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来袭,江南江北一片萧瑟。母亲说老家太冷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北方的冬天是严寒,是酷寒,是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是手脚冻的会生疮。不要跟我说北方有暖气,集体供暖是城里人的待遇,乡下人家都是生个炉子过冬,点个柴火坐在室外烤火——前面热背后冷,过冬需要点毅力。
时值岁寒,辞旧迎新,核酸年也就过去了一年,仿佛已经是久远的历史。我去翻了翻去年此时的朋友圈,回顾了那段惶惶不安、兵荒马乱的岁月,绝大多数人幸运过关,也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这其中,包括我的六叔——他在去年今日,阳过两周后的一个早晨突然倒下再也没醒来。
一年了,我一直想为他写点东西,却一直拿不起沉重的笔。
父亲兄妹八人,六叔在兄弟中排行最小,与后辈年岁相差最小,所以和我们最亲近。他一米九的个头,身型修长,是行走的荷尔蒙,一笑咧着大嘴,自带几分轻蔑。在我寡淡的童年他像一束光带来了一些色彩,留下了一些温暖的记忆。
大概是在1992年的春天,他说送我一支笔,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兴冲冲跑去拿,他熬夜看足球赛刚起床,递给我一根黑色金属钢笔。
堂妹小我一轮,小时候和我很亲近,大概在1997年的夏天,他们一家三口进城去公园玩也带上了我,这是我为数不多的逛公园。
大概在1999年夏天,我上高中周末放学归来,六叔家的堂妹和四叔家的堂弟在巷子口玩,看见我后两人大喊“三姐”飞奔过来抱住我的大腿,那天堂妹穿了一件六婶手工做的粉白色方格子小裙子。
大概是1998年春节,我们聚在六叔的新家,别人都在看春节晚会,我们俩捧着一本《唐诗宋词三百首》在看,他一字一句念李清照的《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还有欧阳修的《蝶恋花》,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他边念边释意,我们俩陶醉于古诗词的优美婉伤的意境中,笑意盈盈。那天我向他借了这本书,他嘱咐我不要弄丢日后还他。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课外书之一,时至今日我的诗词量都来自于那个时期的背诵。
这些美好的记忆很快就变成了回忆,因为一些原因,我十二年没见过他。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2010年冬天我回老家结婚,他来我家坐了坐,我敬了他一杯酒,他笑意盈盈,寒暄几句带着许久未见的尴尬,他提到《唐诗宋词三百首》这本书我借了一直没还他。我没有告诉他这本书陪我上学转辗多地,后来在南京莫名弄丢了。
去年今日噩耗传来,我嚎啕大哭,每每想到他躺在冰冷的地下就痛彻心扉,夜不能寐。我后悔回老家那么多次从没想起来去看望他,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记了时间是个残酷的小偷,会偷走一切。
他的中年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像我一样蹉跎又倔强,他知道我的近况吗,他会怎么评价我,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而他也不会知道我念着他的好。
五一假期我回到老家,一是参加三婶的葬礼,二是想到他的坟上磕个头。站在自家田地里隔着一条水渠,望见新坟上的纸带飘扬,心中一悸。迈着沉重的步子绕过田间小路,走过坍塌的机井房、破旧的小石桥,趟开杂草丛生的田埂,一步步接近那一抔黃土,短短一两千米的路好长好远,再也走不到又永远不想抵达。站在坟前百感交集,叫一声“六叔”,带着经年未见的尴尬,就好像见到了他本人一样,然而永远不会有应答。
一个人内心的沧老,来自熟识的人逐渐离开。所有的恩怨情仇终将一笔勾销,所有的遗憾、悔恨、宽容都来得太迟,每个成年人的手里都攥着几块烧红的铁沉默不语。
故乡的冬日酷寒,萧瑟,平林漠漠,寒鸦夜啼,那一年,我缩在被窝里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