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两年前有一个浙江的高中生来找我,他读了很多哲学,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是他父母亲认为,这个小孩可能精神上有点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小孩表现得很有意思,他每个星期回家一趟,都要给爸爸妈妈一本哲学书,说下个星期回来要跟他们讨论。
他爸爸妈妈都是初中毕业,他妈妈大概只会读武侠小说,叫他们学哲学,难度很大。于是他爸爸就认为这小孩肯定是精神上出问题了。他们把这个孩子带到我这儿,让我看看这个小孩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我先跟他们吃饭,因为是自家老乡。吃饭时我就跟这个小孩谈哲学,让我大吃一惊:他读的书,大概是我们大部分硕士研究生和少数博士研究生的阅读量。但当时我跟他讲,以后不允许用哲学去毒害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多可怜,要做生意供你读书,你还要让他们读哲学,这是难度很大的事情。这个小孩现在已经如愿以偿,在北京读哲学了。我可以预计他以后会有点名堂。所以这个事情很怪异。我以前一直认为哲学是成人的事情,不是少年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哲学的思考总是跟我们的生活当中比较阴沉的、比较痛苦的、甚至比较悲伤的经验和感受联系在一起的。彻底的哲学思考是跟生死的思考、关于死的思考联系在一起的。伟大的哲学家尼采在他的书里面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古希腊神话里面有一个叫西勒尼的神,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据说他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当时有个国王就想办法把他抓来,问他:“你说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是什么?”西勒尼回答说: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你已经得不到了,就是不要出生。国王又问:那么次好的呢?昔勒尼说:次好的事情你可以做到,但你不愿意,就是快快死掉。这个传说很有意思。人世间最好的事是不要出生,次好的是快快死掉。那什么是最不好的呢?不用问,就是“活着”。尼采当时26岁,已经是瑞士巴塞尔大学的教授。尼采是语文学教授,但他对语文学没有多大兴趣,爱思考哲学。他思考的第一个哲学问题就是这样的问题:人生是如此短暂痛苦,面临着死亡极限,又苦多乐少,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活下去?还有一个问题是,人生当中那么多细节都是不断地在重复,我们每天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重复?这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如此短暂和痛苦,另一个是人生如此无聊地不断重复,那为什么我们要活下去?这是哲学最基本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跟在座的年轻人关系不大。你们这些少年们的生活是高调的、欢快的,而哲学需要一种低沉的、甚至是阴沉的情绪。这是我现在讲的第一点,这一点不好再探讨下去了,因为也许听上去,这和我们今天的主题“中学生学哲学”产生矛盾了,好像变成要我来讲“中学生应该少学哲学”了。在同济大学哲学系有一个状况很奇怪:本科生每年只有少数几个人报考我们哲学系;但考我们哲学系硕士研究生的就多了,大概3至5个考生里录取一个;博士就更难考,我们今年招16个博士生,一共130人报名,比考大学难多了。本科没人念,博士挤破头。国内其他大学的哲学系大致也是这样。为什么愿意读哲学的成年人越来越多?我自己今年招一个博士生,年龄比我还大些,特别好。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哲学?不喜欢这门伟大的智慧之学?刚才我已经讲了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我认为是我们的教育制度。我们的教育是“应试教育”,是为了考试而不是为了人,这是最大的问题。让我举个例子。2000年,我在德国住着,邻居是一个医生家庭。有一天这位医生的小孩碰到我,跟我说:“孙先生,我有一个工作室,非常想带你参观一下。”那男孩是一名高一学生,跟在座的同学们一样大。我跟他去了他们家的阁楼,就是他的工作室,那场景让我感到无比惊奇:整个阁楼都是他的工作室,宽大的桌面上,他用火柴棍大小的铁轨拼起一个全德国的铁路系统,而且是电气化的。他问我想去哪里?我说去慕尼黑,他一按开关,火车就开动了。我当时跟他说:你已经不用上大学,已经是一个伟大的电气工程师。德国的学生,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上午上学下午游戏。下午不上课,学生们自己玩。你们想一想,德国这个民族,小孩子只上半天学,但出了一百多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算上德裔在美国的有两百个之多,是所有民族里拿诺贝尔奖最多的。但他们好像很不用功,不用功到这个地步——只上半天学!我们这儿呢?我们的基础教育阶段的学习,我把它叫做“过度学习”:在不该拼命读书的年纪拼命读书,而一旦成功考进大学 ,就觉得“我终于解放了”,就不再读书了。实际上大学里才应该拼命地读书啊。你们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该拼命读书。所以我们完全搞错了,我们在不该读书的时候读了太多的书,到了大学里反而不再读书。现在出了什么状况?在大学里,“学风”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问题。学生们想着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到高中,十几年寒窗苦读,多可怜呀,上了大学,还不让我们放松一下?关键还在于,在我所谓“过度学习”的基础教育阶段,同学们多半没有培养出学习的兴趣和能力,而是天天在刷题。这样下去,我们的民族要出问题的。所以在这个体系里 ,一切都是为了应试,根本不可能有哲学的位置 。还有我们到今天为止,我们的社会依然没有形成良好的自由讨论的空间。而哲学是需要独立思考、自由思考的学问。没有一个自由讨论的空间,就没有哲学的位置。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单说我女儿。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件事:她小学时候特别喜欢写作,喜欢“叙事”。“叙事”就是讲故事,是人的天性之一,人都喜欢讲故事。但两个学期下来她就失了兴趣,因为老师总是否定她写的文章,说她没有跟社会主义道德、共产主义理想结合起来。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把一件小事、一个小故事跟共产主义理想联系起来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当然好,但小孩子还吃不消,他们幼小的心灵还不可能理解十分抽象的概念。现在她只好画画去了。哲学的现状还有一个原因。从延安时期开始,哲学被弄成“大众哲学”;在文化大革命中,哲学更被降为一种“农民哲学”,十分要命。在某种意义上,哲学当然需要通俗化,但你把它变成一种庸俗的东西就麻烦了。我们延安时期把哲学搞成大众哲学,到文革的时候把它搞成农民哲学,甚至有 “哲学村”,有大妈学哲学,等等。于是现在的状况是什么?我每次在路上或在外面碰到一个不相干的人,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搞哲学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哦,搞政治的。”你们看这都是什么呀?人们已经对哲学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不知道哲学是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感觉,无论从制度、风气来说,还是从年龄来说,我们的中学生离哲学都很远。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哲学。大概现在只有一个国家是把哲学作为高考的一个科目,那就是法国。其实法国没有“高考”,而是叫中学“会考”。“会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高中毕业的时候参加一个考试,拿到毕业证书以后,你在任何年龄,哪怕你已经68岁了,都可以去大学注册上学。这是比较通行的做法。就是说公民只要有高中毕业证书,无论什么时候想申请上大学都是可以的。当然大学要不要你是另外一回事情。第一个题目叫做“追求真理是不是可能没有利害关系?”第三个问题更悬了:给出托马斯·阿奎那的一段话,请你解释一下。这些考题,我认为拿来作为我们硕士研究生的考试题目一点都没有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真理是不是可能没有利害关系?”我可以这么来表达:追求真理是不是可以没有功利心?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求知是人的天性”,追求真理是人的天性。追求真理就是追求真相,你想把某个事情弄弄清楚,这样一种冲动是我们每个人的天性。但到现在,这种天性、这种传统,不断地受到了怀疑。现在我们总是认为,人同时还是个功利的动物,我们要赚钱,我们要养家糊口,我们要讨生活。万一你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跟你功利的目标发生了冲突,该怎么办?是“真理至上”还是“功利至上”?所以,现在跟学生讨论这个问题是太有意义了。以前恐怕不需要讨论,以前人们认为追求真理就是人的天性。现在人堕落了,老想着追求真理很好,但我要生存,要活下去呀,这两个事情在冲突的时候该怎么判断?这变成一个重大的问题。第二个问题也很有意思。去过法国你就知道,法国是很有艺术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出现了当代艺术。当代艺术颠覆了传统的艺术概念,认为传统艺术的定义是有问题的。它首先拆除了艺术品与现成品的区别。另外出现了一些新的艺术样式。今天什么都可以成为艺术,行为和观念也可以成为艺术了。我摆一个POSE都可能成为艺术。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艺术是不是可以没有规则?”年轻人需要了解当代艺术的变化和状况。第三个问题更是专业了。托马斯·阿奎纳是中世纪伟大的基督教神学家,他的那段话在我们这儿是需要专业人士来解释的,当然在欧洲情形会有所不同。所以你们看,法国的高中生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错,多半是从当代生活中引出来的。这几个题目中,请学生任意选做一个问题,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们一般认为哲学首屈一指的强国是德国,有那么多重要的大哲学家,比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而对我们中国现代社会影响最大的、对我们今天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三个哲学家都是德国人,第一个是马克思,第二个是尼采,第三个是海德格尔。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形势有变化,世界上哲学最强的恐怕是法国了,法国出了一大批有世界影响力的哲学家。原因之一,是他们的哲学教育从中学就开始了。有一个法国哲学家解释过,为什么法国的中学生必须学哲学?为什么法国的学生必须要通过哲学考试,才能拿到毕业证书。他认为,就像游泳需要教,思考同样也是需要训练的,批判性的思考需要训练。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简单,就是说: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经过训练和教育的过程才可能达到,我们自身还达不到。这个想法比较接近于17世纪以后启蒙运动的基本想法。康德对“启蒙”下了个定义:人要独立思考,而独立思考的前提是“自由思考”;也就是说,没有自由空间,就不能够进行独立的思考。你们可以看到这种启蒙精神,今天依然影响了欧洲教育体系的构造,包括课程设置、教学方式等。这是启蒙的要求。第一,就是刚才讲的独立的、自由的思考,是彻底的、批判的思考。第二,哲学是大尺度的思考,要思考的是这个世界的大道理,我们的生活中的大道理。每门科学都得讲道理,但哲学讲的道理是大尺度的,是最大的道理。第三,哲学是一种有高度想象力的思考。我认为对现代人来说,这是基本素质。大概2012年,我在南开大学做了一个发言,讲“哲学到底有什么用?”我讲了哲学的三大用处:第一个是“哲学叫人不死”。历史上没有一个哲学家是自杀的。大家知道别的行业,包括文学家、艺术家等,经常会有自杀现象,但历史上的哲学家没有一个自杀的。这是为什么?我想是跟哲学的特性相关的。古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就说,哲学是“练习死亡”。什么叫“练习死亡”?就是要把生死的事情想得很彻底,经常去思考自己最后可能性。哲学是指向可能性的,但有一个可能性是每个人都回避不了的,就是死亡。所以哲学家因为把这个生死问题想得差不多了,最后想着想着就不想死了。第二个是“哲学让人脑子清楚”。这点也很简单,刚才我说了,哲学是一个彻底批判性的思考。哲学最核心的东西是“逻辑”,在古希腊就是这样。哲学产生以后才有逻辑学,为什么呢?哲学是对“思维的规律和法则”的解释,它讲思想的规律和道理,所以哲学让人脑子清楚。第三个是“哲学让人好好说话”。哲学本身就产生于对话。我们现在学的哲学,当然也有中国哲学,也有别的哲学,但主体是希腊人留下来的。希腊人给我们人类提供了两样东西,一个是科学,主要是形式科学,就是各位同学学的几何学、逻辑学、算术这些形式科学。其他具体的希腊科学早就被抛弃了。另一个东西是民主。希腊人为人类提供了第一个“民主制度”。什么是民主制度呢?民主制度就是讨论的制度。凡事都要大家来讨论一下。在讨论的环境里面产生了语法,产生了修辞学,产生了哲学。最初的哲学家是教人说话的,也差不多像一个律师,意思就是“我说不过你,那我请个哲学家来对付你”。哲学一开始就是强调对话、讨论和雄辩。现在,上面三点可以当做我们哲学系招生的海报:哲学教人不死,哲学让人脑子清楚,哲学让人好好说话。我想这样一来,哲学系本科的招生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而在我们现代社会,同学们来想想吧,脑子清楚和好好说话,本来就是现代人最基本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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