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齐白石的学问,除了来自他的读书好学,一帮热爱诗、画、书法、篆刻的良师益友也给了他莫大的帮助。从拜胡沁园为师起,齐白石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的朋友们,他的朋友也与日俱增,质量越来越高。当然,这些朋友同样也激励、影响着齐白石,让他一生学习不辍、创作不断。
齐白石三十多岁时往来于龙山、罗山两诗社,因为会制作花笺给朋友们写诗,所以颇受大家的喜爱。新中国成立后,荣宝斋制作的印有齐白石绘画小品的木版水印花笺也备受人们的喜爱。当时还有一段故事,齐白石那时候觉得自己文理不甚通顺,不敢与朋友们通信,黎雨民就特意送给他一些信笺,逼着齐白石给自己写信,自此,他才开始写信。书信是简洁优美的散文,写信练笔的形式比日记还要好,再加上与朋友们时常诗歌唱和,齐白石驾驭文字的水平也日渐提高。
齐白石的朋友以书画界为最多,最值得记取的除了胡沁园,当数陈师曾。陈师曾对齐白石有知遇之恩,正是他劝齐白石衰年变法,创“红花墨叶”一派,也是他把齐白石的画带到日本展出,帮齐白石扬名世界。陈师曾给齐白石写过一首诗:“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从诗中可以看出陈师曾对齐白石的欣赏及对齐白石的规劝:不必求媚世俗,要自创风格。一九二三年,陈师曾不幸染病去世,齐白石痛失知己,悲痛不已。齐白石也有赠陈师曾的诗,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陈师曾与鲁迅是少年同窗,留日时又在一个寝室,回国后在教育部共事多年,二人交情甚笃。陈师曾曾经与罗家伦等人去拜访过齐白石,但齐白石与鲁迅却少有交往。吴冠中曾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比不上一个鲁迅。”吴冠中要做“画界的鲁迅”,要以思想动人,而不是靠技法。画界的齐白石和文学界的鲁迅真的没有可比性吗?毛主席评价鲁迅是无产阶级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以笔为枪,奋勇直前,呐喊呼吁,唤醒愚昧的国人,他的心是爱国家爱人民的。齐白石虽处乱世而独善其身,卖画养家。他痛恨敌恶势力,同样具有民族气节;他行不言之教,以浓墨重彩描绘大千世界,让人爱美、爱生活、爱世界、爱和平。从这方面讲,二人殊途同归,是有可比性的。两人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朋友,却没有成为朋友,总让人感到遗憾。胡适、郭沫若、茅盾、沈从文等都与齐白石有过交往,拥有齐白石书画的文人学者更不乏其人。关系比较好的当数老舍,其妻子胡絜青是齐白石的入室弟子。齐白石的名画《蛙声十里出山泉》就是老舍给他出题目考出来的,相传齐白石三天后才交卷,这与宋徽宗出题“深山藏古寺”有几分相像。
新中国成立后,齐白石不仅担任中国美协主席,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北京中国画院(今北京画院)的荣誉院长。逢年过节,他总要选一两件称心之作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每收到一件齐白石的作品,都要挑选一些可口的食物派秘书给他送去,并叮嘱秘书转告他要注意饮食,保重身体,争取健康长寿。毛主席还亲自给齐白石写信慰问。数年间,毛主席先后收藏了齐白石的数十件书画篆刻作品,大部分都被作为国宝捐赠给了国家。其中,1950年10月赠给毛主席《苍鹰图》、篆书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1951年,赠给毛主席大幅《双菊图》和篆书《益寿延年》;1952年,赠给毛主席《茶具梅花图》;1954年,又作《松鹤图》赠给毛主席,上题“毛主席万岁”。
无论书画界还是文学界、政界人士,齐白石与他们的每一段交往都是一段佳话。也正因为齐白石外圆内方,外柔内刚,不慕名利,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的品行,才让他在复杂的社会交往中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他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让他对社会、对人生也有了更丰富的认识,并画出更精彩传神的画作。如此看来,一个穷苦的老百姓仅凭借一支画笔出入于上流社会,赢得世人爱戴,流誉千秋万代,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天地自然是一本大书,至美至深。
齐白石经历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经历了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并且饱尝了时代的艰辛与困苦。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齐白石活了近一个世纪。在他眼里,社会就是一本大书。读社会,他体味更多的是人生的痛苦,而读自然万物,他从中感受到了大美!
“师造化”是齐白石从无字处读书悟到的最高境界。且不说,齐白石从小以常见之物为师。从四十岁起,他五出五归,出发地都是湘潭。第一次目的地是西安,从西安又北上到北京,后从北京绕道天津坐轮船到上海,再坐江轮转汉口回家;第二次是游南昌,先过九江,游了庐山;第三次是游桂林,从桂林取道梧州到广州,又赶到钦州;第四次又到了钦州;第五次又动身到广州,经广州到香港,换乘海轮达上海,又去苏州、南京游玩,后从江西回家。在第一次出游西安时,好友郭葆生怕他不去,写信敦促他“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考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此言把游历的作用阐述得再明白不过了。齐白石这一路多有佳构产出,往西安途中画有《洞庭看日图》《灞桥风雪图》,进京时画有《华山图》等名画;第四次出游钦州时正值荔枝上市,沿路看到荔枝树,还有许多人拿荔枝换他的画,从此他把荔枝入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五出五归,齐白石的足迹达半个中国,每次远游都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每次归来,朋友们都说他的画境界大有提高。出门游历让齐白石眼界大开,以造化为师,他的画风大变、印风大变、书风大变,那么他的诗自是题材丰富、内涵深刻了。这五出五归也让他完成了从画匠到画家的又一次飞跃。此前,他本是学工笔的,游历之后渐渐改为大写意;刻印本是学丁、黄一派,游历中见到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从此改学赵之谦;书法在游历中也颇多变化,尤其他在北京认识了李筠庵后开始写魏碑,临《爨龙颜碑》。
齐白石一生都以天地自然万物为师,创作不断,至死不渝。齐白石在其题画诗、谈艺录中时常提到或流露出自己对自然、生活的细心观察和深刻体悟。画螃蟹,“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错杂,尝有肥蟹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此者不能知”。画虾,更是经过无数次的观察揣摩。他从小生活在水塘边,经常钓虾玩,小时候洗脚还被虾欺负,夹破了脚。他从小临摹过徐渭、李复堂等明清画家画的虾,老年还在碗里养了几只长臂虾,置于画案,正是因为对虾熟悉,才有了他精湛的画虾技艺,虾也成为他最有代表性的艺术符号。画和平鸽,八十九岁时,他还每日观察家里所养的鸽子。齐白石认识梅兰芳后在其家里细心观察各色各样的牵牛花,从此将牵牛花入画。据说,他还给张大千指出柳条画蝉不应该头朝下的毛病。这一切都是他师造化的具体体现。齐白石多画日常能见到的东西,一些虚无缥缈、不常见的事物在他看来,画得再好也不切实际。早年,齐白石画神功对时,他都是从熟人中挑选有异相的人入画。正因为此,齐白石的画更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社会,儒家入世之味浓厚,相反,道家、佛家的味道就差了,而对老庄的书、佛经,齐白石则读得很少。当然,“师造化”也不是一味地描摹、照搬,他说:“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他画的虾比真虾更像虾,但他笔下的虾并不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一种大境界,是由“写境”到“造境”的延伸,观者自然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丰富想象。
韩愈的《师说》有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齐白石,一个穷苦农民出身的孩子,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却成为举世瞩目的大画家。有人说他有天赋,但是再好的天赋没有后天的努力也是王安石笔下的“仲永”。读完齐白石读书学画的历程,我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体悟呢?(附图为齐白石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