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给九典书房的孩子授课时,讲到《荀子》里面的一则典故: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这则关于“宥坐之器”的典故,讲的是富贵不骄的谦德,与《道德经》的主旨是一致的。为了给学生讲解其中“聪明圣知,守之以愚”一句,我给大家结合一个例子做了阐发:
“即使你真的很聪明,你的聪明有十分,表现个三四分就差不多了,过度地显示自己的聪明总是不好的。在不恰当的时机,聪明很可能反被聪明误。你们知不知道唐代文学家王勃?王勃这个人,从小就是一个神童。学问好,文章也写得好,小小年纪就在皇子沛王的府中做了官。因为王勃才华过人,他也养成一种狂傲和炫耀的习性。有一次,沛王和另一位皇子英王斗鸡,王勃为了给沛王助兴,写了一篇游戏文章《檄英王鸡》。虽说是游戏文章,但通篇引经据典,文采飞扬,的确写得很好。后来不知怎么,这篇文章传到了皇帝手里,皇帝看了不是赞美,而是大怒,说:‘歪才,歪才。皇子从事斗鸡这种低级趣味,王勃身为博士非但不劝阻,反而写文章助兴!’于是将王勃赶出了沛王府。由此可见,‘聪明圣知,守之以愚’是多么重要,老是显示自己的聪明,很可能遭遇不幸。一方面,言多必失。另一方面,可能招惹他人的嫉恨和陷害。王勃说自己‘命途多舛’,这和他自己的性格应该是有关系的。《三国演义》里面的杨修不也因为显示自己的聪明而被杀了吗?”
由此,我想到了与神童相关的一些问题,准备特意写篇文章来谈一谈。
近年,我从事九典书房的教育事业以来,教育经验还不够丰富,遇见过优秀的学生,而神童还没结识过。但是,我相信,随着九典书房教育事业的开展,全国各地的青少年俊秀从小浸润在圣贤经典中,假以时日,以后其中冒出神童的概率是很大的。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面临蚩尤危害天下的局面,生而神灵的黄帝力挽狂澜,年纪轻轻就建万世之功,拯救吾族。能以其命世之才,安邦定国平天下,这是我们对神童最原始最本质的期望。但是古今中外的史籍和新闻中,神童陨落的现象屡见不鲜,神童之陨落,要么是长大后泯然于众人,要么甚至以悲惨结局,还不如普通人。怎样避免神童的陨落呢?我写这篇文章,正是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神童的特色是智力超群。但是德行并不只是包含“智”一个维度,还包括“仁”和“勇”。智、仁、勇兼备,方为德之全。即使神童智力再出色,如果忽视了其他维度,导致智不周,仁不足,勇不足,就很可能会进一步表现为一系列常见的问题。这些问题分别是实务低能、孤僻离群、浮夸狂傲、自私寡恩、脆弱多怨。其中,实务低能是智不周的表现。孤僻离群、浮夸狂傲、自私寡恩是仁不足的表现。脆弱多怨是勇不足的表现。
下面我们对这五大问题逐一论述。
首先,是实务低能。知与行,或者按如今流行的说法即理论与实践,二者在上古圣人那里本来浑然一体。但自从以书契立教以来,知与行,于是各有其智,渐渐分离。士人精于知之智,民众习于行之智。所以,儒家也曾被讥讽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概因其知之智有余,而行之智不足。二者本为一体,而如今偏取,不再完备,则为智之不周。知之智,与行之智,按道理应该兼备而融合,或者说尽量地兼备。这个标准要立在这里,它是真正建大功者所要追求的目标。但现实中,大部分人较为偏重于其中一方,大概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能苛责理论家精通每一项具体事务的细节,也不能指望执行层人人是理论家。忌讳的是,先是舍弃仁、勇,而片面地追求智。如今,又舍弃行之智,片面地追求知之智。这可能是神童容易误入的歧途。知之智,是书本的、二维的。行之智,是现实的、三维的。在知之智和行之智之间存在一道鸿沟,需要奋力地跨过去,才能有真正的进步。沉溺于知之智的快感,容易产生精神的眩晕和幻觉,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而实际上发挥的作用很有限。极端的情况是,不仅做事一事无成,甚至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新闻里能看到,神童考上了大学,却不会自己穿衣服,系鞋带,最终不得不退学。既然神童智力是有余的,那么把精力从知之智迁移一部分到行之智,是很有必要的,只要肯做,不是什么难事。而将二者融会贯通,互相促进,则是理想的境界。
其次,是孤僻离群。神童一开始走入误区,舍弃仁、勇,进而舍弃行之智,而片面地发展知之智,他们自得其乐,会容易忽视一个同学集体的重要性。他们觉得,有没有这么一个同学集体自己都能学得好,甚至没有这个集体学得更好。可以发现,的确很多神童正是父母在家培养出来的,当然,出现问题的也多。如果说所学的内容是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与物相关的学问,离群索居未必学不好它们。但是人不是纯然与物相处,而是有社会维度的,总是要与人打交道的,在求学和成长的过程中当然不能舍弃集体。何况,即使是关于物的学问,它也是古今人类集体智能的结晶,舍弃集体如何行得通呢?而对于九典书房的学生来说,同学集体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因为他们所学的不止于物,更要通达理解人,这就是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这样的学问,不在一个同学集体中,注定是学不好的。所以,中国传统的教育理论特别重视同学集体。《礼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同学集体的作用,一方面是增长见闻,互相切磋学问。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意义是,修齐治平的学问,其从小所修习的孝、悌、仁、义、礼、敬等,不在一个包含着丰富人伦关系的大集体中根本无法实现。就好比说,学游泳,不在溪泽江海,甚至连一个游泳池都没有。把游泳的理论背得再熟练,能让人实际掌握游泳技能吗?不能。同学集体就相当于练习游泳的游泳池。等一个人在同学集体琢磨透了修齐治平的精髓,再在家、国、天下予以实践,就相当于一个人在游泳池学会了游泳,然后到溪泽江海畅游。九典书房要培养的是什么样的人才?修齐治平的大才。每个在九典书房学习的学生,我们都要使其了解九典书房的宗旨。当今这个社会存在着诸多的问题和危机,华夏族既面临着巨大的机遇,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这需要九典书房的学子将来担当起大任。为了避免九典书房的神童误入孤僻离群的歧途,我们需要拷问他们一个问题。你来九典书房学习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谋取一己之身的安适吗?只是为了获得智力运用的快感吗?如果你坚持要在这里学习,以上两个动机都不符合九典书房的宗旨,是需要摒弃并加以升级的。
其三,是浮夸狂傲。神童在成长的过程中,收到的是各种各样的赞美,于是容易飘飘然起来,养成浮夸狂傲的习性。我们前面说过,王勃是个神童,他就很爱炫耀才华。这样的人,也容易养成狂傲的习性。史书中记载,王勃 “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王勃的人生悲剧与其张扬的个性不无关系。从现实利弊的角度来考虑,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容易招致他人的嫉恨和加害。从更高的角度来考虑,倚仗着自己有才华,就对他人肆意凌辱,这不是仁人所为。什么是仁者的修为呢?明智贤圣而能平易近人。正如《礼记》所云:“仁之难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仁是一件很难的事,只有君子才做得到,而君子也视仁为难事。所以君子具有某种能力,面对不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君子不会苛责他人,也不会在他人面前炫耀这种能力以让其羞愧。仁者的修为也正如《庄子》中所说的:“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一个仁者,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只会为自己的德行比不上黄帝而羞愧,而对不如自己的人,他会怀着哀怜和同情。既然仁者把修德当作一件难事,从来不会对自身的才能感到满意,对不如自己的人则会怀着同情,又怎么会沉迷于炫耀自己的才能这种极其低俗的趣味呢?《庄子》里还说:“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自诩为贤人,居高临下地对待他人,这样他人不会服从和敬佩。真有贤才而能平易近人,这样才会得到他人的亲近和拥护。为了防止神童们误入浮夸狂傲的歧途,我们仍然要拷问他们一些问题。九典书房所要培养的是修齐治平的大才,难道是这种骄傲自满炫耀优越感的低级趣味的小才吗?而且德之全,乃是智、仁、勇兼备。你所擅长的,仅仅是智而已。智也未必真的擅长。有志之人,致力于弥补自身德行的缺陷都唯恐不及,哪里有时间去炫耀所取得的一点小成就呢?有本事就和他人比一比谁能把事情做成功,比一比谁能发自内心地关爱需要帮助的人,比一比谁具备不怕困难百折不挠的勇气。如果真要比,就比这些。
其四,是自私寡恩。神童从小身带光环,容易让他们过度关注自我,变得唯我独尊。再加上他们可能还养成了孤僻离群的习性,更是难以体会到什么是仁者爱人。即使后来他们强行学会了怎么戴着面具与人交往,也难以与他人亲近起来,可谓“脸上一抹笑,心里一团冰”。一个人孤僻离群,或者浮夸狂傲,浸淫积久,是很可能变得自私寡恩的。例如前面提到的王勃,史书上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王勃先是窝藏逃亡的官奴曹达,后来害怕受牵连,又将曹达杀死。事泄,王勃身犯死罪,遇朝廷大赦才得以免死。这件事还害得他做官的父亲被贬官到蛮荒的交趾。我们知道,王勃为人浮夸狂傲,而他还随随便便地就杀人,恐怕也不是什么仁人。为什么当今的高等学府会培养出很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为什么有很多高材生会作奸犯科呢?为什么还有的甚至会卖国求荣呢?都是因为他们在求学和成长的过程中,没能在一个健康的集体中培育出来仁爱之心。要避免神童们误入自私寡恩的歧途,需要先观察他们是否带有孤僻离群和浮夸狂傲的习性,如果有,需要先予以消除。然后让他们置身于集体中,学会与人伦相合,深刻地理解超越于一己之身的人生意义,并产生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志向,庶几可以免于自私寡恩之弊。
其五,是脆弱多怨。由于神童智力出色,在从书本到书本的学习中几乎从来没遇到过困难,而周围的人一次次的夸赞使他们得到无数的正向反馈。太过于顺利的成长经历,也是有危险性的,会让他们的心灵结构中缺乏勇的成分,变得极为脆弱。类似于在温室里生长的花,一旦撤去保护让其直面外界的严寒酷暑,马上就会死掉。人也一样,无勇之人面对现实世界的困境而无力改变,就会脆弱。脆弱就会多怨,或怨天,或尤人。例如汉代贾谊也是一个天才,十八岁精通诸子百家,负有盛名,二十岁左右就坐火箭一般被汉文帝提拔到太中大夫的高官位置。当时没有政治背景的汉文帝刚刚被功臣集团扶上皇帝之位,行事谨小慎微。而贾谊锋芒毕露,提出了直接触犯功臣集团利益的政治主张。汉文帝根基未稳,迫于功臣集团的压力,只好先将贾谊贬为长沙王太傅,其中也有保护贾谊使其免于政治迫害的考虑。然而年少得志的贾谊,初经挫折就几乎一蹶不振,忧郁难以排解,又是吊怀屈原,又是写《鵩鸟赋》,仍然牢骚满腹。可谓因其脆弱,故而多怨。而实际上汉文帝根本没有忘记贾谊,后面时机成熟了仍然将他予以提拔重用,那么暂时受点委屈有什么值得介怀的呢?可见少年得志,也有不好的地方。我曾说,没有贾谊之才不要有贾谊之病,有贾谊之才最好不得贾谊之病。当代的神童,也有很多与贾谊类似的例证。有的神童从小顺风顺水,后来因为适应不了大学生活而退学,也有的因遇到挫折而自杀,还有出家当和尚的,都因勇之不足。为什么心理脆弱在笨人曾国藩身上就不存在呢?因为他为了弥补自己智力天赋的不足,在千锤万击的努力中已经锻炼出了刚强的勇气,成为他以后人生力量的源泉。怎样才能避免神童误入脆弱多怨的歧途呢?我认为,要让他们的身体经历一些在严寒酷暑中的体力劳动的锻炼。还要让他们参与甚至主导一些具体的事务和项目,让其智力经受一些全新的挑战和考验。此外,不仅在课堂上将圣贤英烈的崇高精神注入他们的心灵,还要带他们参与社会实践观察体验社会危机、人生百态、民生之艰,让他们在心灵被震撼和冲击后,学会爱人,产生大志。心中有爱和大志的人,是不可能脆弱的。
智不周,仁、勇不足,是假神童。智而周,仁、勇备,方为真神童。我希望九典书房培养出的是真神童,也希望他们将来担当起大任,志存高远,福泽华夏。以上我从理论上对神童的培养做了探讨,如能有益于同道们的工作则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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