未施剔刻,这是显然的半成品结局。第二,第47行后的大片石面本是规划的发愿文位置,但却空无一字。既没有发愿文,也没有年号,甚至连片字题名都不见,与僧安其他刻经的格式、内容皆不同。如果左半石面没作题记、发愿文的打算,经文的书写显然应该整体左移。把经文安排在更加开阔平整的石面上,而不至于紧逼右、上山体,致使经文整体布局残缺,观后使人透不过气来。从石面整体形式看,题记与发愿文的位置曾经全盘考虑过。今日人们见不到它的蛛丝马迹,说明它们本来就没有镌刻。
四 经主与年代
(一)经主
有直接证据证明,泰峄山区的刻经绝大多数是由僧安书写并主持刊制的(见洪顶山“大空王佛题记”),僧安的刻经生涯前后持续了20多年。早期主要活动在泰山以西东平湖沿岸崇梵寺、洪顶山寺院周围。这里不仅是他出家的寺院,同时还是他入道的地方。此时期,他先后在天池山、书院东山、大寨山、二鼓山、云翠山、银山、司里山、洪顶山、凤凰山、陶山、罗汉山、峄山、阳山、水牛山、徂徕山15座山上刊刻了佛名、佛经与经名。与他合作的经主们,大部分都是寺院中的比丘。大约武平元年至五年(570~574年),僧安在京城邺都待了一段时间,南、北响堂寺都可见到他的笔迹。武平六年(575年),僧安从邺都返回山东,首先在邹县尖山刻了一组经文、佛名。这次活动,受邺都唐邕刻经的直接影响,他改变了从前与寺院比丘合作的做法,选择了朝廷官僚及地方豪强充当经主。官僚豪强财大气粗,不仅能保证工程的顺利,刊经气魄也比以往大得多。铁山《大集经》、葛山《维摩诘经》的刊刻,皆是采取了这种做法。所以,与官僚豪强合作大体量刻经,是僧安晚期刻经的一大特点,经石峪刻经也具有这样的特点。
(二)年代
泰峄山区现存有明确纪年的僧安作品有:司里山残偈(皇建二年前,561年)、二鼓山佛名(河清元年,562年)、洪顶山《法洪铭赞》(河清三年,564年)、峄山五华峰刻经(河清三年,564年)、徂徕山映佛崖刻经(武平元年,570年)、尖山刻经(武平六年,575年)、铁山刻经(大象元年,579年)、葛山刻经(大象二年,580年)。这些作品显示,僧安书风早期隶味浓,晚期楷味浓。隶势中楷书因素的逐步增多,是僧安书风发展变化的轨迹,经石峪《金刚经》的书法面貌正处在这一轨迹的中间环节,比徂徕山、尖山刻经楷味略浓,比铁山、葛山刻经隶势略显,即在尖山刻经(575年)向铁山刻经(579年)、葛山刻经(580年)书风转变的过程中。
武平六年(575年)六月后不久,尖山刻经完工。公元577、578年,周武帝灭北齐,统治山东地区,并在山东推行他的灭佛政策。公元579年,宣帝即位,对佛政策解禁,僧安才得以于铁山刻《大集经》。公元580年,静帝在位,僧安又于葛山刻《维摩诘经》。年月排列的结果可知,僧安在这一阶段里可利用的大块时间,只有575年7月至577年1月一年半的时间。正是这时段,他完成了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的镌刻。
经石峪《金刚经》为什么只刻一半便匆匆收工了呢?毫无疑问,内中非有大变故不能致此结果。从对经主身份与刻经时间的判断,我们认为,造成这种结局的原因,只能用政权更替、官僚亡奔、经主与工程人员四处逃散,才能解释清楚。《周书》卷六《武帝本纪下》记载,武帝攻占邺城是在建德六年正月(北齐承光元年,577年)。经石峪大约是在北齐后主高纬隆化年间(576年)开的工。大约干了一年的时间,便遇上了北齐灭亡与北周在泰峄山区推行的灭佛运动。
注释
①本文为作者在德国海德堡学术院举办的第二次佛教刻经学术会议上的发言提纲。
②中德联合考察项目为《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自2004年以来,已进行了五期工作。
③赖非:《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调查与研究》第七章《刻经分期》,科学出版社2007年。
④赖非:《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调查与研究》第四章《刻经周围的寺院、僧人、经主》,科学出版社 2007年。
⑤(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十《释法瓒传》,《历代高僧传》,上海书店1989年。
(原载《中国书法》2009年第3期)
声明:本篇正文转自《赖非美术考古文集》,仅为推广介绍,相关著作权益均归赖非先生所有,建议观众朋友购买正版纸质书籍,以便获得更好的阅读感受。
赖非
山东邹城人
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
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研究馆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原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山东金石学会会长
山东省博物馆学会顾问
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