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文||1045.​鲁迅《长明灯》（2024.11.11)

荐文||1045.鲁迅《长明灯》（2024.11.11)

长明灯

鲁迅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幸亏我家的死鬼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①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全好了的！不知道怎么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

“你干什么？”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方头站上去，慢慢地说道：“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糊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②的客厅上了。

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孩子们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有删改）

[注]①捏过印靶子，即过去做过朝廷正式任命的官。②四爷，“疯子”的伯父。

6．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长明灯，是君权与神权的象征；想要吹灭长明灯的“疯子”是一个有反抗意识的先觉者。

B．灰五婶不会写字记账，将“梁武帝”说成“梁五弟”，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云亦云的人。

C．方头最后提议将“疯子”暂时关起来，这既是对郭老娃的附和，也是对四爷权势的畏从。

D．孩子们将“放火”编入歌谣，意味着“疯子”的斗争精神感染了孩子们，反抗后继有人。

7．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与《祝福》的叙述方式不同，本文以外视角讲述“疯子”的故事，虽然缺少了对“疯子”的内心关照，但却很好地创设了“疯子”与众人、读者的情感疏离。

B．与《阿Q正传》里对阿Q的描写相似，本文对“疯子”的描写主要采用了白描手法，简单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孤独、温和、坚毅，充满反抗精神的先觉者形象。

C．本文在塑造郭老娃形象上，主要采用了语言描写，一词一断，慢条斯理，说话有气无力，不仅表现出他年高，也标志出他属于村中上层社会人物的身份特点。

D．本文包括茶馆议论、社庙辩论、客厅筹划和社庙尾声四个场景，从故事情节上看，都未呈现出双方冲突的具体过程，而是通过对话，着力展现村人们的心态。

8．鲁迅小说中的人物、社会环境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可以进行互文性解读，请根据所学知识完成下表。

9．刘半农曾用“托尼学说，魏晋文章”来评赞鲁迅的思想创作，认为鲁迅的很多文章体现出中外文化的交融：既有托尔斯泰、尼采的部分思想，又有魏晋文士文篇的风采。请结合《长明灯》简要分析。

6．D 

7．D    

8．①“我”（此空需填知识分子形象，故其他答案不得分）  ②封建（愚昧） 9．（1）“疯子”吹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村民们不再遭受蝗虫灾害和病痛，体现了对底层人民的关怀与同情，这与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思想相契合。

（2）“疯子”对封建神权的否定、反抗所体现出来的思想，与尼采“上帝已死”需打破一切、重建一切价值的个人主义、超人学说相似。

（3）“疯子”为庸众所迫害，孤独却坚贞，这与魏晋嵇康阮籍等名士的形象相似。

（4）文中不少地方讽刺意味浓厚，如“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中的“擎”大词小用，如对郭老娃的语言描写和对四爷的神态描写，解构了严肃性与权威性，与魏晋文章不尚权威、洒脱恣肆的特点相合。

【导语】鲁迅的《长明灯》通过一个村子的故事，揭示了旧社会中封建迷信与保守思想的弊端。小说中的“疯子”形象代表着对封建传统的反抗，尽管孤独无助，但表现出坚韧的力量。村民的愚昧、自私、保守则映射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压迫性。小说运用对话推动情节，语言形象而生动，同时传达了对专制社会和落后文化的批判。鲁迅通过此文本，以间接而深刻的方式反映出社会的沉闷与人性的纠葛。

6．本题考查学生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和分析能力。

D.“意味着‘疯子’的斗争精神感染了孩子们，反抗后继有人”错。孩子并不理解“疯子”的行为，孩子的表现反衬出“疯子”的悲哀，也反映出吉光屯 村民们愚昧麻木的社会风貌。

故选D。

7．本题考查学生对文本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能力。

D.“都未呈现出双方冲突的具体过程”错，第二个场景出现疯子与村人正面争执，他甚至要放火。

故选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