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夏天 ▌楚 泽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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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1 06:19
湖南
我那时候学习成绩很好,考第二就算是发挥失常。但镇子很偏僻,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每年中考能考上高中的并不多,大部分人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母亲好像突然间望见了我的未来,期末考试刚结束,听说县城的初中进行择优考试招收插班生,便毅然决然地带着我去参加。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我以前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隔壁镇,离我家大概30里的芙蓉山上有一座庙,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便会带着我去庙里拜佛,祈祷老人健康,祈祷家畜兴旺,祈祷我每次都考第一名。我和母亲晃晃悠悠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到县城汽车站下车的时候,胃里的酸水都给吐出来了。城里的空气好像比村里的要更炙热,夏天的风吹在脸上,混合着人来人往的汗液,掺杂着沥青道路的焦糊,弥漫着路边快餐店的油烟,让人好生烦闷。考上了我也不想来读啊,我那时候心里想,秽物的腐败味道跟苍蝇似的,围绕着我飞来飞去,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消散。这种抗拒在参观完校园后明显降低了不少。县城的学校得有镇上的十倍大,教学楼比镇上最高的楼都要高,处处光鲜亮丽。到处是花草树木,但并不是镇上学校里那般东一块,西一簇,而是井然有序,处处繁盛,有点赏心悦目的感觉。尽管烈日当头,我却逛得兴致盎然,甚至在回程的大巴上心猿意马,竟没有再晕车。宁乡金海中学老校区
县城的初中效率很高,期末考试成绩还没出来,学校就给家里打电话说我被录取了,新学期开学就可以过去报到。而后招生办还给介绍说学校有扶贫助学政策,像我家这样的情况可以在学费方面申请一些减免。母亲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我好像又没有那么高兴。在县城上学需要住校,每月月底放三天假,这意味着十三岁的我要独自开启全新的生活,也意味着我要跟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们说再见。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十三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离别——而那时的我更未想到的是,在往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处在这样的离别中。期末成绩出来那天,我照例回学校拿成绩单。教室里熙熙攘攘,学习委员已经在发暑假作业本,看到我进来,神秘莫测地冲着我微笑。学习委员是我拿第一名最大的竞争对手,但他从来都是第二。期末考试我预感考得不错,我觉得这笑容是他对我的心悦诚服。我刚到座位坐下,同桌就冲着我乐:“楚泽,你的第一名被人抢了咯!”我吃了一惊,视线又抓取到了学习委员。果然,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笑意,嘴角上扬,满眼得意,那确实不像是认输,反而像是挑衅。再笑下去脸都得僵了吧,我心里满不是滋味。我感觉我整个暑假都要不畅快了。哪怕是跟往常一样拿了一堆的奖状,但分量最重的一张上面“第二名”太显眼,嫉妒、沮丧、不屑,各种心态轮番在我心里上演。但最后我却突然开心了一下:罢了,在我转学之前,让你也得一次第一,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我是故意放水才让他拿的第一。一念至此,骄傲又重新占据了我心头。念头通达的我也陷没于喧嚣之中,班主任吼着嗓子交代了一下暑假事项,闹哄哄的同学们便一哄而散。我收拾好东西,在隔壁教室门口等着和好朋友阿杰搭伴回家。教室在一楼,走廊旁边便是绿化带花池。但花坛里没什么花,只有郁郁葱葱的细叶女贞,再高一点的就是龙爪树。这两种树曾经很多次出现在我的小学作文本里,但我一直没搞清楚是不是它们的学名,单从表面看,细叶女贞的叶子确实挺细,龙爪树的枝干确实也挺像龙的爪子。但这样式比县城学校里的可差远了,我想。我掐了几片叶子在手里把玩,脑袋里却在胡思乱想。夏天的蝉鸣就像打谷机的滚筒似的,把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转头看到一张微黑的脸,眉眼弯弯,脸上还带着红晕。我恍惚了一下,是我同桌。同桌是个女孩子,但是学习成绩不好,我一般都不怎么和她玩。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感觉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她洞穿了,所以她才会跟我说这事。“我爸爸要去县城里工作,所以我们全家都搬过去。”她接着说。“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这学期我成绩进步挺大的。”她继续说道,“再见,回来了有机会我再找你们玩。”同桌潇洒地跟我道别,转身往校外走去,高高的马尾在我心头晃来晃去,挠得心里痒痒的。“唔。”我含糊答应着,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好朋友说我也即将要离开。“可是本来天天一起耍的伙伴,突然就要见不到了,这多没意思。”“怎么会呢,即使现在不走,两年之后毕业了不也得走吗?就像我们俩现在天天一起玩,但两年后你会去读高中,而我大概会出去打工,再以后,也就过年过节再相见了。”阿杰在前头边走边说,我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再见。”阿杰跟我住一个村,从小学起我俩就同班,但我是老师所宠爱的“别人家的孩子”,他却是经常被批评罚站的“有些同学”。我一直以为他没有我那么智慧,却不想是我没有他那么洒脱。“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他突然转头冲着我笑,在灼灼烈日的照耀下,不算洁白的牙齿耀眼得闪光。在之后的假期里,我好像忘了要转学这回事,跟阿杰以及童年的玩伴们重复着过去几年夏天做的事,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武能脚斗,文能摸牌,快活的空气经久不息。少年的喜怒哀乐总是迅猛而热烈,但离别的愁绪不是,它总是萦绕在你心头,即便找到了泄洪口,但马上又会蓄满心池。因此尽管我走得并不突然,但我并不想道别。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恰好是芙蓉山上供奉神祇的诞辰,母亲领着我去还愿。我们凌晨出发,夜空的朗月高悬,星辰闪耀,山间的清风拂面,沁人心脾。到山顶的时候天刚微亮,太阳冲破云霞,金色的温暖倾洒在我们身上,一晚的疲倦好似也消散了不少。“现在要考第一名可不容易,”我嘟囔道,“一个年级七八百人呢。”母亲笑了,祷念道:保佑老人身体健康,保佑我在外平安顺遂、学业有成,保佑家中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余烟袅袅,飘过母亲眼角的细纹,我猛然意识到,我要告别的不仅仅只是我的朋友,而后数年、十年、二十年,我终将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远,陪伴越来越少。阳光逐渐炙热,山间却依旧清凉。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了阿杰,我大声地跟他打招呼,然后告诉他到开学的时候,我就要去县城里读书了。“我知道啦!”阿杰说,“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为你高兴。”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呲着牙显得很是开心:“等你放假回来,我们继续一起好好耍。”“嗯!”我发现离别并不一定是惆怅,也可以是充满希望。彼时彼刻,我终于不用再守着我以为的秘密,心胸舒畅,不由得放声吟啸。林中早起的鸟儿也随声应和,清脆婉转。当然,那时的我还很年轻,还并不知道很多承诺会被时光逐渐消磨,可以留下的十不足一。我跟学习委员说,期末拿了次第一名可别得意,咱们来比比中考。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母亲看起来却好像又没有那么高兴。秋风渐起,蝉鸣渐渐地止歇,暑假终于结束。我独自登上了外地求学的大巴,窗外的田野金黄一片一望无际,远方的山峦巍峨矗立可望却不可及。我回想着这个夏天在田间、在山野的快乐,期盼着少年的激情能够在下一个夏天继续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