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的宣传志愿者,已有一年时间,期间主要是通过文字感知死亡、通过公众号传递缓和医疗理念。而穿越生死密度最高的北京协和医院急诊室,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是第一次。
我朋友的母亲罹患癌症数年,在尝试了所有治疗方案之后,命运还是将这对母女推到了悬崖边,站上了生死线。我朋友并非感性之人,在携母抗癌的路上,在时而高歌猛进、更多泥沙俱下的种种处境中,她已做好了相当的准备,但当这一刻突然来临,她心中仍是一片荒芜。
我是一早赶到急诊科的,她声泪俱下,很无助地倒在我怀里。我看了一下她母亲的状况,无边落木萧萧下。
医生问:“如果不接受有创救治,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朋友本身就是协和安宁服务志愿者,接受过安宁疗护培训。按设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应会表现出理智与果敢。
事实正相反。
空气凝固了。我懂得那绝望。
医生又问:“急诊床位有限,接受转院吗?”
这又是一个好问题。
说它好,是因为“扣题”了。在我们接受的安宁疗护培训中,亲人离世之际,最好是在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里,安稳地走。
但很显然,眼下这道题“超纲”了。转院还是回家,原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因为无论哪种选择,死亡的结局无法改变。回家固然是好的,但如果有突发状况如何处理?之后的一系列未知,会怎样?哪个选择是最让人心安、最风险可控的?
两难。呼吸都在颤抖。
“阿姨也是宁晓红主任的病人,请最后给我们一点时间去听听宁主任的建议。”在长长的思量后,我鼓励朋友最后去求助宁主任。
后来事情的走向证明,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倾听。因为当你内心有个预设,但又忐忑不安举棋不定时,需要一个权威的声音帮助自己下定决心。
宁主任的权威体现在她能迅速地将情绪上的宏观表述转化为具体执行条目。在短暂但详细的问询后,宁主任立刻安排郑莹护士长带队前往急诊室会诊。
当我和朋友要返回急诊时,宁主任起身拥抱了我们,她眼神坚定,笑容里满是疼惜。
这次会诊持续了四十分钟。
是的,在中国顶级繁忙的医疗机构的急诊室走廊,四位医生给了我们整整四十分钟的嘱托与共情。郑莹护士长先整体评估阿姨的生命体征、精神状态,然后轻巧地试探、柔和地询问:“急诊室里吵吵嚷嚷的,我知道您也很烦躁,更没法安静地休息,您愿不愿意回家?如果不舒服,我们可以随时再来医院,这样好不好呢?而且老伴儿和女儿在家也能更好地照顾您。”我阿姨对自己的病况了然于心,虽然此前没有正面谈过如何离世的残酷话题,但这一刻阿姨点点头:回家。朋友转头看向父亲,四目相对,她忽地泪如雨下。我知道这泪水里的情绪太复杂:欣然、忐忑、勇气、诀别。
决定回家,心念不再摇摆,此前散乱的精气神瞬间归位,重新点燃。郑莹把朋友拉倒一旁,双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项一项嘱咐可能出现的状况和详细的应对措施,一遍一遍擦拭她的眼泪,抚慰这颗饱受煎熬的灵魂。
"你已经很勇敢了,你很棒!但你此刻不要忽略另一件事:你失去了母亲,但是,"郑莹看向朋友的父亲,对朋友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父亲,他失去的是陪伴他一生的爱人!”
话音凿空。猛然,朋友眼底涌出另一种觉醒。那是角色的退让和责任的担当。
不善言辞的、隐忍悲痛的老父亲,终掩面而泣。郑莹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住父亲。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带妈妈回家!我们一起!好好地照顾她!
这一刻,我的感动难以言说,我的震撼如此真实:原来,死亡本身蕴含了一种极大的拯救力量!死亡竟如此伟大,让活着的人得以包扎悲伤,生出这无限的勇气,向死而生。这对父女即将走过一段至暗之路,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迎接死亡更心碎更举步维艰的事情?但我不再担心,我知道他们有医相助、有手相牵、有光引路:是爱!当所爱之人已不在,爱仍能超越一切。
缓和医疗像一个纽带,牵起轻与重,牵起生和死,生死两相安。
四天后,阿姨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床上,在自己熟悉的味道中、在爱人女儿女婿的无尽爱意中安然离世。
撰稿:刘樱
编辑:刘雁清
审核:孙晨晨
版式:华怡 王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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