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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鲁吉亚,不反俄就等于亲俄?
作者:吴亦恒,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原标题:《格鲁吉亚大选:揪心的邻国与漫长的欧洲梦》
(正文约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当地时间10月26日,南高加索国家格鲁吉亚进行了万众瞩目的大选。本次议会大选的总体投票率是59%。根据格中央选举委员会的数据,执政党“格鲁吉亚梦想-民主格鲁吉亚”(以下简称格鲁吉亚梦想党)获得53.93%的选票,在大多数省份,执政党都取得了超过半数选民的支持,但在首都第比利斯,执政党仅获得41%的支持率。其他四个主要反对党(即“变革联盟”、“团结-民族运动”、“强大格鲁吉亚”以及“为了格鲁吉亚”)的得票率均在10%上下浮动。反对党称大选结果遭到操纵,而格鲁吉亚总统则拒绝接受本次大选的结果。国际观察员认为,此次大选存在缺陷,指选举存在贿选、恐吓选民、对选举规则进行有争议的修改等。
格鲁吉亚原是苏联加盟共和国,1991年获得独立,是多党议会制国家。格鲁吉亚国内存在广泛的加入欧盟的呼声,但自独立以来,其国内经济社会发展状况远远达不到加入欧盟的标准,欧盟也未对接纳格鲁吉亚表达充分的意愿。况且,格鲁吉亚与其北方邻国俄罗斯关系复杂。2008年8月俄罗斯和格鲁吉亚发生了军事冲突,至今俄罗斯仍然在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地区部署武装力量。
▲ 俄罗斯部署在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地区的武装力量。
在俄乌冲突的地缘政治背景下,格鲁吉亚与乌克兰的相似境况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这一欧亚地区的边陲国家又一次卷入地缘政治漩涡之中。由于现执政党格鲁吉亚梦想党的亲俄、疑欧美倾向,西方国家表达了俄罗斯对该国施加影响力的担忧。在受到广泛国际关注的情况下,格鲁吉亚大选被赋予了超出国内政治周期的意涵,俨然成为区域力量的“角力场”。
格鲁吉亚于16世纪末期成为沙俄保护国,此后格鲁吉亚逐步被沙俄吞并,成为俄国的一部分。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以后,格鲁吉亚独立。1922年,作为外高加索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的一部分,格鲁吉亚并入苏联。1936年,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升格成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最终在1991年,随着苏联解体,格鲁吉亚成为主权国家。在此前一年的1990年,格鲁吉亚境内的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和南奥塞梯自治州自行宣布脱离格鲁吉亚,这两个地区至今保持实质独立的状态。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两个地区的分离主义者强调其民族和语言文化与格鲁吉亚的差异,同时也寻求俄罗斯的支持,希望并入俄罗斯。
苏联解体后,格鲁吉亚的经济萎靡不振,贪污腐败严重,整体生活水平相比苏联解体前有所倒退。格鲁吉亚独立后内战频发。1991年至1993年,格鲁吉亚发生的内战不仅使得国内社会处于动荡状态,更是导致俄罗斯直接介入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问题,为后续格俄关系走向彻底恶化埋下伏笔。
▲ 图为格鲁吉亚中西部茨卡尔图博市的一家废弃酒店,战争爆发后,国内流离失所者住在类似的居所中。
90年代末,随着车臣战争爆发,俄罗斯指责格鲁吉亚包庇车臣分离主义分子,格鲁吉亚和俄罗斯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2003年,格鲁吉亚发生“玫瑰革命”,苏联末任外长、时任格鲁吉亚总统爱德华·谢瓦尔德纳被亲西方的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取代。此后,格鲁吉亚整体立场更加倒向西方。格鲁吉亚政府亲西方的立场使俄罗斯担忧其南部邻国会成为西方的反俄基地。2008年8月格俄军事冲突爆发后,俄罗斯承认了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的独立,俄罗斯军队自格俄冲突以来一直在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驻军;而格鲁吉亚随后断绝了与俄罗斯的外交关系。
俄罗斯对格鲁吉亚的影响并非局限于此。格鲁吉亚在经济能源领域对俄罗斯形成较大依赖。俄罗斯是格鲁吉亚主要的能源进口国,其每年向格鲁吉亚出口占该国20%使用量的天然气,而石油则是过去一年格鲁吉亚进口额最高的商品。而俄乌冲突爆发后,在格鲁吉亚开设企业的俄罗斯公民数量出现井喷式增长。
▲2012-2023年期间俄罗斯公民在格鲁吉亚注册的俄罗斯公司数量(图源:格鲁吉亚商业登记处)
与此同时,格鲁吉亚对欧盟存在十分强大的向心力。格鲁吉亚长期谋求加入欧盟,但欧盟的伙伴关系政策从未向格鲁吉亚提供任何入盟保证和承诺,目前欧盟扩员的进程也已经达到欧盟现行扩员标准所影响的地理极限。欧洲一体化以及欧盟东扩给成员国带来的政治经济红利给格鲁吉亚社会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欧洲的发达也使格鲁吉亚民众向往加入欧盟。此外,格鲁吉亚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文化使其视自身为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对代表西方的欧盟自然有更多好感。
而美国和格鲁吉亚的则在“玫瑰革命”(注:2003年11月22日,在格鲁吉亚发生的反对时任总统谢瓦尔德纳泽及其所领导政府的一系列示威活动中,其领导人由于反对党领袖萨卡什维利每次公开露面都拿一枝玫瑰花,因此被称为玫瑰革命)后发展十分紧密的双边关系。自格鲁吉亚独立以来,美国就长期支持格鲁吉亚的公民社会建设和政治经济体制转型,并对格鲁吉亚提供了大量援助。为了对冲俄罗斯在格的影响力,美国还在格鲁吉亚的基建、教育和卫生领域投入了大量资源。美国支持格鲁吉亚加入北约,美格之间也存在十分密切的军事合作。美俄欧三大境外势力对格鲁吉亚社会均存在一定影响力,三方都视格鲁吉亚为需要着重争取的国家,美欧和俄罗斯互相认为不能让格鲁吉亚倒向对方。
自格鲁吉亚2018年确立半总统制以来,总统在格鲁吉亚政治中的实权进一步削弱,总理的实权进一步增强。2024年的大选受到广泛关注,外界认为这次大选将决定格鲁吉亚未来将会深化与西方的关系或是倾向俄罗斯。选举结果出炉后,反对党表示选举舞弊,并称要抵制选举结果;执政党则表示选举是和平进行的,指责反对党无法接受其失败的事实。格鲁吉亚总理科巴希泽还指责亲反对派媒体组织挑衅行为;而亲西方的格鲁吉亚总统祖拉比奇维利在10月28日与四个反对党领袖在总统府会面,称这次选举被操纵。格鲁吉亚总统还呼吁民众上街抗议大选结果。如今在狱中服刑的前格鲁吉亚总统萨卡什维利也作出类似表态,还强调针对他的司法判决是政治报复行为。10月28日夜间,数千名抗议者聚集在格鲁吉亚议会前示威。
有趣的是,祖拉比奇维利曾经是法国公民,曾任法国驻格鲁吉亚大使,而萨卡什维利在卸任总统后担任乌克兰敖德萨州州长。一些西方国家议员已经表态称这次选举既不公平也不自由,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一份声明中呼吁格鲁吉亚领导人尊重法治和基本人权。即使西方国家的外交官和政治人物表达了对选举公正性的担忧,尚未出现如格鲁吉亚国内反对派所述的选举“被操纵”的严肃指控。然而,格鲁吉亚政治并不是政党领袖和域外势力所称的那么简单。
▲抗议者在议会大厦外举行示威活动,挥舞着格鲁吉亚国旗和欧盟旗帜。
当代格鲁吉亚的历史本质是一部从俄罗斯文明圈边缘地带逃逸的历史。苏联加盟共和国是苏联宪法创造的合法实体,这些加盟共和国内也有各自的民族,苏联承认这些民族与俄罗斯民族的差异,这就为加盟共和国脱离苏联在民族层面创造了条件。格鲁吉亚脱离苏联既是反苏政治活动,一定程度上也是民族主义运动,两种思潮的合流就让反苏反俄以及民族独立成为当代格鲁吉亚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格鲁吉亚人民所谋求的尊严与发展,隐含是与俄罗斯以及俄罗斯文明进行切割的意愿。在格俄冲突爆发后,原有的反俄情绪彻底公开化,所有的政党都必须强调自身与俄罗斯的距离以争取支持。
这样,就不难理解格鲁吉亚梦想党在喊着融欧口号的同时被指责亲俄的理由了——一方面,恐俄情绪使得围绕涉俄议题进行动员变得异常容易;另一方面,执政党的争议立法和政策与俄罗斯类似法案的相似指出,创党人和俄罗斯之间的“媾和”长期没有得到澄清,更给执政党留下了受人指摘的把柄。格鲁吉亚执政党并不一定是俄罗斯干预格鲁吉亚内政的抓手,反之亦然。格鲁吉亚执政党即使不对该国立法和政策文件中存在的强烈加入欧盟的倾向表达异议,但不代表它的国内议程制定以哥本哈根标准的改革要求为基础和依据。即使推出一些被西方指责缺乏透明度和不符合某些法治原则的政策和法规,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执政党完全是俄罗斯干涉格鲁吉亚的抓手。
格鲁吉亚不只是欧盟和俄罗斯两大力量博弈的场合,格鲁吉亚内部政治也有其运行逻辑,而这一逻辑并不与外部力量博弈的模式重合,即使两个层面上的政治互动模式都将另一层面对自己有利的因素用作筹码向对方施压。因此,西方和俄罗斯互相指责对方干涉格鲁吉亚内政,格鲁吉亚执政党和反对党互相指责对方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回到本次大选受到世界关注的原因,还离不开俄乌冲突对欧洲安全格局的巨大冲击。俄乌冲突使传统的安全问题,包括国家领土主权的完整这些在欧洲一体化运动进行数十年后显得有些陈旧的议题重新进入欧洲人的视野,加上西方媒体和政府渲染的所谓“民主对抗威权”的叙事加持,俄乌冲突背景下欧洲以及这些希望向“欧洲-大西洋”共同体靠拢的国家都不得不被迫作出表态。留给这些尚未“选边站队”的国家的战略空间越来越少,格鲁吉亚正是其中之一。
▲格鲁吉亚总统萨洛梅·祖拉比什维利与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
“选边站队”并不是简单作出表态,政府在发展对外关系和其他敏感议题的立场更是外界观察这些国家实际倾向的风向标。很不幸的是,欧盟和美国认为,格鲁吉亚政府的若干行为能够支持格鲁吉亚正在倒向俄罗斯的结论,而俄罗斯也充分利用了欧美作出的判断,刻意渲染西方对格鲁吉亚的干涉和影响,指责西方试图将格鲁吉亚开辟成抗俄的“第二战场”。
这样,无论格鲁吉亚当局就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困难之中。即使格鲁吉亚政府确实希望加入欧盟,西方对其行为作出的定性又使格鲁吉亚成为欧盟成员国更加困难——在一个欧盟扩容被高度政治化的时代,亲俄指控无异于给入盟愿景宣判无期徒刑。执政党当局在形式上或者实质上想要加入欧盟的意愿遭到到欧盟反对后,无论当局是否改变政策,格鲁吉亚成为欧盟成员国之路就更加崎岖了——而这恰恰正中俄罗斯下怀,即格鲁吉亚不能成为西方安插在其南部边境的桥头堡。在欧洲爆发大规模地缘政治冲突的前提下,格鲁吉亚陷入两难困境也符合俄罗斯的利益,毕竟俄罗斯不需要对格鲁吉亚的发展前景和格鲁吉亚人民的福祉负责。
无论最后格鲁吉亚的大选是否符合国际观察员认定的“自由公平原则”,反对派会如何与执政党进行斗争,格鲁吉亚目前由格鲁吉亚梦想党主导的政治现实不会在短期内改变,格鲁吉亚社会仍然存在的乱象不会在短时期内改善,格鲁吉亚仍然将保持其被困在俄罗斯和欧盟之间的高加索山国的尴尬地位,直到原有的政治力量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
参考资料
作者简介:
吴亦恒,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国语大学本科生,研习兴趣为安全政策研究,美欧关系,欧洲政党政治与外交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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