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龙:集权式制度对开放性的天然恐惧

文摘   2024-10-22 09:23   北京  

历史只是谈资,无人吸取教训。


关于道光二十年(1840)之前的社会,有着太多错误的说法。当前人们的普遍认知是:这时的中国是一个闭关锁国的社会,没有人对外界有所了解,也没有人生活在海外,整个国家都处于极端的信息匮乏之中。


但事实上,当时中国的沿海社会并非如此封闭。人们忽视了当时已经有数百万华人分布在东南亚地区,他们与中国内陆依然有着紧密的联系。沿海的人们对海外世界和西方人并不陌生,也知道他们的坚船利炮有多么先进。


就算是清政府的地方官员,也并非全然无知。以两广总督为代表的官员们的消息并不算闭塞。林则徐也绝非“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许多官员,如吉庆、百龄等人都曾经主动与西洋人打交道,去了解他们,他们的和平姿态甚至比林则徐的咄咄逼人更可取。


在中国民间,也有着一个以行商为代表的与洋人做生意的阶层,他们会说西语,对海外的产品和技术更加推崇,对西洋贸易规则也越来越熟稔。


可是,我们又无法否认,虽然已经存在一个“开眼看世界”的群体,但在国家层面上,中国仍显得如此无知。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要从明清的封建集权制度说起。这个制度的最核心任务是保证社会稳定,并以一人为中心来格式化整个社会。


虽然有大量沿海地区的华人身处海外,但他们在皇帝的眼里并不是有益的阶层,而是不肖的臣民。皇帝对他们不仅不帮助,而且首先想到的是打击,甚至杀害。对那些身在海外的人,皇帝也想方设法地把他们与国内的亲戚隔离开,避免“有害的”(却往往是真实的)信息传入国内影响稳定。


沿海的官员虽然也知道真相,但他们如果说出真相,不仅不会得到表彰,反而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官场斗争中被清算,于是他们选择将有效信息过滤掉,只说皇帝喜欢的、抓不住把柄的话。最终,皇帝无法从官员处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沿海的商人阶层更了解西洋世界,青睐西洋产品,甚至采取西洋式的生活方式。但他们在帝国的链条末端,只能扮演帮助帝国榨取洋人财富的角色。


所以,道光二十年(1840)之前的实质是:不是没有人知道真相,特别是19世纪之后,帝国的军事实力之孱弱,在沿海的精英阶层中已经是共识了,但这真相在集权制度之下却无法传递给皇帝,供他决策。也就是说,皇帝预设了立场(华夷秩序),只有符合这个立场的信息才能回馈给他,而当这个立场已经与真实世界严重不符时,哪怕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真相,皇帝的决策也依然不会改变。


但我们也不能由此苛责皇帝,因为在封闭环境中接受教育和长大的人,是学不会开放思维,也不会接受新知识的。大权在握的皇帝所接收的信息就足以支撑他决策的正确性——最终的问题在于封建集权式制度而不是个人。


我们可以将中国古代集权制度与英国制度做个对比,来说明信息收集方面的差别。在大英帝国时期,整个决策阶层对任何有效信息都是渴求的,任何一位前往世界各地的探险家或者旅行者,任何一位活跃在世界贸易体系中的商人,他们获取的信息几乎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回国内,让每一个政治家都在充分开放和透明的信息流中做出最有利的判断。正是解决了整个社会的信息沟通问题,使得这个海岛小国越发强大。


而在中国,皇帝管制信息的行为最终伤害最大的就是皇帝本人,因为他完全被自己制造的预设立场封闭了。但不幸的是,整个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完全被封闭起来的皇帝之手。


另一个现代人充满了误解的问题是关于“改革开放”。中国历史上从不缺乏改革时期,也不缺乏开放时期。需要说明的是,现代人错误地将改革与历史上的变法对应起来。虽然“改革”与“变法”在字面上接近,在内容上却是南辕北辙的。


改革的核心在于放松管制、减少干预,目的是赋予民间经济更多自由;而历史上的变法(如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以及汉武帝变法、唐朝的两税法、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却大都以收紧权力、加强干预、增加财政为目的。因此,几乎所有的变法都产生了挤出民间财富、达到普遍贫穷的结果。


古代历史上真正的改革时期,对应的是以汉朝的文景之治为代表的休养生息的时期,几乎在每个朝代初期,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宽松时期,减少权力的任性、强化民间的自治,从而达到经济快速发展的目的。


而在中国古代,大的开放时期也至少出现过四次,分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佛教和西域知识的大量引入,唐宋时期所代表的开放精神和面向海洋,元代的世界思维,以及明末的西学运动。这四次的开放并不比现代这一次弱。


但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个困扰了两千年的问题是:不管一个时代采取了多少改革和开放的措施,但到最后,集权主义所产生的稳定需求,最后都会导致权力重归闭塞,将之前的所有成果尽数推翻。


当人们谈论起晚清时期的闭关锁国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闭锁政策恰好是从明末的大开放逐渐演化来的。


在明末有过一次大翻译运动,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两次大翻译运动之一(另一次是佛教翻译运动)。这次运动中,人们几乎将西方科学所有的学科都翻译成中文并引入国内,这既包括几何、算术、天文、地理、力学等自然科学,也包括信仰和哲学。


中国皇帝对西洋知识和西洋物品的利用,在康熙时期达到巅峰。但我们也要看到,清朝对西洋知识的利用,已经与明朝有了重大的区别。

人们普遍认为明清都属于中国封建集权的高峰期,但明朝的官员、文人和社会相对于清朝,依然有更大的独立性。这使得明朝时对西学感兴趣的人群是庞大的,正是他们发展出轰轰烈烈的大翻译运动。而他们的兴趣又通过对政策的影响,使得明朝政治上对西学的接纳程度远高于清朝,这一点正是带给我们希望的地方。

到了清朝,随着密折制度的建立,集权的加强,大臣们已经失去了独立决策的机会,都以当皇帝的奴才为荣。因此,即便是康熙时期,对西学感兴趣的也只有皇帝一人而已,在大臣和社会群体中,我们已经看不到独立思考、接纳西学的人群。

随着开明皇帝的去世,西学的圈养化产生了最坏的结果:当一个对西方知识更加无知、思想上更保守的皇帝上台时,就轻而易举地结束了中国的开放之路。而恰在同时,科学在西方产生了爆炸式的进化。

清政府对社会的超强控制,对海外贸易也产生了最坏的结果,从四口通商退回到一口通商,而这一口,也成了敛财的工具——清政府和官员不断地从外贸中榨取收入,直到连官方指定的商人(行商)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破产。

那么,到底什么是所谓的“闭关锁国”?

闭关锁国并不是硬性地将所有的贸易断掉,而是在保留了部分对外贸易的名义下,以维护稳定的名义出台各种互相抵触的政策,在官僚执行过程中,让对外贸易变得困难重重,直至无法顺利地进行,从事实上将国门关闭。

闭关锁国也不是被迫的,而是一个制度性的自主选择。由于集权式制度对开放性的天然恐惧,皇帝更倾向于禁止百姓接触海外新事物、学习新知识,从而利用制度和舆论的力量,将百姓闭锁在信息大坝之内,最终产生对世界的厌恶和轻视。

我们可以说,大航海时代以来,中国也曾经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但中国的皇帝却花了三百年将大门重新关上。只是他们不知道,随着大门的关闭与新技术的断绝,政权最终也必将在外部的冲击下倒塌。从这个角度说,鸦片只是一个契机,它的非正义性给了清朝的溃退一个借口,即便没有鸦片,这个封闭的政权也必将在其他的契机下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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