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从来不会治愈谁,它只是一种温柔的陪伴
若不是因为母亲,我还没有机会进入这地方。这个鬼地方,没有人愿意进第二次。
这个地方空旷、凝重,一脚踏进去,像是踏进了一个幽深的森林。这个森林里没有树,只有一张张床和一个个戴着呼吸机的孱弱病体,他们或睁眼,或昏睡,都悄无声音,像一棵棵深秋的草,只在夕阳下一点点枯下去,萎下去。
我期盼了好几天的心咚咚跳,紧张到走路都有点虚飘。我分辨不出哪个是母亲,正如母亲也分辨不出我。我穿着探视服,戴着口罩,和其中的任何一个护士一样。
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我终于站在了母亲的身旁。
母亲手脚被捆在床上,下身插了导尿管,嘴上扣着氧气罩,鼻子上戴着鼻饲管。她的脸颊和嘴巴,许是没带假牙,深深凹陷,变得尖小。我看见她像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妇人。
心一酸,我的泪就涌出来了。仅仅十几天没见,,母亲瘦了一大圈。
想起姐姐要我们在母亲面前不哭泣只安慰的嘱托,我扭转身,擦掉了泪。
我唤了一声“妈”,母亲睁开了眼。她看向我,小声说了句什么。我也一边说着,一边附下身去,把耳朵对着她的嘴边,我还是听不清楚——母亲已经发不出大的声音了。
“她刚拔了呼吸机,现在很虚弱,嗓子应该也很疼,你不要让她说话,让她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医生的话让我噤了声,母亲本来就耳聋,现在又受着各种疼,还是别让她疼了吧。
然后,我握了母亲的手,只能静静地一遍一遍抚摸她的手指。
这个就是母亲在ICU时,我唯一一次探视她的情景。这个时间其实很短,还不到十分钟。但接下去我见不到她的几天里,母亲的样子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在我坐在病人家属休息区里等待护士随时召唤时;在我吃饭时;在我陪着女儿去楼下放风时,我时不时就会发起呆来。
母亲住的医院里配备的病人家属休息区也是一个很大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和一个大厅差不多,足有十几米宽,二十几米长。靠墙两边并排放置了二十几张一米宽的床,供病人家属休息使用。病人家属需要24小时在那里守着,随时听候医生护士的调遣。
这里没有欢笑声,每个人脸上都流淌着沉重,偶尔有懵懂孩童的欢笑声,被大人一声呵斥,拿起手机便没了声。休息区大门墙上装着一部电话,只要铃声响起来,靠近门口的家属会迅速跑过去接电话。大家同时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某床需要护理垫了,某床需要买药了,某床需要送饭了,这都算好消息,家属会暗暗松一口气。最怕听到医生让去签病危通知书,一路走过去头都是懵的,签字的手也是抖的。
我还没回去时,接到过大姐的电话,大姐说她刚刚签了母亲的病危通知书。“咋办呢?医生正在尽力抢救咱妈呢,让我现在去买人血白蛋白。”她含着哭腔,声音里满是害怕、慌张。但一转瞬,她又把哭腔压下去了,她劝我:你先安心上班,我先去交费。我哪里能安心呢,我心猿意马、心慌意乱、又心急如焚。可是,女儿的功课也不能耽误啊,我只能熬着。
母亲也在熬着,她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诺大的病房里与死神抗争着。
好的是,我们都熬过来了。在ICU住了7天之后,母亲从ICU转到了CCU。CCU是心内科重症监护室。母亲有心衰、肾衰、肺部感染、胸腔积液,症状太多,只有按最凶险的来。在CCU,多了很多人情味,不再是每周二、四、六仅仅让探视十分钟,一天24小时,家属都可以陪护。
终于可以守在母亲身边了,母亲或许和我们一样,心里都有了太多宽慰。
眼见母亲认出了我们;眼见母亲昏睡的时间变短;眼见母亲说话声音由含糊不清到清晰明朗;眼见母亲有了要求,想吃西瓜,想吃凉皮,想出去转转。
她的孩子们都笑了。我们看着她,像看一个走失很久突然回来的孩子。
CCU里总共有六张床,我们转去的时候有三床病人,最多时候住满,走的时候就只剩了在母亲对面和母亲同龄的一个老人。
母亲旁边是个93岁的老母亲。有七八个孩子,都守护在身边。那个老母亲能自己坐起,自己吃饭,大声说话,看起来比我母亲的症状轻多了。但是母亲转进去的第三天早上,我还在二姐家吃早饭时,大姐传来消息:那个老母亲,半夜三点多走了。大姐又说,我亲眼看着护士跪在那个老人身上,做心肺复苏,做人工呼吸,和电视剧里一样,太惊心了。
我内心愕然的同时,又沉重起来。重症监护室果然名副其实,眼睛看到的未必真实,状况原来随时都会发生。
想起那个老母亲的孙子,那天下午刚给奶奶告别。那孩子说:奶奶,公司那边催呢,我晚上飞机就走了啊,你安心养病,我再回来看你。那个老母亲坐着,带着笑容挥挥手:走吧,放心走吧,奶奶没事,你安心工作。
那个老母亲走时,她的孙子是不是还在飞机上。永别竟然如此猝不及防。。
隔天,和母亲相隔一个床,又转进去一个病人,是一个老头,89岁,戴着呼吸机。有四五个男人守在他身边,大概是弟兄,一个比一个长得像。
我们去主治医生那里询问母亲的病情,化验结果及出院时间时,主治医生随口提了句这个老人:他的家人实际上就是在等呢,一个亲属还没回来。
回到病房,特意看那老人,他似乎意识不清了,眼睛始终闭着,但情绪急躁,突然会举起手抓氧气罩,还会突然高喊一声,吓人一跳。这么中气十足,不像医生说的呀!
当晚,为了女儿能睡好点,我带着女儿躲进了杂物间,哥哥守在母亲身边。
正睡中,杂物间门突然被推开,灯大亮,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我慌张坐起,看他似要找东西,最后拿起床底下一双黑鞋,出去了。走廊里随后传来了电话声:“XX,你XX没了,刚走,赶紧回来吧。”一个,一个,似乎通知了很多人。
看看时间,正晚上一点多。难道是那老头?等外面安静,我穿了鞋走进病房,果然,那个床上空了,白色的床单上留着一滩暗黑的污渍……
我没多问,转身坐在母亲身边,给她盖盖被,握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会儿熟睡着的母亲。
三天时间,两个老人走了,并且他们临走时的样子不同,一个温和,一个急躁。无论怎样的不同,于他们的亲人,似乎总是来不及告别,心里做不好准备。
临回郑州时,我告别母亲。母亲看着我,言语诚恳:“回去后让玥玥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大学,找份工作。自己能挣钱了,吃啥穿啥,自由自主。”
我母亲说得多好啊!我们又笑了。
母亲下午也会出院并被接回老家,那是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而这里,这个鬼地方,就彻底对它说拜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