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柯宏 付永军
世界名著《飘》当中有句话——“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你去为之工作,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东西。因为,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
可是,如何战斗?如何牺牲?是让拖拉机为土地开膛破肚吗?是让土里的微生物群落被野蛮拆迁吗?是滥用化肥让土地感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吗?这便是过去几十年化学农业为土地所做的“战斗”与“牺牲”。浩瀚夜空,遥远的角落,挂着一颗蓝蓝的星球,缓缓转动。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好像这些自然秩序不会变动,但原来就在你我不经意之间,最美好的已经失落……
将空气变面包的罪恶武器传说,古希腊之神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动物粪便可以做肥料。赫拉克勒斯是众神之主宙斯之子,他曾在一天之内把伊利斯国王奥吉阿斯养有300头牛的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艾尔菲厄斯河改道,用河水冲走牛粪,沉积在附近的土地上,使农作物获得了丰收。
这是神话,但也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粪肥对作物增产的作用。这个方法亘古不衰,中国秦汉时期,粪肥也已普遍。
两千年后的1799年,30岁的德国博物学家亚历山大·洪堡万里迢迢来到南美洲,横穿南美大陆和瘟瘴雨林,在秘鲁为欧洲农业找到了一种亟须的肥料“鸟粪”。
秘鲁气候干燥,降水稀少,富含氮磷钾的鸟粪在海岛上日复一日堆积起来。在最著名的钦查群岛上,鸟粪厚度高达50米。当地原住民用其作土壤肥料,能够让作物大幅度增产。
欧洲土壤贫瘠,洪堡的发现如同雪中送炭。之后几十年,秘鲁因为鸟粪躺着挣钱。可是,积攒了几万年的鸟粪资源也有枯竭的一天,秘鲁和欧洲陷入焦虑。
转机降临,1874年,在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的三国交界处,储量丰富的硝石矿被发现。硝石是提炼氮、钾、钠、硫等肥料和生产火药的重要原料。不过,马上三个国家对硝石矿的所有权又产生了分歧,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十五年前还联手抗击西班牙的三个盟国大打出手。
最终智利军队大获全胜,夺取了大部分硝石产地,并与英国公司联手开采,跻身天然硝石生产大国。
有了秘鲁鸟粪的前车之鉴,欧洲人很快开始担忧起智利硝石的消耗殆尽,尤其是两个最大的硝石进口国德国和英国,他们可是死对头,都想称霸欧洲。1898年,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威廉·克鲁克斯呼吁科学家立即行动起来,着手研制新型肥料。德国更为着急,毕竟德国缺乏海外殖民地,人口众多且土地贫瘠,农业和化学工业急需大量硝酸盐原料。如果英国海军雄霸海洋,切断德国的硝石运输线,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过往,皆为序章。德国化学家弗里茨·哈伯不负期望,在研制炸药的过程中,通过高温高压和催化剂的作用,将大气中的氮气制成了氨。很快,德国巴斯夫公司买下了他的这项专利,建立了全世界第一个合成氨工厂。
这是划时代的转折——只靠天然氮肥已成历史,农业掀开了新的篇章。
不过,哈伯既是天使,为人类带来丰收和喜悦;又是战争魔鬼和化学战之父,给人类带来了灾难、痛苦和死亡。
一战时期,巴斯夫的合成氨工厂被用来生产硝酸炸药,成为一家实质上的兵工厂。哈伯怀揣着一颗爱国的心充满热情地开启了毒气研究,揭开了化学战的帷幕。
当时英国切断了德国从智利矿区的硝酸来源,是哈伯的技术让德国能自行合成硝酸以持续制造炸药。后来,当德军与法军陷入壕沟战中僵持不下时,哈伯又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来研制毒气,首先是氨气,然后是氯气。
1915年4月22日那天,比利时伊普尔高地,德军阵地升起一团团黄绿色烟雾,借助风力吹来。长达数公里的协约国阵地笼罩在死神的阴影下,这股毒浪使英法军队士兵感到鼻腔、咽喉普遍不适,最后窒息死亡。此后,化学武器被广泛运用于战争中,恶魔在飘荡。
人们在战场上殒命,历史却对这些战场大肆宣扬;我们在耕地里繁荣,历史却对这些耕地不愿提及。讽刺的是,战争的武器也被用以耕地之上。
二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发现自己囤积了过量的硝酸铵,它是炸药的主要原料,刚好也是绝佳的植物氮的来源。一些军火工厂,开始转而制造化学肥料。那是平常的1947年某一天,却是化学农业的转折点。
化肥工业以及由战时毒气工厂转型而来的农药工业,其实是美国倾国家之力,将战争机器在和平时期另作他用的结果。正如印度农业激进主义者纨妲娜·希瓦在演讲中所说:“我们仍吃着二战的厨余。”
此后短短几十年里,化肥以风卷残云之势成为世界农民的新宠。
人们需要戴上防毒面具
解决一个问题,涌现多个问题上个世纪50年代的平常一天,美国的很多农民开始首次喷洒硝酸铵肥料,多年以后人们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农场生态已然开始了一场宁静的革命。传统的肥料循环模式(以玉米种植为例:豆类固氮增加玉米种植土壤的养分,玉米喂养牲畜,牲畜的粪便为玉米提供养分)就此打破,农民可以每年都可以种玉米,而且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因为他们有了一袋袋化肥“氮肥”。时间就是金钱,产量就是一切。化学氮肥可以快速补充,让产量翻倍。不过,当哈伯赐予我们固氮的力量时,人类就像是在和大自然进行魔鬼般的交易了。目前全世界可用的氮元素,有一半是人造的。能源科学家斯米尔说:“我们已经扰乱了全球的氮循环系统,严重的程度远胜于其他元素,甚至包括碳元素。”扰乱碳循环系统的后果是造成全球变暖,而扰乱氮循环系统的后果更难预测。少数物种因此受惠,多数物种因此受害。当氮肥最终流入海洋时,会对海洋生态系统造成致命的伤害。而且,我们在全世界施肥,改变了这个星球上物种的组成,同时减少了生物多样性。但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而是我们如何控制自己的欲望。哈伯的固氮法养活了世界上五分之二的人,让数十亿人口得以诞生。这让人类挣脱了“马尔萨斯陷阱”,却又逃不过土壤与污染问题。因为滥用化肥,土壤酸化、土地板结、土壤微生物减少等问题又开始凸显。远古荒原上,大约每200年才能形成1厘米厚的土壤。也就是说,人类开启农业的1万年大约形成了50厘米的土层。然而现代农业大量使用化肥、农药等,让土壤生态系统遭到了严重破坏。按照这种方式,每20年就会流失1厘米的土壤。人类挥霍自然馈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然所能维系的速度。长期使用化肥,土壤有机质含量不断减少,土壤养分失衡又会导致微生物结构单一化。耕地积劳成疾,丧失活力。农作物“体质”变弱,抗病力也下降,失去了饱满的口感。我国东北的黑土地,耕地中的大熊猫。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然而几十年后,黑土层已由70年前的60-70厘米,下降到今天的20-30厘米,也不像从前那般黑黝黝了。和人一样,土壤也需要休养生息。但是,和人一样,疲惫的土壤也还在“内卷”,化学农业的边际收益明显递减。中国耕地面积只有全世界的8%,生产出全世界24%的粮食,消耗了全世界30%的化肥。中国平均每生产100斤粮食,就要施用6斤化肥,是发达国家的2倍。过去40年,中国粮食产量增长了1倍,化肥用量却增长了3.5倍。为了保持增产效果,农民没有科学配比,不断增加化肥施用量,陷入“高产靠肥料,保产靠农药”的困境。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吨肥田”——1公顷耕地要施1吨化肥,才能打出10吨粮食。作物就像一群营养不良的人,天天靠打针吃药来维持生活,畸形生长。化肥,这个曾经给农业和农民带来无限希望的宝贝,已经褪变为“土地鸦片”,让耕地越来越馋。很多农民和农资站人员其实并不专业,没能做到科学配比,甚至在价格战下,有些不良商贩也开启恶性竞争,将无效物质混入化肥中,以次充好,坑农骗农。而且,如今农村劳动力短缺,很多农民在春耕时一次性施肥,然后就进城务工,直到秋天再回来收割。然而一次性施肥会让谷物消化不良,过量施肥还会出现倒伏等问题。今天施入农田的化肥中,能被谷物吸收利用的还不到一半……有时候,作物明明只缺微量元素,却被补充了其他大量的氮磷钾肥。回望历史,许多古代文明的消亡都和耕地退化有关。4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最终沦为一片荒漠,古巴比伦王国创造的辉煌文明如流星划过。今天,全世界80%的耕地正在遭受中度甚至重度侵蚀,如果我们不懂得保护土壤,也许会重蹈覆辙。传统农耕与化学农业我们确实也不懂得怎么保护土壤,因为我们已经走出乡土中国,开始告别农业。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农田几乎完全生疏。人们在超市里购买肉蛋奶,感觉和买牙膏、毛巾没有什么区别。大家依旧关注着农业,只是这种关注已经从“锄禾日当午”升级到“舌尖上的中国”。我们畏缩在食品工业链的末端,只是偶尔在博物馆中窥见曾经的农耕文明。人们喜欢在楼宇中谈论各种概念,却渐渐丧失了关于自然的原始记忆。有时候,因为不是真正地了解耕种,人们也会被化学农业牵着鼻子走,以为离开它就活不下去。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味地抨击化学农业,要完全取缔掉化肥,而是在被众人谩骂有机生态农业不可行的时候,站出来自我声援几句,传统农业的可行性。几千年前,几乎中国的所有人都是农民。当许多古文明因为气候变化导致谷物收成锐减而衰亡时,擅长农耕的华夏文明奇迹般地得以延续。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就走上了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之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农经济和勤俭持家在灾难和战乱时期让中华民族显示出强大的生存韧性。宋朝时期,中国的人口已经达到1亿,为中华文明打下坚实的人口基础。尽管在元朝和清朝,北方的草原民族也曾依靠武力入主中原,然而征服者的人口还不到汉民族的1%,最终被以柔克刚的农耕文明所同化。领先世界的耕作技术还让古代中国的粮食单产比西欧要高出几倍,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中,99%的时间处于农耕社会。传统农业纵横这么多年,却被现代人遗忘在时间长河中,依赖大量化肥和杀虫剂的现代化学农业,已经根深蒂固在人们的头脑之中,当然,这背后也离不开制造化肥农药和农用机械的新兴大工业在撑腰。几千年的自然农耕历史,如今只能悲哀地用来证明一些可行性…… 20世纪初,北美大平原上的农场欣欣向荣,来自欧洲的货船为他们运来了大量的硝酸铵化肥,田野里出现了拖拉机的身影,粮棉产量逐年增长,农场主们赚得盆满钵满。然而,美国著名土壤学家富兰克林却感到忧心忡忡。经历了十几年的开发,大平原上的肥沃土壤大量流失,严重影响农耕体系的可持续性。长此以往,美国农业必将面临严峻的挑战。 1909年早春,61岁的富兰克林携妻子远渡重洋,开启了一次为期半年的东亚农业考察之旅。他曾感叹:“在美国,我们用了不到三代人的时间就几乎穷尽了原本十分肥沃的土壤养分,而我们即将前往的这个国家,经过了三千多年的耕作,土壤仍然肥沃。”富兰克林沿着海岸线游历了中国的广东、浙江、上海、山东、天津和东北,这一带恰好是中国的粮食主产区。虽然当时的晚清已经行将就木,但累积千年的农耕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他发现,东方的农民不断搜集人畜粪肥、河床淤泥和山沟腐土,将这些富含养分的农家肥施到土壤中,既帮助土壤补充肥力,又减少了垃圾污染;还将豆科作物与其他作物轮作,利用根瘤菌的固氮作用,让土壤变得肥沃。同时农民不断地建造堤坝、挖掘运河,灌溉沿岸更多的良田。各家的屋顶和篱笆上爬满了果蔬的藤蔓,最大限度地吸收阳光,结出果实。农人们对农业资源的利用几乎达到了极致的程度。唯一不惜投入的,就是人力。人们起早贪黑在农田里忙碌,育秧施肥,中耕除草,颗粒归仓。到了收获的季节,除了留下人畜的食物,秸秆等用来生火做饭,灰烬和生活垃圾则作为肥料。这也是大名鼎鼎的著作《四千年农夫》的由来。富兰克林曾在书中慨叹:“东方农耕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农业,东方农民是勤劳智慧的生物学家。”
▲被遗忘的中国传统农耕
有人曾比喻,有机肥相当于酿造酒,而化肥则是勾兑酒。一款酿造的白酒是粮食、酒曲、水质和工艺的有机结合,堪称天地之造化。酒体中除了水和乙醇,还含有醇、醛、酯等数百种微量成分,有着独特的口感、香气。而几分钟就勾兑出来的白酒就缺少这份底蕴。
垄断式的化学农业快马加鞭,作物在化肥助力下飞速生长,但其实是“早熟的孩子”,被采摘时甚至还没有“性成熟”,更谈不上味道;《吃土》里描述的亲近土壤的好处,比如土壤里藏着许多有益身心的微生物,但过量施化肥的土壤却已经没了这些条件……
我们还可以把碧绿还给大地,把蔚蓝还给海洋,把透明还给天空,从梦开始的地方,一切还给自然吗?
至少,原乡味觉一直身体力行着。
【参考资料】
1. 崔凯. 谷物的故事:读解大国文明的生存密码.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22.
2. 迈克尔·波伦. 杂食者的两难. 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7.
3. 富兰克林.H.金. 四千年农夫. 北京:东方出版社,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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