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夹缝里静静地藏着观鸟的人群

文摘   2024-10-10 09:00   北京  



在短篇小说《醋栗》里,契诃夫写道:“你们知道,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契诃夫批判安宁,我们却忍不住对他笔下的安宁心生向往。事实上,在忙碌和疲倦剂量过剩的日子里,在现代文明组建起的钢铁堡垒之中,城市人迫切地需要另外一种生活。


于是,在几年前那些“无事可做”的时间里,更多人开始观察身边的植物和鸟类,观察这些站在阳台、隔着窗玻璃就能接触到的“自然”。


©️ Popeye Magazine


“抬头看鸟”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屋顶、檐角、电线杆上、城市公园里,观鸟常常在野餐、徒步的过程里就能发生;而如果肉眼观测、随机信息和手机记录不足够,双筒望远镜、有长焦镜头的相机也不是太难获得的辅助工具。


事实上,对于很多人来说,我们生活在观鸟的黄金时代:数字技术、手机 APP 使得辨识、标记、有序地寻找鸟类成为可能;鸟类学实验室的学术项目,会预测和跟踪鸟类迁徙的活动;有组织的观鸟协会、俱乐部,让初学者可以和有经验的人一起行动,也使观鸟具有了更强社交属性。


双筒望远镜几乎是观鸟的必备工具 ©️ Popeye Magazine

观鸟应用可以搜索到各类鸟种

© Dave Lauridsen for The Nature Conservancy


TikTok 上,#birdwatching 和 #birding 等观鸟标签的浏览量已超过 10 亿次;Birda 等鸟类追踪应用的月增长率达到了 30%。而康奈尔大学追踪全球鸟类爱好者的“后院鸟类统计”(Great Backyard Bird Count) 项目发现,去年观鸟活动的参与人数增长了 44%。


随着观鸟在世界范围内、尤其是年轻群体中的流行,“与鸟相关的一切”开始串联起身份认同、自然体验、户外活动、小众文化、生态管理等更复杂的命题。


在日本,你可以通过画着相关图案的袜子、钥匙链和徽章认出野鸟协会的成员。除了用手机 APP(比如eBird)录入数据之外,日本观鸟者还喜欢携带纸质清单,用笔记录下目击到的鸟类。


日本野鸟协会成员在观鸟 ©️ Popeye Magazine


协会成员会在观鸟活动结束后交换笔记,整理成册,并附上复杂的手绘插图——是的,拍鸟、画鸟、听鸟也是重要的观鸟技能。而在野外进行鸟类速写、编写附有彩色插图的观鸟手册,是美国最知名的鸟类博物学家之一戴维·艾伦·西布利(David Allen Sibley)创立的模式。


©️Bob O'Connor


戴维画下的鸟类插画 ©️ David Allen Sibley, What It's Like To Be A Bird


在伦敦、纽约、多伦多,Flock Together、Black AF in STEM 等有色人种观鸟联盟推动了更具包容性的观鸟活动;而 Flocking to Nature: Birdin' Around PDX(奔向大自然:波特兰国际机场周边观鸟)等节目使得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与棕色人种社区建立了更密切的联系。


“鸟朋克”之类“亚文化中的亚文化”也出现了。许多朋克摇滚的乐迷被观鸟的“质朴”特质所吸引——反主流的文化叙事让他们关注到更多生态问题;而朋克生活里决定性的“DIY”价值观,让他们非常愿意自学鸟类知识、发起鸟类普查等科学活动。


“鸟朋克”的鸟文身 ©️ Audubon


而纽约酷儿观鸟者和女权主义观鸟俱乐部,不仅研究鸟类的迁徙模式,还会研制自己的“鸟时尚”:比如将传统鸟类学家的服装与金属框架眼镜、Carhartt 无檐便帽和复古相机融为一体。


一些酷儿观鸟者的穿搭 ©️ Instagram @ outsideclothesnyc

总之,如今城市生活的闲暇里,有人在近郊公园赏花、看云量预测追晚霞,有人跟团去北欧赏鲸鱼,在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也有人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赶去千里之外的圣克鲁斯岛寻找岛灌丛鸦。


长枪短炮并不是区分观鸟者专业性或前卫性的因素,家门口的街心公园和冷僻滩涂的也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与城市、乡野、自然都紧密相连的观鸟,可以是所有人的解药与出口——不需要任何特殊的资格,“所需的只是一点点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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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狩猎的荣誉到观看的乐趣


猎杀、获取、收藏、积累——十七至十八世纪,人类对鸟的痴迷似乎也是通过资本主义掠夺的方式完成的。


十八世纪所创制的先进枪支和交通方式,反而让鸟类成为了珍奇柜里整齐的标本。富人用鸟类收藏炫耀地位,科学家通过猎杀的方式进行研究。


直到鸟类研究者埃德蒙·塞卢斯(Edmund Selous )在观察夜鹰时,被它们羽毛图案所制造的完美伪装折服——他忽然意识到,“观察和推理的乐趣实际上远大于任何奇技淫巧带来的乐趣……放下枪,拿起望远镜……很快就会发现,杀鸟不仅残忍,而且非常愚蠢。”


柏林自然博物馆欧亚鸟(Garrulus glutarius )的皮毛 ©️ Wikimedia Commons


在十九世纪,塞卢斯的同情心让残酷的捕猎逐渐被一种更温和、更亲密,也更科学的方式代替。观鸟成为英国、北欧地区的贵族流行的户外休闲方式,他们从远处观察鸟类、记录鸟类的习性和迁徙规律。人类对鸟的兴趣从炫耀自身的资本转向了对鸟类世界本质的探索。


爱好不分贵贱,乐趣更是。二十世纪末,观鸟成为了英国的“国民爱好”,而最主要的观鸟者已经从上流社会的贵族们,变为中产和工人阶级。


《观鸟》杂志的历史封面之一,过去与现在观鸟的区别  ©️ American Birding Association

而从人类开始现代意义上的“观鸟”,鸟类为人带来的益处不计其数。


二战初期,詹姆斯·费舍尔 (James Fisher) 的《鸟类识别》(Bird Recognition)一书在观鸟热潮下问世。在无聊的战斗间隙里,鸟类是无比珍贵的消遣;在漫长的战争中,鸟的世界则是消减人们绝望的良药。


《鸟类识别》©️ Etsy


而现在,观鸟在千禧一代和 Z 世代中迎来了“复兴”——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年轻人不再宿醉,反而在早上 7 点起床看麻雀。


纽约市酷儿观鸟者协会 (NYC Queer Birders) 常在展望公园、绿荫公墓、中央公园漫步区和华盛顿堡公园举行免费散步活动。 一位创始人表示,在生活成本极高的纽约,社交活动总以深夜的酒吧为中心,但散步观鸟活动一样能缓解孤独感和生活压力,还更加“平易近人”。


纽约麦高里克(McGolrick)鸟类俱乐部聚会 ©️ nypost


鸟类对于城市居住者很公平,毕竟密集的城市高楼中也有岩鸽、燕子和猎鹰。它们易于观察、随处可见。而《科学报告》(Scientific Reports)的一项研究指出,仅仅是靠近鸟鸣声,就能让人的精神状态得到长达八小时的改善。


《生态经济》(Ecological Economics) 的类似研究发现,增加一个人周围的鸟类数量和种类丰富度,可以提高他们的生活满意度,这种影响与加薪产生的效果非常相似。


除了直接改善人的精神状态,观鸟也像一种健身方式,它为散步,以及其他亲近自然的出行提供了动力。《观鸟》(Birding)杂志的主编泰德·弗洛伊德(Ted Floyd)已经观鸟近 16 年了,为了观察某些鸟类,他不仅会进行持续 24 小时以上的徒步,还会报名参加 10 公里跑步比赛——就因为比赛会经过很好的鸟类栖息地。


为了观鸟,“散步”是不可避免的 ©️ Popeye Magazine


而对更多人来说,观鸟是一种精神体验。它的精神性不仅在于短暂的放空、对纷杂世事的逃避,更在于“看到”鸟类所存在的、与我们交叉但不完全重合的“另一个世界”


英国自然主义的先驱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用自己近 40 年的观察,认识到鸟类也有自己的内心生活。他注意到晴日里教堂和塔楼上的家燕,如何成群结队地落在瓦顶,又如何在温暖的阳光下梳理羽毛;也注意到啄木鸟飞行时,翅膀如何在波浪般起伏的动线里张开闭合……


怀特曾在一个叫塞耳博恩 (Selborne) 的庄园住了 34 年,而他的著作《塞耳博恩博物志》改变了后来的两个多世纪里人们对鸟儿的看法。他让人类意识到自己是自然体系的一部分,也让现代人在观鸟带来的纯粹乐趣之外,感受到通过观鸟,人与自然所能产生的情感链接。


檐角互梳羽毛的鸽子 ©️ LUX BLUE


知名城市观鸟者大卫·林多 (David Lindo) 说,你只需要抬头仰望,“盘旋的雨燕、迁徙的画眉、喧闹的乌鸦、猛禽”,那个世界的美丽并非难以企及,而是无处不在的


而日本野鸟协会成员岛田亮二认为,是观鸟,把他从只有 17 英寸显示器大的世界,带往西伯利亚的弗兰格尔岛、新西兰的奥克兰。旁观鸟类的迁徙之旅让他受限的思绪加入到了更广大的自由之中。


鸟类迁徙 ©️ Wolfgang Kaehler/LightRo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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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要抬头仰望


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造成的过度开发与栖息地丧失,世界各地的鸟类数量正在急剧下降。研究人员估计,从 1970 年到 2019 年,北美鸟类种群已经损失了近 30 亿只成年的可繁殖鸟。


但现代观鸟的价值也在这个严峻的事实面前凸显出来——观鸟,不仅是对鸟类的观察和欣赏,也是对它们困境的见证。


美国鸟类普遍减少  ©️ NABCI


二战过后,英国的观鸟者逐渐分为两派,一种是有目的的普查或调查,一种是无目的的观看、以清单形式记录自己的看过的所有鸟类。曾任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会长的鸟类学家马克斯·尼科尔森 (Max Nicholson) 认为,观鸟者应更深入地了解鸟类的行为,尤其是数量,并开启了对鸟类种群的监测。


如今,诸如“奥杜邦圣诞鸟类普查”(Audubon Christmas Bird Count,简称 CBC)这样具有悠久历史的鸟类统计活动及各类观鸟大赛,既是鸟类爱好者的盛会,也是保护生物多样性的珍贵举措。在圣诞鸟类统计的 120 周年——也就是 2020 年—— 81601 位观鸟人贡献了 2646 条观鸟记录、共 2566 种被登记在册的鸟类。


不仅是观鸟节、观鸟比赛的统计数据,观鸟者数量的增加,在线数据库 eBird 、迁徙跟踪项目 ICARUS 等技术的发展,正在赋予不同的观鸟形式更多内涵——它们不仅增强了我们对鸟类生物学的了解,更是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种大规模的鸟类信息的共创。


圣诞鸟类统计地图


日本鸟类研究协会表示,由于研究人员短缺,业余爱好者收集的数据也非常有价值。eBird 用户所输入的数据,对研究鸟类种群、迁徙模式和繁殖行为的变化有很大作用。


eBird 项目负责人之一 Jenna Curtis 则认为,所有录入信息的观鸟人士都是独立的数据点,它们分享的观鸟结果,产生了规模更大、更详细的观鸟资源,比如“每周绘制的大陆鸟类丰度地图”。


在一个齐心协力的鸟类观察界,业余爱好者可以从世界各处的角落搜集更多的鸟类数据。而事实上,他们提交给 eBird 的数据几乎占了全球最大的开放式生物多样性数据库 GBIF 所有多样性数据的一半——规模之大,在 20 年前无人能够想象。


eBird上来自世界各地观鸟人的分享 ©️ eBird


这些数据也不仅仅是在保护鸟类。


加拿大生物学家维迪亚·帕德玛库玛 (Vidya Padmakumar) 指出,观鸟数据对于阐明环境变化同样宝贵:“鸟类种群、迁徙模式和繁殖行为的变化可能预示着更广泛的生态变化,包括气候变化、栖息地丧失和污染的影响。”


可见,鸟类不仅可以使我们更快乐,也可以使我们对生态与环境保护的参与度更高。


鸟类活动的变化是更大范围生态环境变化中的一环 ©️ Wirestock Creators


在纪录片《观鸟大年》(The Big Year)中,想要发现最多鸟种的男人们搞资源比赛、做“鸟侦探”、跑“观鸟马拉松”,他们着迷般地竞争、追踪,甚至抛弃住院的妻子,去追一只神出鬼没的雪鸮。


但除了人类竞争欲和收集欲造成的疯魔感,你也会看到,一只美洲金斑鸻一年飞行数万英里,从北极迁徙到南极——那种属于鸟类纯粹的美丽,它们无比统一的生存意志、千姿百态的个体差异,以及观鸟这件事如何渗透进人的视野、人的心灵、人与自然相处的方式。


©️ The Big Year


解锁不同的鸟种、迈上观察的新门槛固然有趣,但对更多城市人来说,观鸟,可以是理解的开始、改变的开始,它把你从与外界脱节的状态中打捞出来,重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有时,你甚至不需要双筒望远镜,“你只需要抬头仰望”——


鸟儿就在那里,鸟儿的世界就在那里。🌏


©️ perkypet


Reference

 Bird Watching, Edmund Selous, 1901

1941 Watching Birds, James Fisher, 1941

Birds and Us: A 12,000-Year History From Cave Art to Conservation, Tim Birkhea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The Surprising Health Benefits of Bird-Watching, The New York Times

How a new flock of bird-watchers is contributing to science, The Japan Times

We Are in the Golden Age of Bird-Watching, Scientific American

Gen Z turns to birdwatching as a mental health hack, 13newsnow

Gen Z is waking up early and sober on Saturdays to go birding, New York Post

Welcome to Birdpunk: A Subculture of a Subculture. Audub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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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Lili

撰文:时雨

版式:L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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