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感受、真诚评论
砸烂读者和作者间的最后一堵墙
第16届钝评奖
银奖作品
作者:地瓜
钝评分:
《止水》:★★★★
《来日方长》:★
《文明产房》:★★★
《留声铺子》:★★★
《波浪之城》:★★★★
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止水》文评
评分: ★★★★☆
张冉驾驭短中篇的技术确实是相当的娴熟。
故事讲述了编剧母亲与ALS(渐冻症)儿子的故事。面对治疗无望,他们尝试了“止水”这一架空科技——通过深层次记忆渲染,让患者在沉睡中体验到剧本人生。
单从文学技法的角度,本文几乎没有什么瑕疵。雕琢的文字、通过语言的重复积蓄感情力量、极具象征性的意象、精心设计的多层叙述(双人称、双时间),并巧妙的收束、从容和极具画面感的场景铺成、人-景变换等等等等;极小的科幻切口与极真的感情叙事共同成就了极强的文字表达力——一方面,它让作品分享了真实的情感投射,母爱、亲情、母子间的不舍、依恋和信任被作者以细腻的笔法呈现;另一方面,止水的出场宛如一道救赎,给这对母子以可能,在将故事书写完整之余,让读者们“与其怀疑它是否是真的,到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而这种认同感又恰恰能引导读者转向对作品内核的认同。总的来说,本文确实是非常出彩的。
在这里要纠个小虫。在母亲对于让儿子参与到止水项目的授权环节。作者为了正当化这一行为,也为了彰显出爱与选择的张力。提到了安乐死和希波克拉底誓言。笔者当然认同作者的处理是有感染力的。但作者对于安乐死和誓言的引用却在一定程度上和现实法律运行脱节。
这不是一套合理合法的风险告知。作者也明白安乐死在我国并不合法,在止水系统本不必然(虽然确实大概率)致使用者死亡的前提下,事实上的安乐死行为(授权同意书的强调反而是欲盖弥彰)一样可能招致潜在的被诉和行政处罚风险),因为生命已经超越了法律同意的限度。止水公司在授权上的适用更符合《赫尔辛基宣言》[1]中明确的非治疗性临床研究。该规定对受试者的“知情同意”标准为明确、详尽、具体。这点并不因儿子未成年而被剥夺,因为《宣言》中对于他人委托同意或推定同意的标准是“受试者在身体或精神上无给予知情同意的行为能力,例如无意识的患者”。这里并不受一国法定监护的限制[2]。因而在下文中出现“我不确定是自己的谎言骗过了他,还是他看穿了我的谎言”很明显是不合理的。即使亲人选择了欺骗,医院也有告知义务。
小说当然不为真实性负责,但考虑到本文的主题在相当大程度上关乎现实,那就不可避免要在真实性上多下功夫。毕竟正如上文所说:读者会从“对情节的认同感转向对作品内核的认同”
而也正是顺着这个主题来说,虽然笔者一直希望能够客观、公允的对作品本身进行谈论和评价,但人类无法摆脱的前见还是会影响我们对作品的偏好。例如家父家母都是从事医疗工作的,笔者将这篇文章分享给他们后,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对文字本身表示认同,但随即就向我科普起了渐冻症和实验告知规则的种种;看来虽然没有明说,但对于作品的注意力很快被自己的专业知识所取代了。
而对于笔者来说,抛开本文的客观精致不谈,笔者确实没能建立起对于祂们共情投射。但这既是文章不可修改的核心,又可能是笔者只是作者无法打动的“极少部分”人。故而对本文笔者实在难以展开分析,只能在此寄出渣男话术了:
你很好,和你在一起经历过的时光很快乐。我想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就在此分别吧,相信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1] 此处用《宣言》而不是具体的法律,主要是考虑到理解门槛问题,小说无需过于纠结技术问题,同时《宣言》本身就是兜底性规则,各签署国只能以“不低于”《宣言》规定义务的标准在本国立法实现《宣言》的立法目的。换言之,宣言是一个兜底性规定,一国基于《宣言》制定的规定,只会比《宣言》要求的标准更严厉。
[2] 这里还会涉及到法定监护和行为能力的问题,这里的年龄和具体情况较为复杂,不做展开。只想说明一点:未成年人也可以在自己的范围内作出一定的民事行为,被告知医疗风险并征求是否进行医疗行为的同意,显然在此类。
“且容小僧伸伸脚”
——《来日方长》文评
评分: ★☆☆☆☆
在正式开始本文前,有必要对“结构主义”进行一个小说明。因为虽然作者在故事中反复提及了“结构主义”,但他的观点既让初次接触者感到困惑,也让有所了解者感到错愕。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结构主义”虽然被很多人谈论过,但文章用于形容拉康的话放在作者身上也是何等的贴切:“只说了一个词,就像他热衷创造的那些词汇一样,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何为结构主义?一个更好理解的词或许是“系统”。结构主义的核心思想是把一切事物都看成处在一定的系统结构之中。通过把研究对象置于社会、历史、集体无意识等底层角度进行还原和分析, 发现对系统起决定作用的结构性规律。
就以大众都熟知的唐诗为例,它可以还原到绝句与律诗的分类,虽然形式各有不同,但它们又都受到平仄、粘连和韵律的规范;而我们如果再次追溯,这将回归到《周礼》所描述的“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春秋战国的生活经验产生了中国诗歌的特定结构,“吟咏”的客观需要塑造了诗歌的形式。而我们还能在克莉斯蒂娃的《诗歌语言的革命》中找到类似的结构/形式:“当我一个人摇动着双臂行走时,口中发初步成文字的喃喃之声,于是而形成为一种韵律,而韵律则是一切诗歌作用的基础。”这种跨时空的相似性甚至能让我们创造出一个卖弄的结论:这种“相似性”向我们揭示了逻各斯(λόγος)一个被遮蔽的涵义,即“语词”。“上帝有无上的智慧,以言辞创造世界。”这就是结构主义的“真相”!
上文中除了笔者胡编滥造结论,其他内容都是较为公认的结构主义分析与诗歌理论结合的新洞见。而回到本文的创作,作者便像是连唐诗的分类都不甚清楚,便向读者们兜售他的“上帝理论”。实际上杨晚晴的这篇《来日方长》,更适当的名字应该是《天下真理入我彀中矣》。笔者当然理解作者在此玩弄的双关把戏——历史上的结构主义大家(虽然其中有不少都是被作者强加了“结构主义者”之名)试图进行一个宏伟的尝试,通过建构一套“所有结构之结构”的尝试。但在实验的过程中,却被“死锁”被强行中止了思想探索,几位“结构主义者”都因为尝试窥探真理而相继死于意外。探索被强行终止,人类历史的结构也仍被大雾掩盖,我们不会得知历史的“决定论倾向”(非常巧合的是,笔者在撰写此文时,笔者老师刚好在课程上谈到了晚期阿尔都塞转向了“偶然论”,希望转向非历史的、非本质的结构功能论。笔者的老师和创作者之间,恐怕有一个对阿尔都塞理解存在偏差啊),自然是“来日方长”了。
本文在可读性上的贫瘠实在是无需赘言,对于结构主义的看法和几位结构主义先师的看法也可谓not even wrong。但一个比较有意义的讨论是,文学创作是否要对真实性负责?进而,我们如何理解和看待作品中的知识性错误?
考虑到本文的创作主题,我们可以先从一个幽默的角度出发:在创作访谈中,杨晚晴为自己辩护到“当然,更重要的便宜在于,哲学没有标准答案”。论迹不论心的说,这确实是一个逃避本文层出不穷的知识性错误的免责声明。这里且不谈作品本身的虚拟性、也不谈我们是否要对他自我升格的“新的文学形式的创作”报以宽容。这种“作者已死”的态度,恰恰来自于巴特从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的转向。作者在文本内将结构主义强加给别人,用死亡惩罚他们盲目的探索;在文本外却毫不犹豫的转向了解构的立场,将错误的知识卖弄归咎于个性化的理解,只为逃避读者对于误读的批评。只能说,作者连把谎话说尽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成为了自己创作理论和思想实验的最大背叛者。
回到本文,本文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它因深奥而减损了文章的可读性,而恰恰是“不够深刻”。故事不仅经不起知识/事实的推敲,更是在书写结构上就出了问题——《三体》中“智子”的原理固然是没有可靠的依据,但阅读者们都知道这无关紧要,创作者也无需在此过分着墨,因为我们知道智子是服务于人物和故事的桥段。而本文呢?或受限于篇幅,或受限于创作者局限的知识量,故事的概念错误而故弄玄虚,故事的呈现只是一个个概念的空洞链接。在读者被作者用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概念弄到晕头转向后,他轻巧地说“死锁”阻止了一切,所有的探索都是无用的。故事本该开始,而作者却选择了结束。之所以称故事贫瘠,原因便在于此。
那么就“真实性”/可靠性本身来说呢?笔者承认,现实逻辑和小说逻辑的取向完全不一样,现实或科学性论证呈现出发生学式的“原因——结果”,而我们借此探寻的是可靠的“现象——规律”。但在小说中,情节和认同性之间的作用是双向的——我们认同一部作品,很多时候便是指,我们认可这种可能性。就像聊斋、大刘或博尔赫斯的故事里“一切都是假的”,但审美体验并不局限于“真实发生过”,而是我们愿意去架构一种现实不存在之情形,探寻人之情感的可能。但问题同样在于,“真实性”能反向服务于读者移情和认同故事主题。“故事中的事实不可靠,所以故事主旨不可靠”当然是偏颇的,但故事的主旨因事实的真实性(当然,本文谈不上真实,大概属于“滑稽”吧)而具有预兆性,便是合理的推论。
作者以巴尔扎克对历史的谈论起头,也让我引用“作者宣称的结构主义者”巴特对巴尔扎克的研究作结吧:
“(在《S/Z》中)我不再提及全部文本的模式,我只是想表明,每个文本都有自己的模式,每个文本都应依据它自身的差异性——尼采或德里达意义上的差异性——被对待。我们换种方式说:文本无穷无尽地完全被编码所切割贯穿,但它不是任何编码的完成,它不是一种(叙事)语言的‘言谈’。”
“德里达、克莉斯蒂娃、索莱尔等作家(当然,总是这些名字),他们教会了我,说服了我,开阔了我的眼界。”
真正的大师,永远怀着一颗学徒的心。这恐怕才是作者在进行 “思想家三部曲”前应该学会的东西
微小与永恒
——《文明产房》文评
评分: ★★★☆☆
有的时候在想,是科幻世界的选稿倾向变化了,还是大家的科幻创作倾向变化了呢?
在笔者小时候阅读的《科幻世界》中,类似于《文明产房》这样的“点子合集”出现的频率其实是较现在高不少的。这里的点子合集并非某种贬义,而是指那些在创作方向上大部分建立在创作者本人的想象,以宇宙、星球、未来科技和外星生命为文章主要内容,重点在于表现宇宙/自然的宏伟和想象的瑰丽而非将科幻作为某种现实的“What if”进行一种隐形思想实验。《遥远的脉冲微光》、《星声》、《上帝的花棺》大体可以归入此类。
就本文来说,虽然写得如童话般可爱和细腻,但在时间和空间尺度上却格外的豪迈:
“这个懵懂的文明,连一万年的历史都没有,它连婴儿兜算不上呢。”
“奥尔特云把太阳系牢牢包裹,它过滤掉太阳的真面目,让地球文明看不见宇宙,就像子宫让胎儿看不见世界
这个子宫之于地球和人类,之于宇宙太小。”
换个角度说,本文可谓是一种关乎科学的“新神话”。我们自然无从考证园丁、橙、蓝的真实性(虽然祂们极大可能就是“假”的),但在作者的书写中(作为书写行为本身),他尝试用科学和理性的话语提供了一种可能,一种人类作为有限的的主体记录了这些神迹的可能;人类拥有了通达世界这个无限杂多的整体的可能,拥有了发现自己为何“无中生有”的最大秘密。
故事浪漫之处便在于两种宏大与微小的对照中。对于故事本身,恰如周国平的《诗人哲学家》中,古希腊对于完美的实现并非依赖于知性运用下内心对于“必然世界”的把握,而恰恰来自于一种激情与理性激荡的冲突。“在酒神神秘的欢呼下,个体化的魅力烟消云散,从而打开一条通向存在之母、万物核心的道路。”诞生于特定目的的人类在作者谱写的“新神话”中带有了一种宿命般的天命,“更高存在者”的存在为人类的集体命运开辟出了“从何处而来,所为何,到何处去的”客观性保障。这一尺度将人类的视角从个体的生与死转向了人类之于世界的枯与荣。越是漫长的时间尺度、越是宽阔的空间维度,越是为人类走向宇宙的不懈探索提供了浪漫主义式的意义。
而就书写来说,新神话本身的创作本质便是对勇气和想象力的赞叹。“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何等软弱而纤细。但我们却能尽可自由地编织我们的所身处的全部宇宙。从根本上说, 纵使书写的是想象的造物,但祂们创造人类和文明的全部行为证明的不是别的,恰恰是人所追求的内在精神的永恒,这是人类的共同价值取向。
就本文具体技法来说,当然还是有不少遗憾:园丁和蓝橙夫妇过于拟人化,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故事的宏大性;引入到主题(文明创造)的铺垫过长,而对于其他几个文明的书写又显得过于松散,这让文章中段的节奏有些缓慢而松散;而这些也在一定程度上故事的结局,决定最后反转的伏笔隐藏中中篇中漫长的细节里,让故事有些后劲不足。坦白来说,点子类创作属于上下限都“较稳定”的类型,固然,瑰丽的想象力和细腻的文字本身就足够铺成出一篇好文,但如何让这些点子不单单是“是其所是”,还有串联的,整体的美感,却是非常难的。毕竟想象本身讲究的是肆意,而书写却比我们的现实需要更多的逻辑。
当然,抛开对作者的苛责,本文仍是一篇不错的科幻创作,也许是怀旧感作祟,笔者对这种宏大的宇宙书写还是带一些偏爱。阅读这样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在阅读天文尺度的历史呢?
而历史以时间迭代,以记忆延续,轮回其中,是我们的宿命。
多余的人
——《波浪之城》文评
评分: ★★★★☆
第二天,一艘船驶了过来,越来越近,终于把我捞起。那就是那艘航无定向的拉结号,在折回来搜索失踪的孩子时,找到了另一个孤儿。
——《白鲸》
以实玛利因百无聊赖而迫切希望去海上看看,而《波浪之城》也是从维克多的随波逐流写起的。不过, 由于19世纪的无聊人与未来世纪的多余人毕竟处于不同的历史时空, 他们之间“虚无”这一看似雷同的生存状态也具有明显的异质性:《白鲸》呈现出一种直观的对立性,“被现代性蚕食的陆地——未受人类文明污染的海洋”、“副手们将捕鲸视为一种利润驱动的商业行为——亚哈对白鲸的偏执追捕”,核心与人物的结构性矛盾最终将故事导向它必然的结局:一方面, 人不可能冲破围困自己的樊蓠, 因而亚哈注定要失败;另一方面,人奴役自然的成就带来的往往是灾难性的后果, 因而裴廓德号不得不沉。以实玛利是唯一的幸存者。但他已不可能返回传统社会, 而陆地文明已异化得使他不能把它再看作家园, 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本文的呈现则更为悲观。“维克多一辈子都在随波逐流,所以他填了那份表,理由是他觉得那座城的名字就像他人生的写照。”一辈子的随波逐流和紧随着的“所以”形成了微妙的转折。似乎被定义为“一辈子如此”的维克多突然在此时诞生了选择的勇气。也许这只是作者在用词上的不严谨?但让我们直接来到故事的结局:
“骑士只需要耐心等待,等浪的到来,将他抬到浪尖。那时他就会找到他的特蕾莎,然后开上一家拉面店。”
这同样是一个在一定程度上致敬和改写《老人与海》结局的结尾。结合前文对于“波浪之城”在不断扩大的真相,这里结尾的涵义不言而喻:那个被他视为救赎的特蕾莎,那家被他视为新希望的拉面店,都像波浪之城对激素的控制一般——随时可以替代,毫无崇高意义。维克多将会在下一个“波浪之城”,进行一段同样短暂、荒诞、虚无的经历,直到下一次被波浪甩出城市。从这个角度回看开头的“一辈子”,它并非是对于维克多作出进入波浪之城之前生活的一个概况,而是对维克多整个人生的总结和写照——维克多过去、现在和生命中全部的未来,都会重复这样的随波逐流。故事在一开始便抛出了它的全部真相。从这个角度来说,本文与《我这一生》分享着一些近似的主题:对人的异化的恐惧和屈服;以非理性的姿态呈现出一种野蛮的反抗,一种生命的张力(虽然它们很快回归于异化);宿命论式的悲哀处境。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老人与海》自然呈现出勇气的一面,但《波浪之城》却呈现出更加软弱、更加卑微、却又更加贴近一般人的处境。故事的主题便在维克多被浪拍到波浪之城拉开序幕。故事为时尚早,维克多空虚的精神必将被短暂的填满。故事也呈现出以“追寻”为母题的叙事模式;“在路上”、“在途中”的旅程化的结构形态及其以“成长——寻找——归宿”为逻辑功能的叙述图式。而当故事到最后,维克多向特蕾莎揭露了他发现的波浪之城的真相,维克多对自己、对特蕾莎、对新生活载满了寄情的载体和心情,却只能在劝说失败后沦为“整个城南的痛苦的孤点”,却只能在前往中央区后一瞬回落入人海中,再次“随波逐流”,并最终只剩那些“欢快的记忆”。——因为作者意识到,所归何处, 并不需要一个肯定的归属点, 对于那些多余的人,有时只是一个希望落空,又一个幻想诞生的想法, 一个虚无的“走”或“看”的愿望。
而那个真正被他渴望的片段已经随着特蕾莎的拒绝、实验的结束、保密协议的签署而永远离去。故事的结局展现出了立体的深度:维克多刚刚接触到真正的自己,呈现出对抗世界、诀别堕落过去的决心,世界便轻松击倒了他而去。在忘记过去的熟睡中,他只剩了欢快的回忆和虚妄的梦想,只待命运将他重新推到浪尖,将特蕾莎和拉面馆重新推到他的面前,而他自己也再没了对抗世界的动机。
精神成长之后,代之以痛楚,愈合的不过是更为长久的疲倦和回到过去的逃避。在作者的笔下,悲剧的本质不是不幸,而是无法抗拒的异己世界与随之而来的影响/异化。
故事中有许多细节值得深究和体悟。例如故事的前半段以谎言展开,维克多和特蕾莎的感情升温建立在祂们彼此用谎言自我粉饰,祂们都揣着真相,对对方的谎言照单全收——祂们既无探寻真相的必要,也无指责对方虚妄的资格。毕竟,祂们的身份本身不就是实验所赋予的,建立在虚假之上的吗?祂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这样去爱。
不同于《黑暗之心》对谎言含而不露的处理,本文更倾向于将真相推到台前。不过,它们却在引导读者反思谎言/虚构性的同构性上具有相同的倾向。作为小说的主视角,维克多说了最多的谎言。说谎的倾向削弱了他叙述的可信性,但是,维克多的整个叙述过程显得毫无拘束,在讲述了一个谎言/真相后,便迫不及待将真相/谎言重新推向读者。例如,他对于脚脖子伤口的叙述是如此的荒诞,以至于真假的界限都被模糊。而这样一个荒诞的真相却又服务于另一个美化的“真实谎言”。这使得听众/读者自觉地倾向于将注意力从人物的虚假与真实迁移到叙述结构的真实与虚假。叙述在此呈现出一种立体而具有象征性的回环:维克多和特蕾莎之间保持着虚假的关系,祂们用谎言经营的关系却将他们引入了真实的性爱。而随后两人对谎言的态度象征着祂们不同的命运:理性的特蕾莎始终让谎言与真相保持着距离,只为实验资金而来;而疯癫的维克多已经将谎言当作自己新生活的希冀,从假中生“真”,滑稽的人物呈现出了野蛮的力量。这与作者“青铜骑士”的比喻无疑是暗合的:堂吉诃德生活在自己的幻觉中,临死前才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是虚妄;而蜕变成青铜骑士的维克多意识到了自己的独醒,但却被世界击败,在梦中继续他虚妄的梦境。而恰恰是“在幻觉”而非“真实”时,他们才是“幸福的”。截然的命运导向了相同的悲剧,反差的境遇亦加剧了故事的悲剧性。
重复与比较是文章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点。本文的重复与比较可以细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细小处的重复和变异, 如词语、修辞、意象等;故事中表现维克多和特蕾莎情感升温的“这就是ta的快乐之所在”极具力量和感染力;骑士从落魄骑士——青铜骑士——塑料刀骑士的变异,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也显得很是精妙。另一种则是事件和场景的重复和差异,规模比之前稍大:从经营熟食店到开始卖拉面,从三十份到五十份、七十份;从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快乐的到痛苦的;从裸露麻木而痛苦的人群到欢快的歌唱游行。场景的重复和变化统摄了故事的阶段性内容,并将我们引导和指向叙述本身——从一座波浪之城,世界到变成一座更大的波浪之城。而维克多也在自己的梦中等待下一次被抬到浪尖,下一个特蕾莎…
不过,还是有一些客观上的不足阻碍了本文成为真正的经典。虽然笔者完全理解作者创作波浪之城的内核,但科幻设定有点托大(即使能在真相揭露前看到作者的细节和伏笔),这使得作者必须花费相当的篇幅去渲染和让读者理解科幻设定与故事主旨的关系。所以在作者轻飘飘的点出:“他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实验”时,对于笔者这种不太敏锐读者来说,其实一头雾水的。带着这样的困惑再看文章接下来的篇章,无疑感觉到的是故事最后的节奏有点失速了——特蕾莎的失踪、维克多的寻找与发现真相。故事的中段宛如被引爆的塑料刀骑士,冲锋般的带着故事前进。其实当真相大白,维克多在城南愤怒的宛如一粒孤点与进入中央区后光速的融入游行,笔者都觉得这种反讽的笔法极具感染力,但这并不足以抵消故事中段故事节奏的刻意和不自然。
从整体呈现上,故事前半段描述维克多和特蕾莎纤细内心感受的笔触在后半段并没有保持(并不是笔者偏好前者,而是单纯没有统一)。如果用作者的波浪来举例子,那么,读者看到的“浪”并不是因风而起的,而是作者在大海中央立了个珊瑚,然后驱使着海水撞到柱上,是被冲出来的浪。也许,也许珊瑚长在海中央背后也有合理的逻辑,但无法推理出来的读者恐怕只能感到突如其来障碍感到的困惑和对平地起浪感到的错愕。在故事的核心谜题没被娓娓道来的基础上,性、愤怒和忧伤几乎是以先声夺人的方式呈现出来。除却感官上的吸引,文字呈现的张力,读者也叙述节奏牵扯着进行了一场阅读的随波逐流。固然故事中所有的细节都有其象征性,所有的描述性都暗有所指,绵密的寓意被充塞入精心安排的怪诞情节里。但也真是因为在引入核心设定时力有不逮,让读者感觉是为醋包饺子的错位感。
本文的爱情被笔者留到了最后。因为它对笔者来说很重要,对作者来说呢?可能不如性重要吧(笑)。最后的梦境让故事中的爱情的感染力上升到了一个极具力量的高度。特蕾莎和拉面店一起出场,爱情与生活被放置在了同一位置上。这种情绪上积蓄的巨大遗憾转化为一种维克多境遇的共鸣感。是的,真实的特蕾莎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是连把谎话说尽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她是维克多幻想的、虚假的、投射的;但对维克多来说她又是不同的、柔软的、干净的,光明一样的。是他精致的拉面,坚固的城堡,日复一日的梦想。
想起一段台本:
对我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记忆
——《留声铺子》文评
评分: ★★★☆☆
本文的呈现还是比较完整的。作者可能是从现实的留声机得到了灵感,留声,留的不仅是声音本身,还有“当时的声音”。这样时间就附上了记忆的属性,也使得“留声机”和“时间机器”实现了贯通的逻辑。故事中的一条主线便是我如何借助各种灵感突破“陷空管”的技术缺陷,完善我的发明,并以此纪念我和父亲的过去。
这也导向了故事中的另一个要点,本文采用了双线叙事,我因幼时的记忆而对留声玩具和雨杖产生了记忆,故事便在我不断研究时间技术和我与父亲的情感链接中走向了结局——最后成功记录下父亲痕迹的技术,便是一根外形如雨杖的陷空管。
故事走向终局,再先进的设备也留不足父亲。对于父亲留下了的遗物,我还是打开了老旧的留声机去听。想起来《牡丹亭外》的歌词,“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恍恍惚惚一瞬间。”
记忆的记录虽然会因为器材而变,但却无论独自安静还是立于人群涌动之中,都能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时间的巨大变迁之中保持了静止。幻变无常的外在有了具象,说不清的虚无之情因此拥有了“肉身”,无所遮掩,又如同隐喻。
是的,爱就是这样一种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