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 走路第3834天 雨
“今天成都的天阴得可怕”，早上八点半，黄晓丹在群里说。成都今天下雨，气温降到八度。我跟她在离东玉龙街37号十米远的地方下车，前面三辆车正在排队驶进停车场。都是来听讲座的人。
晓丹的航班是下午五点，天府机场。分享只能安排在上午。七八十位读者挤满书店了了姐说是她参加樱园活动人数最多，书卖得最好的一次。上次晓丹来樱园，是去年冬至夜，沐春风。比今天更冷。活动在晚上，观众站到了书店楼梯上。
第一次听涂涂和晓丹对谈，是优秀出版人和作者的聊天，更有老友间的默契。我姐坐我旁边，大概是黄晓丹讲李陵那段，我听到她在抽泣。
我几乎作了整场对谈的笔记。发了一部分在今天日记的后半段。未与嘉宾核实，如有错漏，责任在我。
错过上午的分享十分可惜，错过《九诗心》，则是读书人的人生缺失。涂涂过去这星期一直在读这本书，“感慨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书。黄晓丹用她的心灵为我们的时代留下了某些东西”。黄晓丹说，写完这本书，死而无憾。我诚挚推荐《九诗心》给每一位爱读书的人，每一个想要不负生命的人。
涂涂：
16年我去无锡见晓丹。那是个春天，一切都充满可能。我们出了《诗人十四个》。19年我们讨论这本书，书名是《和诗人一起梦游》。现在改成《九诗心》，副标题是“暗夜里的文学启明”。如果没有过去这三年，晓丹可能不会取这个名字。
黄晓丹：
写这本书是19年和一席确定了一个课程，当时的想法和讲《诗人十四个》差不多。还没录就遇到疫情，一席编导说继续录，这个时刻人们更需要诗歌。
20年上半年，无锡春光明媚，我在家写备课的稿子，内容集中到处理人和时代的关系。个人和时代的关系从没像19年末开始那样变得密切。九位诗人都处在个人和时代激烈冲突的时刻，我想写诗歌如何在这种冲突中产生。
涂涂：个体可以坚守的东西可能非常有限。但我依然还要参与这个时代，我还要守住内心的那一点东西。有一点类似吴梅村。
晓丹：这种可能性慢慢丧失的过程，让我可以聚焦一生中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我的生命还剩三个月，我最想做什么？我的写作清单上有很多本书，我必须把这本书写完。一旦目标清晰，其它不再重要。因为不重要，所以不计较。
写《十四个诗人》是靠灵感。这本书是构建一个建筑，要打地基，要考虑结构，叙事、文献和语言都有非常多的考虑。书的内容，是上课内容的三到四倍。经常在办公室一写写五六个小时，写完以后感觉自己正把有机物的一部分变成无机物。这种无机物在我死后大概还能留下来的奇异感受。每个投入的写作者可能都有这样的过程。
在书里，我希望读者可以借诗人的眼睛把他们的生命重看一遍。我真正走入诗人世界时，他们每个人看待世界，思考人生重大命题的方法，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当我真正进入文本，发现每个生命都以独特的方式经历他们的时代。在那些似乎看不到道路的时代，事实上有千万条道路。
我每写完一章，都确信天空中有那一颗星。我看得到那颗星辰。
写李陵和吴梅村，每一章都很难。他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雄，他们有瑕疵，他们的作品同样有光彩，但就像埋在煤尘中的钻石，要努力挖掘，尽力折射，才能让它放出光芒。普通人的心灵中也有光彩。很多读者更喜欢李陵和吴梅村，在他们身上看到普通人的际遇。
我把他们的生命活了九遍。在紧缩的空间之下，内在的心灵世界依然有无穷开拓的可能性。
涂涂：我读李陵，除了感动和喜欢，还有赞叹。你在这篇完成了某种贡献。他的材料非常少。你拿来讨论的文本甚至不确定是李陵写的。你带我们过这遍人生，为我们成为自己提供思想资源。李陵的黑暗可能是汉武帝，一百年后如果是有人仿写，也是以那个时代的黑暗来写。我们永远可以共情到黑暗中闪亮的心灵。
黄晓丹的书给我最强烈的感觉，她写《诗人十四个》，她是第十五个诗人。到《九诗心》，她要成为这个漫漫序列中的光的一部分。你的比喻特别好。
黄晓丹：无机物不是比喻，是真实体验。一瞬间恍惚了的感觉。
涂涂：《九诗心》是用生命写出来的书。你说过写完这本书，死而无憾。
黄晓丹：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本书，可以吗？可以。那是特别幸福的感觉。很多人一生中处于怀才不遇，未能自我实现。会有一个想象的自我和实际自我之间的落差让人不停折磨。这中间带来很多自我批评、懊恼和怀疑。这本书里有的东西就是我确实有的东西，没有的东西就是我确实没有的。我靠这本书把真实自我的那部分完全确认了，把夸大自我的部分完全消灭了。
涂涂：虽然你还很年轻。这本书有某种中年的心境。这种中年心境更贴合人的内在真实，结合在一起，有宛转曲折的力量感。
黄晓丹：副标题是暗夜里的文学启明。写每一页的时候，我的写作体验都不是悲伤或无望的。写每一页，都感觉被提振。昨天我跟薛野讲到文天祥。他在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地方，四年中，他的心灵中呈现的丰富性，他开拓的内在世界的丰盈。这些是我进入诗人心灵，他们带我看到的。他们真是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无路可走的地方，有千山万水可走。这是他们内心的丰富带来的。
涂涂：最震撼我的就是文天祥。不听你讲，我不会想到他是重要诗人。看了你写的，才知道他不仅是诗人，还可能是唯一一个到达那种绝对超越人生境界的诗人。
黄晓丹：他写零丁洋，比别人往前走了一步。又过四年，又往前走了两步。
涂涂：我喜欢看体育比赛，体育比赛有垃圾时间。他把垃圾时间创造出了价值。
黄：写吴梅村，我写了一段话回应垃圾时间。对我来说没有这个词。（念了书中一段）对所有的艺术家，生命的一切际遇都可以转化成创作。我可以俯瞰这个垃圾时间。
涂涂：我读到朝闻道夕死可以的时候，浑身战栗。
黄晓丹：你知道你不是那颗星星，但你感觉你在星光之内，不在星光之外。
涂涂：前面讲了精神性的东西。交第二稿以后，完成第三稿，你补了李清照和李陵两个人。
黄晓丹：三个人，欧阳修完全重写。
涂涂：为什么要补李清照和李陵？
黄晓丹：李清照必须有。
涂涂：何大草老师读金石录后序，意识到李清照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所以他很早写了一本小说《如梦令》。这本书要出版了。
黄：我昨天和甜菜录播客讨论到李清照，我也是读后序意识到李清照的婚姻不幸福。
涂涂：你们的处理方式不同。何老师想象了一个关于李清照的故事。你基于仅存的文献，构建了一个李清照的精神支撑，完全超越了赵明诚的婚姻。对金石从收集到放弃，从附庸到强大的女性。（黄：这是个狠人）。何大草小说写她高大，骨架大，用外在形象构建她的强大。
黄：李清照必须要有，这个人这么精彩，不写浪费。但写她不是政治正确。她气势之庞大，不可思议。写她有一个野心，我想要这本书写得非常好看，同时不想使用任何想象和虚构。她材料少，一是因为她是女作家。第二个原因是恰逢南北宋之交。她的作品注定流失。我们现在只看到一百多首。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能够有大量内容，靠这些内容本身可以构建诗人的整体。翡翠打碎也是翡翠。我就细细读金石录，没做任何添加。
我写完她，想我们这些讲诗人的人，我们的使命是什么。川菜厨师做完菜撒花椒，一勺滚油淋上去，花椒香味才飘出来。诗人是花椒，我们要做的是浇那一勺油，让香味飘散。
涂涂：过去这个星期一直在读《九诗心》。这本书在写作上表现的面貌，有一种既柔软又坚硬的感觉。非常强烈的坚硬感，因为你只用可以确认的事实。
黄晓丹：李陵的文献缺失，我进行了转换。如果不是李陵写的，受到重视，一定是因为代表那个时代大众的心理。所以讲李陵的故事是讲时代集体化的故事。这是集体意识，不是集体无意识。
涂涂：在李陵以后短短几十年，大家都觉得他的际遇就是我们的际遇。
黄：李陵是那个时代最优秀诗人认同的悲剧英雄。
涂涂：很多篇章起兴的方式，都是另一个此刻的人物，比如齐邦媛到李清照。
黄晓丹：每章都有个文学的设计。所以结构也有安排。每一章的起兴是从另一个文本切入。最满意是李清照和吴梅村。从齐邦媛的《巨流河》切入写李清照，我觉得简直天衣无缝。都是逃战乱，齐邦媛坐国民党的运兵船，船上运的是故宫文物。李清照带的船，也运文物。赵明诚李清照是唯一北宋南渡时还来得及搬文物的一家人。欧阳修的引入不太满意。但我只能写到这个水平了。我就这么多。
涂涂：听你在群里讲，我印象很深是陶渊明。你引入的是小约翰。这种起兴方式是超过想象的。都是对死亡的（黄：接受）。
黄晓丹：陶渊明整个一篇对我来说都写得很容易。是很轻盈的切入。想到陶渊明就想到小约翰。
黄晓丹：写九个诗人的时候，有人离我很近，比如陶渊明。李清照完全不一样，我要进入她的世界。欧阳修更是完全不同。
欧阳修那章谈语言的力量，核心写言论自由问题。北宋士大夫认为改变语言就可以改变世界。欧阳修的理想是用真诚直接的语言写我们看到的事物。他用文章改变了时代语言的潮流，用道德震住了时代的风气。他对语言的革新改变了一代人的精神状况。（读了一大段）
黄晓丹：写这本书的目的，希望人们可以拓宽历史的视界，在大历史的尺度里，你对于处境的理解就会有所变化。
陶渊明是中国五千年来最通透最快乐的人，后来所有人都羡慕他，但他生活在一个最糟糕的时代。我们都知道“天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他写这句话的一天，附近可能正在打仗。
人怎么样不与那个正在沉沦的时代一起毁灭？心灵自由，你可以和同时代的人不一样，也在于解除绑定，这个绑定是人构建的，这样的绑定一旦解开，你就会发现超出日常认知的东西。
躺平不是最好的办法，是以对自己的放弃为前提。一个年轻人应该更清醒认识社会，也需要有能力解除和时代之间的绑定。
经常看到燕姐在朋友圈推写作工坊。我常想人们会需要创造。我们的精神时时刻刻被填满，人会对自己的存在越来越不清晰。这种空的感觉最终会撼动我是不是存在。什么会最让人看到自己？就是创造。我写完这本书，让我看到我就在这里。
你的生命可以单独焕发光彩。
晓丹：一个月之前，忽然发现，承认自己属于高敏感人群的一员。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早上九点醒，躺三个小时才能起。我不是一个容易快乐的人，但我写出的所有东西都很积极。因为我有这样的困境，我需要找到一些资源让我可以兴致勃勃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我向这些星辰寻找，这本书是我自我治愈的副产品。
我们今天做了非常开心的对话，但它也是这本新书的推广活动。希望大家喜欢这本书，让更多人看到，在你的社交媒体里有更多的露出。如实表达最重要。如果你内心有分享的冲动，请你抓住那个瞬间，不要让它滑过去。
欢迎扫码，获得黄晓丹签名版《诗人十四个》和《九诗心》。
柴柴给我发信息：燕姐，今天谢谢樱园。两场活动居然都与我的生命经历和体验有深度链接，一是晓丹老师把我引入久违的诗与诗人世界，二是泛音呼麦中听到的自然声音，让我一瞬间想通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在城市，仍在大自然。所以今天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一天，谢谢神奇的樱园，给了我这么高浓度的启发与体验。
上午靠文学振奋精神，下午用声音打开身体。呼和鹿和卢17合作，让我们近距离体验泛音。大师傅念经为什么用泛音，因为更容易专注。我们跟着吼出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灵。
单独观影改到周日晚七点。这个月看托马斯·安德森。今天的活动安排，确实可以把人在樱园拴一整天。
最后，用我姐的朋友圈结束今天的日记——
《九诗心》让我流泪，回魂。
让我读到很多陌生的诗文、人物和见解。
每一点都让我相见恨晚，又正当其时。
这本书非优秀学者不能出：结构、索引、文词、对应研究、独创的观点。
《九诗心》是深关现时，慰己助人，骨力强劲的侠义之作，充满力量和美。
我现在才看一半，想到还有一半可读，并且还可以一读再读，十分欣慰。
谢谢黄晓丹。
正在走10000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