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学院创始人：在美国，AI颠覆教育的最前沿尝试是怎样的？

你的新书《勇敢新词（Brave New Words）》，探讨了人工智能将如何革新教育，以及为什么这是好事。

《华尔街日报》称，本书是对学术末日的可读且愉快的展望。比尔·盖茨最近也表示，“没有人比萨尔·可汗更了解教育的未来”。你能否为大家分享一下书中的核心观点？

萨尔·可汗：

以前，我们只能给学生提供统一步调的教育，现在借助AI，每个学生都可以有一个私人导师，每个老师都可以有一个超级教学助手。

作为非营利组织，我们的使命是为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提供免费的世界一流教育。但“免费”和“世界一流”之间，存在紧张关系。

对我来说，世界一流意味着个性化，根据学生的兴趣、学习进度，因材施教。亚历山大大帝有亚里士多德作为他的私人导师，这是世界一流的教育。

但是大约两三百年前，我们开始有了大众公共教育，这是好事一桩。但我们不得不做出妥协，只能为一群学生，同时提供统一步调的教育。

比如说，老师教授基本的指数运算，几周学习之后，有一个测试。假设你得了90分，我得了75分，尽管测试发现了学习上的差距，整个班级随后还是会进入下一个概念的学习。这完全与我们追求卓越的方式相反。

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在音乐上取得卓越成就，你不会给30个人同时上钢琴课。你会一对一上课，观察那个学生的演奏情况，“你需要在这个音阶上多练习一下，你的指法需要改进，也许需要调整一下曲子。”这才是真正的理想状态。

采访者：

你的假设是，如果AI导师运行良好，可以弥合每个孩子之间的学习差距，因为AI导师可以关注每个学生，为他们提供一对一辅导，如果学生学得不够好，还可以给一个C作为批评。

萨尔·可汗：

是的，但我不想让人们误解，好像AI就会取代人类的工作。

我要非常明确地说：如果让我在“一个优秀的老师”但“没有技术加持”，或“有优秀的技术加持”但“没有优秀教师”这两者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有优秀的教师但没有技术加持。

现在，我们只是希望通过AI，在学生遇到问题时提供上下文并与他们讨论。我们在可汗学院使用的AI，Khanmigo，是苏格拉底式的人工智能导师。

Khanmigo的slogan：想象一下，我是给全世界每个人的世界级导师

如果你问，“为什么我要学习代数或美国历史？”它会说，“你关心什么？”并且会记住你说过的目标，比如你想成为职业运动员、律师或医生，它会将你的学习与之关联，进行个性化教学。

我最近自己也在学习，比如我有一个知识空白，想知道为什么超新星会爆炸。我问Khanmigo：“为什么超新星会爆炸？”它说：“在我们深入探讨之前，你能解释一下你认为超新星是什么吗？”

它会像强大的导师一样，以苏格拉底式的方式引导你思考。

AI教育，可以连接学校和家庭教育

采访者：

能不能用非程序员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一下，你是如何教AI使用这种苏格拉底方法的？我想这是一个功能，对吧？这在ChatGPT-4o里不一定存在。

萨尔·可汗：

是的，这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还记得当时我们是OpenAI以外第一个有机会接触这项技术的人，那是ChatGPT推出好几个月之前。

大家现在都熟悉的一个术语是“提示”，你可以向AI下达指令。还有一种叫做“系统提示”（system prompt）的东西，它在后台运行。如果你是用户，你看不到AI接收到的指令，但是写应用程序的人可以向AI下达指令。

其实，即使你自己去问ChatGPT，你告诉它，“你是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导师，不会直接回答问题，而是会问引导性问题”。你甚至可以给它一些例子等。只要这样提示，它其实就已经表现得相当不错了。

当然，如果你要制作一个将在真实学校环境中被数百万孩子使用的应用程序，希望它引导思考而不是给出答案，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们现在已经和所有的顶尖AI公司谈过了，像OpenAI、微软、谷歌。他们帮助我们认识到，后台系统提示的艺术变得非常重要。

后台还有更多的工作可以做，比如进行多次AI调用，使数学运算更好。记忆功能也是我们在后台进行的另一项工作。但本质上，这些东西在AI社区中被称为可控性。这就是使GPT-4与之前的一些模型不同的原因之一，你可以向它下达这种指令，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会听从指令。

采访者：

我能更改设置吗？我可以对Khanmigo说“我厌倦了你问我对这个的看法，只告诉我答案吧”吗？

萨尔·可汗：

所以针对你的问题，Khanmigo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而是会说：“我是你的导师，不是来告诉你答案的。”

对于18岁以下的用户，所有对话都可以被老师或家长观察。

如果学生明确尝试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比如说“我想制作炸弹”或“我想伤害自己”，我们有一个第二AI会主动通知家长、老师和管理员，尽管有时会有误报。

最近我女儿对Khanmigo说：“我想要一些项目创意，我真的想打败（beat)其他队。”AI把beat 理解成“打人”的意思，于是通知了她的老师。老师说：“我认为她不是想殴打其他项目团队，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安全措施。”不过我们确实偶尔会发现有孩子说一些事情，他们的老师或校长应该知道。

此外，还有一系列保护学生隐私的保障措施，确保学生与AI的互动不会用于训练公共模型，我们还会匿名化个人身份信息，作为额外的预防措施。

AI提供知识

但不意味着个人掌握知识变得不重要了

采访者：

有人问，谷歌使信息民主化，Khanmigo使知识民主化。那么，教育不再是教授知识，而是教授道德和价值观？

萨尔·可汗：

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传统主义者，即使在谷歌出现之后，很多人会说，哦，孩子们不再需要懂算术了。我非常不同意。

你走进超市，看到标价是打了3折。你需要能够理解这一点，能够计算账单。

我非常相信，拥有知识和使用AI，这两者都是必须的。

在AI的世界里，最能放大他们意图的人，不是那些没有知识的人，而是那些知道足够多知识的人，知道如何引导AI，知道如何把AI的碎片放在一起的人。

所以我告诉每个人，学生有必要有书面和口头沟通能力，有很强的批判性思维，有广泛的内容知识。然后，还要学会如何利用这些工具来放大你在世界上想做的事情。

采访者：

你能讲讲关于用Khanmigo与杰伊·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男主角）对话的故事吗？为什么这个对话有效？

萨尔·可汗：

2022年圣诞假期，我在做一些实验，我的女儿Diya在一旁。我对她说，我已经设置好AI，它会与你一起写故事，而不是为你写故事。

第二天我去上班，我们在开发Khanmigo，我告诉团队，我们应该不仅有写故事的功能，还可以让学生与文学角色和历史人物的AI模拟对话。

后来，我们有一个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合作的在线高中，叫Khan World School，里面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他们成为最早使用Khanmigo的一批人。学校里的一个来自印度的年轻女孩，要做视频书评。她做了一些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公杰伊·盖茨比“为什么要看着远方绿灯”的研究，这个问题已经被研究透了。但她想要更多细节。

于是她上了Khanmigo，与杰伊·盖茨比的AI模型进行对话，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向杰伊·盖茨比的AI模型道歉，觉得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而AI回复说：“没关系，老兄。这就是我的工作。”这真的是一次有实质性的对话，这种体验几乎是不可能通过其他方式实现的。

采访者：

您提到的一个我一直感到困扰的问题，就是关于创造力的问题。您认为，我们不应该对创造力抱有理想化的看法。AI可以帮助我们变得有创造力，而不仅仅是让我们失去创造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曲解了您的说法。

萨尔·可汗：

是的。技术是人类意图的放大，AI也是如此。如果你的意图是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它会放大这种意图。

我们如果回忆一下自己最有创造力的时刻，都是在我们周围有其他有创造力的人的时候。如果我们回顾人类历史上最有创造力的时期，就是那些创意人士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巴黎的咖啡馆里聚会，在佛罗伦萨的艺术工作室里，或者在硅谷的创业公司里。

采访者：

伟大的电视剧都是在编剧室里写出来的。

萨尔·可汗：

完全正确。所以当一个有创造力的人进入房间时，这不是一个零和游戏。我会变得更有创造力。而且我亲身体验到了这一点，你可以用AI作为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来讨论想法。

现在，如果一个学生懒惰，只想说“我不想思考”，是的，你可以去ChatGPT，说出一些想法，然后复制粘贴，等等。但是Khanmigo不会这样做。它会推动你进行思考，并且如果你只是想敷衍了事，走捷径，它会让老师看到。正因为如此，老师、成人和家长非常重要，因为他们会说：“嘿，你只是在敷衍。”这不是使用这些工具的正确方式。所以我认为透明度非常重要。

再来说一个更哲学的问题：什么是创造力？

很多人说这些大语言模型是通过大量内容训练出来的，它们预测下一个词。现在不仅仅是语言，它们还可以预测下一个图像或下一个像素等等。但最终，创造力是我们创造出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想法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们来自我们接触到的东西。最有创造力的人，无论你想到的是爱因斯坦还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都能以别人没有想到的方式将他们接触到的点联系起来。我怀疑这些AI也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有一些研究在探讨AI是否只是停留在已有的成就上，还是能够在某些方面超越这些成就。现在已经有人在使用AI来探索数学和物理的前沿，这意味着真的有创造力在发生。

采访者：

你和比尔·盖茨都赞同用AI解决“空白页面”问题的做法，也就是不知道文章如何开头，请AI帮我起头，然后我再接着写。虽然AI可以帮助我们克服这种恐惧，但我觉得我们会失去一些东西。

萨尔·可汗：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希望我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能够真正地面对一张空白页，并在上面写下东西。所以我们告诉老师们，现在你们确实需要在课堂上进行更多的写作练习，这样你可以看到学生从零开始写作，并语法正确地书写。

但是，在另一个极端，如果你在高中或大学，如果目标不是语法或句子结构，而是你做的研究，你采访了人，是的，那么也许你可以把采访笔记拿出来，然后AI可以帮助你更高效地完成工作，这也很重要。因为在工作场所，那些能够更快地完成优秀工作或更多工作的人会有优势。

然后有一个中间地带，这也是我们在Khanmigo上构建的东西，是的，你确实希望学生能够独立完成一些工作，但它确实是他们自己的作品。所以我们构建的系统是让学生可以与AI一起工作，AI作为写作教练。当学生准备提交时，老师收到的不仅仅是最终的输出，还包括与AI的整个对话记录。AI会说：“嘿，我和Adam一起工作了四个半小时，她在论点陈述上有困难。顺便说一下，这是完整的对话记录。”

如果你去ChatGPT，或者去找你的姐姐，或者找那些在AI之前就存在的在线代写服务，如果你复制粘贴这些内容，我们的AI会告诉老师：“我不知道这个论文从哪里来的，这与Adam在课堂上的表现不一致。”所以你有了这样一种情况，AI不仅会破坏AI作弊，还会破坏早在AI之前就存在的各种作弊行为。

我在书中专门有一章讨论作弊。我指出，作弊在AI之前就很猖獗。如果说有什么不同，AI只是把这个问题突显出来，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让作弊变得更加平等。

采访者：

很好，下一个问题。有一名高中老师说，他在教学生准备AP考试，学生需要写作文和分析数据。AI在这里有什么用处？

萨尔·可汗：

这正是让我感到兴奋的地方。历史上，学生做开放性任务并获得反馈是一个非常费力或昂贵的过程。任何在场的老师都知道，无论是实验报告还是作文，批改这些作业并给出反馈是非常辛苦的工作。

想象一下，我刚刚遇到了一位七年级老师，她有六个班，每个班30个学生。如果她布置了一篇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文，那就是180篇作业要批改。如果你告诉我，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只需要批改180篇七年级学生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文，我会告诉你不，谢谢，我做不到，那太难了。

所以，令人惊奇的是，大语言模型和相关技术能够处理学生的开放性回答。虽然我认为它不应该是最终的评分者，但它可以帮助老师按照评分标准对学生进行评价，给出为什么学生在这个评分标准上的表现这样的证据等等。

有了AI助手处理琐碎事务，教师就可以专注于他们最擅长的工作：激励学生、建立关系，并确保每个学生都能感到自己被看见和支持，尤其是那些需要额外帮助的孩子。

采访者：

实际上这是如何操作的呢？必须以数字文本的形式提交吗？就是在电脑上写的文本？

萨尔·可汗：

目前在Khanmigo上确实是这样的。但这些模型，我们不应该仅仅称它们为大语言模型，它们现在是多模态模型。所以它们可以处理图像，现在它们解析手写的能力非常强大，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比你还强。

有一个演示视频，在他们发布最新模型前几周，我和我的儿子去OpenAI的办公室拍摄的。视频中，我的儿子在做一个三角函数问题，写在纸上。你会看到，演示中没有涉及打字，全程是自然的对话和书写。

未来一两年你将看到标准化评估中学生的作品，无论是数学问题的解题过程，还是他们画的图表，设计的科学实验，还是人文学科中的写作或绘制地图，这些都可以大规模处理。

采访者：

如果你负责从头重新设计教育系统，会是什么样的？

萨尔·可汗：

我们现在的教育系统是基于上课时间，但我会转向基于能力。

比如，你想进入加州大学系统，他们要求你至少学三年的数学，二到三年的外语，四年的英语。他们并没有说你需要掌握什么水平的数学。

所以第一步，我会把基于时间改为基于学生能力。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上，任何达到这个能力水平的人，我们都会给予相当于高中或大学文凭的证书。

然后，我会与行业和研究生院合作，明确他们的需求，让教育系统配合接收这些学生。

接下来，我们可汗学院要做的事就是，提高教育的天花板。如果你在一个有25或30名学生的班级里，有一位优秀的老师，我们希望能让教育更加个性化。

同时也提高底线。如果你在阿拉斯加乡村，没法上很好的微积分课或英国文学课，我们认为现在的技术可以让每个人至少能接触到这些课程。

所以我会结合能力为基础的系统，使这些证书有价值，然后建立一个安全网系统，让传统学校也能使用这些技术，确保他们能够提供优质的教育。

我们正在与各国的教育系统合作，特别是教育部。最近，很多国家提出了一个正式的问题：如果你要设计一个教育系统，你会怎么做？人工智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让各国开始以更全面的方式考虑这些问题。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博雅小学堂”（ID：boyakids）博雅小学堂是普及和传播人文知识与精神的文化平台，致力于亲子家庭的文化养成与终生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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