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者:
赖德霖,(美)路易维尔大学美术与设计系摩根讲席教授。
本文摘自《业师和雇主眼中的吕彦直—— 一份 1928 年的珍贵史料》,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24年6月刊,总第229期P133-136。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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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格式:赖德霖. 业师和雇主眼中的吕彦直—— 一份 1928 年的珍贵史料[J]. 建筑师,2024(03):133-136.
1928年10月中美协进会会刊《中国》杂志中发表的《南京孙逸仙博士墓》一文中有多个细节,涉及吕彦直建筑师在康奈尔大学学习建筑时的表现、他在毕业后去纽约茂旦事务所工作的介绍人、他在茂旦事务所接触到的一项重要工程、他对中国建筑认知得以形成的契机、业师和雇主对他的评价,乃至茂飞对吕的杰作中山陵这一茂飞本人所提倡的适应性建筑的了解,无疑是关于吕彦直生平的一份珍贵史料。
法国后殖民主义批评家弗朗茨·法侬(Frantz Fanon)认为,被殖民地的本土知识分子在外来强权侵略之下发展民族文化要经过三个阶段,即“吸收消化占领者强势文化”的第一阶段,“他的童年往昔从记忆深处唤回”,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他要记住我是谁”的第二阶段,以及他们感到有必要“对他们的民族说话,要为表达人民的心声造句,要成为一个行动中的新现实的代言人”的第三阶段。如果说1910年代中国最初的留洋建筑师对于西方建筑体系的全盘接受和由此导致的对本土建筑的否定代表了第一阶段,林徽因 “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一文堪称代表了第三阶段,那么1920年代中期的中山陵和中山及纪念堂设计则标志着中国建筑师进入了第二阶段”。作为这一阶段的开启者,建筑师吕彦直堪称中国现代建筑史上一位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重要人物。他的生平也值得后世史家不断深入探寻。
1928年10月,南京中山陵工程尚在赶工进行之时,设于美国纽约的中美协进会(China Society of America)在会刊《中国》杂志中发表了一篇介绍其建筑师吕彦直的文章——《南京孙逸仙博士墓》(Dr. Sun Yat Sen’ s Tomb at Nanking,China,Vol. IV,No. 4,Oct.,1928,p. 5)(图1)。文中有多个细节,涉及吕彦直在康奈尔大学学习建筑时的表现、他在毕业后去纽约茂旦事务所实习的介绍人、他在茂旦事务所接触到的主要工程、他对中国建筑认知得以形成的契机、雇主茂飞对他的评价,乃至茂飞对中山陵的了解和评论,无疑是研究吕彦直生平的一份珍贵史料。特全文翻译并注释说明和加配插图如下:
图1:Dr. Sun Yat Sen’s Tomb at Nanking 一文书影
最近国民党人在迁都南京之后于孙逸仙博士的墓地举办的多个仪典令人印象深刻。与之相关的是由此引发的对于墓地本身及其设计故事的关注。
早在1918年,时任康奈尔大学建筑学教授的埃弗里特·米克斯(Everett Meeks)(图2)曾写信给他的朋友茂飞(Henry Killam Murphy),——其公司茂旦事务所(Murphy & Dana)是雅礼大学的设计方,并已对如何使旧的中国建筑与现代平面和施工相结合的问题研究多年。信中询问他在纽约的事务所能否接受一名才华出众的中国年轻人(a brilliant young Chinese),他即将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在米克斯眼里是一名具有非凡天资的学生(a student of unusual promise)。刚一毕业,吕彦直就带着他的康奈尔学位到了纽约。他在欧洲的古今建筑方面基础扎实(图3),且天性文雅,但对中国建筑缺乏知识和兴趣(with…… a good grounding in ancient and modern European architecture,and fine natural taste,-- but with no knowledge of or interest in Chinese architecture)【德霖按:这是目前已知有关吕彦直在康奈尔大学学习时的表现以及他在接触茂飞之前知识背景的最早记录。但据薛颖调查,吕在学习期间已开始在设计中采用中国建筑的外形与装饰元素。所以这篇文章说他“对中国建筑缺乏知识和兴趣”并不准确。】。
图2:埃弗里特·米克斯像,1931年
德霖按:埃弗里特·米克斯(Everett Victor Meeks,1879–1954)1901年毕业于耶鲁大学,之后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建筑学,1904年入法国巴黎美术学院学习,毕业之后在纽约Carrere and Hastings Architects事务所工作。该事务所以巴黎美术学院(布杂)风格设计著名。米克斯任职期间适逢该事务所设计纽约市立图书馆本馆这座著名布杂风格建筑。他在1914年,也即吕彦直入学康奈尔大学的当年,担任该校建筑学教授,1916年至1947年任教耶鲁大学,1922年起担任耶鲁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并在1922年至1940年担任耶鲁大学美术馆馆长。他还曾担任雅礼协会(Yale-in-China Association)董事会董事,并为康奈尔大学校友、纽约建筑师埃德温·霍华德(Edwin Laclede Howard,1896-1982)在1931年出版的《中国园林建筑》(Chinese Garden Architecture,New York:McMillan Company,1931)一书写序。从序中可知他曾经到过中国,并参观过北京、曲阜、普陀山、杭州,对那里的园林赞不绝口,并直言中国园林对英国,甚至美国的园林和公园都具有重要影响。1929年6月17日《时代周刊》(Time)“艺术”专栏“米克斯快乐”(Merry Meeks)一文说他教授建筑史,并在给150名学生的课上介绍中国宝塔的结构和美学意义。但对他而言,最满意的成绩是自他1916年到耶鲁大学之后,该校在全国范围美术院校和工作室的竞赛中获奖最多,其中包括3个罗马大奖。另据张琴等,1946年11月梁思成赴耶鲁大学讲学就得自米克斯的邀请(张琴、崔婉怡、张晋维、朱柠、邓菲,“Liang Sicheng’s sojourn in the U.S.:1946-1947,” CAMLab,FAS,Harvard University,June 22,2022,https://
storymaps.arcgis.com/stories/e8f30027cdc44c11bb59717f7737959e)。但二人是否有更多交流尚待进一步探究。除此之外,1927年林徽因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设计专业。她与了解吕彦直、感兴趣中国艺术和建筑的美术学院院长和美术馆馆长米克斯是否相识也是一个值得一问的有趣问题。
图3:东南建筑公司吕彦直,上海香港路银行公会大楼立面图,1923年。
德霖按:这栋建筑的设计文件和图纸保存于上海城建档案馆,其中建筑合同上的签字人为过养默,而在图签清楚完整的屋顶平面图上,可以看到制图人(made by)Y. C. W.和审批人(app’d by)Y. C. L.的签名缩写。前者应为当时尚在东南建筑建筑公司工作,1924年以后开办凯泰建筑公司的著名建筑师黄元吉。后者即吕彦直。作为图纸审批人说明他是该项目的负责人。这个西方古典风格的设计可以是米克斯所说吕“在欧洲的古今建筑方面基础扎实”这句话的形象说明。
吕先给茂飞先生当了几年助手,之后独立执业。在年轻的吕身上,茂飞先生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可能——他可以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本土建筑师,并帮助在国人中宣传,使他们了解和欣赏本国优秀建筑,并创造出茂飞所立志献身的适应性建筑。
与他个人的兴趣相悖,吕被安排绘制金陵女子大学(Ginling College)建筑群的图纸【德霖按:这句话可以得到吕彦直在1919年至1920年期间为茂旦事务所所绘的金陵女子大学校园鸟瞰图(图4)的证明】。对于这所学校,茂飞先生已经完成了总体规划,并已以北京的紫禁城为样板,定下了适应性的造型。吕从一开始就展现出对于工作的胜任,证明了他外表的自信并非故作(Lu [LYU] showed,almost from the start,an aptness for the work,which justified the confidence shown in him)。他为金陵女子大学精心绘制的图纸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他对中国式细节的良好感觉(to his nice feeling for Chinese detail is due much of the excellence of the final drawings for the Ginling College buildings)。现在其中8座建筑已经建成,被中外评论家视为最为成功的适应性中国建筑(adapted Chinese architecture)。
图4a:吕彦直绘,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现南京师范大学)校园鸟瞰图,1920年
图4b:图4a左下角所标绘图者签名缩写”Y. C. L.”及初绘时间“June 13,1919”和修改时间“1920”
就这样,吕经过了3年的训练,其中最后半年是在茂旦事务所的上海分所。之后,吕与几位中国朋友合作进行建筑工作,不久就开办了自己的事务所并独立经营。
此时,让吕大显身手的舞台已经建好。在1925年的公开竞赛中,他获得了为孙逸仙博士设计造价达百万美元的纪念堂和墓地的机会。墓地就在距离南京城几英里的紫金山。吕的设计胜出,它远比包括若干在上海开业的外国建筑师在内的任何他人的方案优秀,所以毋庸置疑地成为赢家。更重要的是,他通过一个纯中式的适应性设计获胜。
本文的配图是吕的竞赛方案,得自孙逸仙博士之子孙科先生出示给茂飞先生的一张照片(图5)。孙科此举是为了肯定茂飞在唤醒吕对中国建筑的兴趣和训练他通过适应性设计使中国建筑满足现代用途所做的一切。图中显示的正立面是那座从沿着宏伟的阶梯登上紫金山山坡所到达的建筑。图中人物所在的宽阔平台到屋脊的距离略低于100英尺。三个高大的拱门通向长宽约为35和70英尺、顶高约50英尺的祭堂。在其后部的几步台阶之上有一个低矮的门洞,通向一个围绕墓本身的环廊。墓内有一个用厚重的混凝土建造的墓圹,它朴素但庄重,直径约30英尺,天顶是一个不太高的半圆形穹窿。建筑目前已近完成,其整体效果最为震撼。它令人满意地知道,中国已经培养出一名能够为自己国家构想和建造一座如此完美的适应性建筑的建筑师。
图5:1928年《中国》杂志上发表的《南京孙逸仙博士墓》原文中的配图
[吕彦直先生1913年毕业于清华学校,之后以政府奖学金赴美,1918年获得康奈尔大学建筑学士学位,1921年回上海。他的事务所在四川路29号。]
德霖按:本文未署作者姓名。但从作者了解米克斯推荐信的内容,且知道孙科给茂飞中山陵立面图之事这两点判断,他一定采访过茂飞,甚至就是茂飞本人。原文明显有意以第三者之口,包括叙述者和孙科,凸显吕在茂旦事务所工作的经历,以及茂飞的“适应性建筑”理念对吕的成功所具有的意义,所以文中最后一句话中的“令人满意”,也包括了茂飞本人的满意。
附:吕彦直谈中山陵和中山纪念堂设计
德霖按:与《中国》杂志发表的文章同时,1928年10月10日的《密勒氏评论报》(The China Weekly Review)发表了吕彦直(Y. C. Lu)所写的英文文章Memorials to Dr. Sun Yat-sen in Nanking and Canton( pp. 70-72)全文共有引言和五节。以下为该文与设计相关的第三、五节,以及第四节一部分的节译。
建筑师的目标
作为这个设计的理念,建筑师意在以建筑为媒介,再现孙逸仙博士的特质,并以建筑阐释其中所包含的孙博士的精神和理想,这就是通过现代的科学探索,寻求将古代中国最高的哲学思想与人类生存问题的实际解答相结合。因此,在这座陵墓的设计中,基本思想都遵循了中国布局与造型的传统。而建筑的品质,则试图表现上述孙博士的理想和特质。对庙宇观念传统的遵从仅仅是精神上的而不是刻板的屈从。它的外观源于中国,但必须明确体现现代陵墓建造的创造性努力。
陵墓布局中的建筑难题包括祭堂与墓之间的连接。墓的外观与中国同类结构无二,而内部的布置则意在使石棺可以被凭栏环视,就如纽约的格兰特墓和巴黎的拿破仑墓。
祭堂的设计意在将中国建筑从木构翻译或发展成为石和混凝土构,同时达成一座陵墓建筑的独特性。这一翻译既包括装饰,也包括建造的原则。该堂将服务于中国同类建筑的功能,同时容纳一座孙逸仙博士的坐像,与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相仿。其平面大小为72英尺×92英尺,到屋脊的高度为80英尺。
耐久的材料
……【中山陵】建造方式尽管现代,但理念上仍可谓纯粹中国。它包括一套钢筋混凝土框架,并填以砖和石材,与中国的梁柱系统极为相似。墓室为两层钢筋混凝土的穹窿形,但外部依然覆盖了花岗岩。这是一种受时间和造价之限的不得已做法。——从建筑角度说,按照西式做法全部用石材建造这座中国建筑将更为理想。混凝土是晚近的发明,其耐久性尚待观察。这栋建筑已从外部施加了保护。它可谓中国迄今最为耐久的结构。
以中国风格设计
纪念堂是东方同类建筑中最大的,同样以中国风格设计。它是钢和混凝土结构的结合,可容5000席。包括声学处理,所有的设施都是现代的。这座建筑的平面是210英尺×240英尺,高度是160英尺。其所在地曾被孙逸仙博士用作总统府。纪念碑则伫立于纪念堂后方的观音山之巅,所用材料全为花岗岩,高度是120英尺。从这里可以一览广州及其周边。
(致谢:衷心感谢路易维尔大学图书馆Angela Kennedy女士帮助查找Dr. Sun Yat Sen’ s Tomb at Nanking一文,以及道友费文明、姚颖、汪晓茜、黄庄巍在成文过程中提供的帮助和反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