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泰斗叶嘉莹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11月24日15时23分在天津逝世,享年100岁。叶嘉莹先生1924年生,北京人。叶先生年轻时漂泊海外,但她始终心系祖国,自1979年开始,每年回中国大陆讲学。2007年获得在华永久居留资格,后定居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以她所挚爱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为自己的终身事业,在数十年教学生涯中培养了大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人才。
保马今日推送吕正惠老师的《叶嘉莹先生的两首诗》一文,悼念敬爱的叶嘉莹先生。这篇文章是吕正惠老师关于叶先生的回忆随笔。吕正惠老师是叶先生的学生,同时也有顾念大陆的情怀。他敬佩老师的坚韧,也在她的诗词文字中找到共鸣。叶先生曾经写下“痛哭吾⼉躬⾃悼,⼀⽣劳瘁竟何为”以悼念女儿的意外离世。又在海外时期写下了怀念祖国的《向晚⼆⾸》。这两首诗,是叶先生一生心系家国的写照。
本文收录于《第二个经典时代——重估唐宋文学》。感谢吕正惠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往日链接
文 |吕正惠
叶嘉莹(1924年7月2日——2024年11月24日)
2013年11⽉,台湾有个⽂教基⾦会邀请叶嘉莹先⽣回台,帮她做九⼗⼤寿。叶先⽣⽣于1924年,按传统算法,2013年确实是九⼗岁。做寿的场⾯非常浩⼤,很多叶先⽣在台湾的⽼学⽣都来了,真是盛会。前⼀天还是前两天,基⾦会安排叶先⽣在台湾图书馆办⼀个演讲,演讲厅很⼤,但还是座无虚席。演讲的那段时间我在淡江⼤学本来是要上课的,但我⼀想叶先⽣九⼗岁,我也六⼗六了(虚岁),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听叶先⽣演讲,所以我就向淡江⼤学申请调课,专程去听她演讲。叶先⽣演讲两⼩时,始终站着,从头到尾声⾳都没有减弱,让我们这些⽼学⽣非常佩服,又非常⾼兴,知道叶先⽣的身体还是很好的。
三岁时叶嘉莹与小舅(左)及大弟(右)合影。(照片源自南开大学文学院)
在叶先⽣回台之前,我的⼀位朋友就已买到叶先⽣的⼜述⾃传《红蕖留梦》,他要求我把这本书拿去请叶先⽣签名,我很⾼兴在⽣⽇宴会时找到机会让叶先⽣签了名。这本书现在还留在我⼿边,还没有还给我的朋友。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书影
我有空就翻阅《红蕖留梦》。叶先⽣过往的事我多少知道⼀些,所以就采取跳读的⽅式,专找我不熟悉的先读。叶先⽣的⼀⽣有很坎坷的部分,但也很幸运,常常有师长、学⽣、朋友以及海外汉学家帮她的忙,让她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这本⼜述⾃传是在她晚年⽣命⼒最旺盛的时候⼜述的,讲话的语⽓没有她中年时候的那种孤愤的激情,现在的读者如果不知道叶先⽣以前的事迹,可能会觉得叶先⽣⼀⽣都是很幸福的。其实远远不是如此。叶先⽣是在1978年回国教书以后,才逐渐达到她⽣命的⾼峰。她的灿烂的晚年是她有意的选择所促成的。现在叶先⽣誉满全国,她所做的任何演讲都有录⾳,都有⼈帮她整理成书,都能畅销,⽽这些是她⼀⽣坎坷经历的累积,再加上她为追求⾃⼰⽣命的安顿,在艰难的条件下,下定决⼼选择⾃⼰所要⾛的道路,所导致的结果。看到叶先⽣这样的⽣命追求,真是让我无限向往,让我对她产⽣深厚的感情。
1956年叶嘉莹在台北教书。
叶嘉莹先生在王国维故居前留影
关键是1978年。两年前叶先⽣的长女和女婿结婚才三年,就出了车祸同时过世,叶先⽣非常痛苦。叶先⽣说:“事后我把⾃⼰关在屋⾥,很多天不肯见⼈。我不愿意让外⼈看见我哭哭啼啼的, 听别⼈说⼀些同情的话。在接连数⼗天闭门不出的哀痛中,我写下了哭女诗⼗⾸。”她的长女是和她同⽢苦共患难的,她的先⽣被关在政治牢中的时候,她必须独⽴抚养女⼉。她在中学上课时,没有⼈照顾女⼉,她必须把婴⼉车推到教室后⾯,然后才上台讲课。这个女⼉从⼩就知道她⽣活的苦难以及她的寂寞,应该说,女⼉的去世,把她平⽣最不为⼈知的隐痛都带⾛,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像女⼉那样了解她的⼈,悼女诗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说向谁。痛哭吾⼉躬⾃悼,⼀⽣劳瘁竟何为。
1979年叶嘉莹首次回国讲学,在北京大学校园与陈贻焮、费振刚、袁行霈三位教授合影。
叶先⽣坦⾔,她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她的先⽣嫉妒她的才华,“我尽量希望把事情做好,可是他就是要把所有美好的东西丢掉”,对于这样的男⼈她可以养他⼀辈⼦,“我吃苦耐劳的什么都做,忍受着精神上的痛苦,承担着经济上的压⼒。当然我是为了我们的家,也为了两个孩⼦”。她的先⽣被关了将近四年,她带着长女相依为命地度过那⼏年。现在她的长女突然过世,让她悲从中来。家已破碎,这就是她⼀辈⼦⾟劳的成果吗?女⼉的猝然离世,引发她对婚姻失败的悲苦,让叶先生有“生何以堪”的感慨,这可以说是她⼀⽣最⼤的精神危机。
《性别与文化:女性词作美感特质之演进》书影
就在这个精神危机的时刻,刚好中国和西⽅的关系已经逐渐改善,她就想到要回国教书。1978年春天,她给国家教委写了申请书。“当我写好了信就要到邮筒投寄。我在温哥华的家门前,是⼀⼤⽚茂密的树林。那⼀天我是傍晚黄昏的时候出去的,我要⾛过这⼀⽚树林,才能够到马路边的邮筒去投信。当时落⽇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黄⾊亮丽的光影,春天的温哥华到处都是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下飘浮着缤纷的落英,这些景⾊唤起了我对⾃⼰年华⽼去的警惕,也更使我感到了要想回国教书,就应争取早 ⽇实现的重要性……当时满林的归鸟更增加了我的思乡之情,于是我就随⼜吟写了两⾸绝句”,其中第⼀⾸说:
向晚幽林独⾃寻,枝头落⽇隐余⾦。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
这⾥不说“独⾃⾏”⽽说“独⾃寻”,是因为你在⾏⾛之中有⼀种寻思、⼀种思索。“枝头落⽇隐余⾦”,是说树枝被落⽇染上的⾦⾊已经渐渐褪去,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是写实的,同时⾥边也有象征⽣命的意思。1978年我已经54岁了(以上是叶先⽣⾃⼰的解说)。所以说“渐看”,是说慢慢地看着归鸟回巢,看着它们都有归宿,再想到⾃⼰,我要怎么办?这样才能转入下⼀句“谁与安排去住⼼”,我在海外漂泊数⼗年,谁能够让我的“去住⼼”有了最后的归宿,不是应该回祖国教书吗?因为这样的思索、这样的选择,叶先⽣终于能够得到最光辉灿烂的晚年。
《叶嘉莹说杜甫诗》书影
在写了前⾯所提到的《向晚⼆⾸》之后不久,叶先⽣又写了《再吟⼆绝》,其中第⼆⾸说:
海外空能怀故国,⼈间何处有知⾳。他年若遂还乡愿,骥⽼犹存万⾥⼼。
第⼀句的“空能怀故国”,是说在海外只能怀念祖国,⽽不能实际报效祖国。第⼆句的“⼈间何处有知⾳”,是说不能畅所欲⾔地给学⽣们讲我所热爱的古典诗词。这是叶先⽣⾃⼰的解释,实际上我对⼆句,还有另外⼀层的解释。你在海外,甚至台湾,如果过度表达中国情怀,⼈家甚至会不⾼兴,未必海外或台湾⼈⼈都热爱祖国,你的感情甚至会招致嘲讽,有时还会遭到辱骂。第三、四句当然不需解释,⼤家都能理解。我读这⾸诗时,已经年满六⼗五岁,按规定是可以退休了,虽然我可以再延长五年,但我不想延了。我不想再在台湾教书了,我决定接受重庆⼤学的聘书,到⼤陆客座半年。叶先⽣说,“骥⽼犹存万⾥⼼”,她写诗时五⼗四岁,⽽我读诗时已六⼗五岁。我深受感动,觉得六⼗五岁再到⼤陆教书,未为晚也。后来,我在重庆的客座又延了⼀年,要不是我母亲年纪已⼤,我还想继续教下去。
1999年,叶嘉莹在南开与研究生讨论。
上⾯这两⾸诗,我⼀读再读,决⼼背下来。如果我还是⼆⼗岁,这⼀点都不难。但是现在年龄⽼⼤,刚背下来,过两天就忘了,在两个⽉内我隔⼏天就复诵⼀次,现在我⼤概可以随⼜背出来了。读叶先⽣的《红蕖留梦》,这两⾸诗最让我感动。
最后,我讲⼀件至今难以忘记的事。1999年庆祝新中国成⽴五⼗周年,并举⾏阅兵,我们中国统⼀联盟有⼗多⼈受邀参加庆典,住在北京饭店。“⼗⼀”前⼀晚,接待⼈员告诉我们,明天⼀⼤早就要出发,绕⼩巷⼦步⾏至少四⼗分钟,才能⾛到指定要我们坐的位置。接待⼈员希望我们早⼀点睡觉,以免第⼆天体⼒⽆法应付。第⼆天⼀⼤早我们就走出饭店,其中有年过七⼗的陈明忠和林书扬,还有跟他们年龄相仿的⼀些台湾⽼政治犯,还有六⼗⼆岁的陈映真,以及五⼗⼀岁的我(我算是较年轻的)。我们都精神奕奕的,非常兴奋,准备迎接马上到来的庆典。⾛着⾛着, 从⼀条⼩巷⼦绕到另⼀条⼩巷⼦时,从第三条⼩巷⼦也⾛出⼀群⼈,我跟陈映真马上看到叶先⽣。陈映真虽然⼤我⼗⼀岁,但也是叶先⽣的学⽣,他在淡江⼤学读书时,上过叶先⽣的⼤⼀语⽂。他交给叶先⽣的第⼀篇作⽂,后来发表后就成为他的第⼀篇⼩说。我们两⼈急着跟叶先⽣打招呼,叶先⽣很⾼兴,⼀⾯⾛⼀⾯聊天, ⼀直⾛向天安门,⾛到阅兵台才分⼿。这是我们三⼈的⼀次奇遇, 我⼀直没有忘记。
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
2004年南开⼤学为叶先⽣办八⼗⼤寿,2014年南开⼤学又为叶先⽣办九⼗⼤寿,我本来都准备去的,后来都没去成。现在只能写这篇⼩⽂,为先⽣寿。
2015年12⽉1⽇下午
《迦陵著作集》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