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玉:两河流域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

文摘   2024-12-18 17:06   北京  
作者:刘昌玉
来源:《历史研究》2024年第8期


摘  要乌尔第三王朝是古代两河流域苏美尔人建立的中央集权制统一王朝。该王朝设立接待外国使者来访部门和国内使者派出部门两套机构,由最高行政长官统一负责。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活动既不同于苏美尔城邦时期的邦际交往,也有别于后来阿马尔纳时代的大国交往,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派遣使者、赠送礼物、宣誓仪式、政治联姻,以及邀请外宾参加节日庆典等举措,为后来的两河流域王朝所效仿,对古代近东社会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关键词:乌尔第三王朝  对外交往  政治联姻  亚述学  两河文明

国际外交学家克里斯特·约恩松和马丁·霍尔称,“政治实体间的使者交流活动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三千纪的两河流域”。长期以来,与记载公元前三千纪早期的埃卜拉条约、公元前二千纪早期的马里王室书信,以及公元前二千纪晚期阿马尔纳体系的文献档案之丰富性和体系性相比,公元前三千纪晚期乌尔第三王朝的对外交往史料有限且零散,研究成果不多。

以往学者的研究倾向于考证乌尔第三王朝文献记载的异域地名位置,集中于微观领域。1960年,美国亚述学家哈罗初步探讨了乌尔第三王朝的周边国家与地区形势。1987年,哈佛大学亚述学教授斯坦凯勒提出乌尔第三王朝的三层政治区域划分:核心区、边缘区和附庸国,为该王朝对内、对外政策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受到诸多学者关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学者重新考察乌尔第三王朝的外部政治环境。从楔形文字文献中的零星片段记载可知,乌尔第三王朝的对外交往活动十分频繁,既有外国使者来访,亦有乌尔使者出访,使者通过驿站穿梭于乌尔与外国之间。同时,乌尔第三王朝对外机构设立及诸多举措实践,对早期两河流域对外交往及之后的近东大国关系发展演变具有重要的承上启下作用。作为上承苏美尔城邦时代的邦际交往,下启巴比伦和亚述时代的大国交往,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活动研究依然存在巨大空间。

笔者通过综合整理与比较2500多份普兹瑞什达干经济文献、吉尔苏和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Messenger Text)包含的外国或异域地名信息(标记为“地名+限定符KI”),详细统计与深入分析近年欧文、西格里斯特和尾崎亨等亚述学家释读的2000多份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这些文献为研究乌尔使者出访活动提供了关键证据,可惜在出版后并未被深入研究),探讨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机构运转情况、对外交往活动及其影响。

一、对外交往机构设置与人员分工


在乌尔第三王朝,存在两套处理对外事务的机构,总负责人都是大执政官(sukkal-mah,音译为“苏卡尔马赫”)。第一套机构的任务是处理外国使者来访活动,类似于对外接待部门,设专门官员负责管理,头衔一般为外事官(sukkal,音译为“苏卡尔”,阿卡德语为sukkallum),主要在乌尔国内工作。外事官的设置,目的是接待来访巴比伦尼亚的外国使者()。外事官作为处理外国使者来访事务的经办人(),是外国使者与乌尔本国君臣的中间人。处理外国使者来访的总经办人(maškim)一般是大执政官阿拉德姆。不过也有一些外事官先从经办人做起,后来“晋升”为总经办人,暂代阿拉德姆职责,很可能是其助手。担任外事官一职的有布沙姆、伊鲁姆巴尼、卢伽尔伊尼姆基纳、纳姆哈尼、南那卡姆、里卜胡提和乌尔沙鲁金等人,卢伽尔伊尼姆基纳最重要,他在舒尔吉46年至阿马尔辛6年期间担任经办人,负责至少22个国家的使者来访,在阿马尔辛3年和4年还担任总经办人。再如,南那卡姆从阿马尔辛8年到舒辛2年(前2036)担任经办人,至少负责14个国家的使者来访,从舒辛3年至伊比辛2年晋升为总经办人。此外,外事官也身兼翻译官。例如,有文献记载了“为来自马尔哈西的使者提供翻译的外事官”等内容。

外事官负责经办外国使者来访事务,主要发生在舒尔吉47年至舒辛3年。舒辛2年至3年,来访乌尔的主要是杜杜里和西马什基的使者。舒辛4年后,来访乌尔的外国使者数量渐少,并且基本上不再通过外事官经办,而是直接由大执政官总经办。需要注意的是,乌尔第三王朝的对外接待部门,依据负责的外国方位下设不同接待处,分管不同外国使者来访事务。尤其在第三王阿马尔辛统治时期,来自各方向的外国使者数量众多且往返频繁,乌尔对外机构内部分工更细,每位外事官都有各自负责的一个或几个国家,如阿胡瓦卡尔、阿曼奈恩、巴亚亚、达亚亚、伊鲁姆巴尼、舒阿巴只经办马里使者来访;阿巴尔杜克、舒伊什塔尔只经办西马努姆使者来访;拉布胡提、穆拉乌埃只经办哈尔西使者来访;卡拉姆、卢恩基只经办马尔哈西使者来访;等等。除设立各级外事官组成服务外国使者来访事务的经办部门外,乌尔第三王朝对外机构还建立各种客栈或临时居住区,以供外国使者食宿。据普兹瑞什达干经济文献记载,外国使者住在名为“埃杜鲁”()或“阿沙”()的机构。

乌尔第三王朝第二套对外机构的任务是负责派出使者出访周边国家。该机构由被国王委任的各类使者(其头衔是“王室信使”)组成,代表国王出访外国。这些活动主要记载于吉尔苏和伊利萨格里格的信使文献中。吉尔苏文献中,出现频率最多的出访人员是使者类别,包括外事官、行使、信使、骑使;伊利萨格里格文献中,使者类别包括信使或王室信使、外事官、骑使,但没有行使。为了服务出访外国的乌尔使者,乌尔第三王朝在各地设立专门驿站机构,为使者往返旅途提供食宿补给。在温马行省,驿站位于行省中心温马城,以及安扎伽尔-伊德-吉尔苏、阿皮萨尔、帕西美“对岸”(gaba)。吉尔苏行省的驿站位于行省中心吉尔苏城,以及卡拉姆萨伽、基马达萨拉、基努尼尔、拉伽什、尼那、古阿巴和胡里姆。伊利萨格里格文献中记载的驿站一般为王室客栈,表明其与王室关系密切。

对外交往机构设立与外事人员任命,是对外交往活动开展的前提条件。以往国际亚述学界忽视这一问题,使得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研究长期停滞不前。由于缺乏有关这些机构及其人员的专门档案材料,只能从其他文献记载中寻找线索。笔者通过梳理普兹瑞什达干经济文献以及吉尔苏、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中的蛛丝马迹,发现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设置对外交往机构以及任命机构人员的相关记载,为乌尔第三王朝的对外交往研究提供新思路。乌尔第三王朝由中央最高行政长官负责领导的两套对外机构的设立,是古代两河流域对外交往史上的重要创新举措,后逐渐成为公元前二千纪古代近东各国惯例。

二、外国使者的来访活动


外国使者来访活动,集中于从乌尔第三王朝第二王舒尔吉统治晚期至第四王舒辛统治前期,以第三王阿马尔辛统治时期为最盛。

来访活动主要被记载于普兹瑞什达干的支出(ba-zi)类经济文献,基本格式为“牲畜,外国使者,经办人,总经办人,支出部门,日期”。例如,“1只育肥绵羊,被提供给马尔哈西的恩西利巴努克沙巴什的信使阿穆尔伊鲁姆,经办人是外事官卢伽尔伊尼姆基纳,总经办人是阿拉德姆,在第27日,从阿胡威尔处被支出,第1月,阿马尔辛4年,(共计)1(只羊)”。许多文献记载多位外国使者来访乌尔,由同一位经办人和总经办人负责。有的文献记载,牲畜先被送到厨房屠宰,然后被提供给不同使者。

目前共发现有288篇文献记载外国使者来访乌尔的活动,时间从舒尔吉44年至伊比辛2年。出访乌尔的外国使者主要来自王国三个不同方向的国家或城邦:西北方13个,覆盖底格里斯河以西到地中海东岸间的区域;东北方29个,底格里斯河以东、德尔以北、直到扎格罗斯山脉的区域;东南方9个,底格里斯河以东、德尔以南、直到波斯湾沿岸的区域。在空间上,这些国家涵盖今土耳其南部、叙利亚北部和东部、伊拉克北部和东部,以及伊朗西部广大地区。在来访的国家中,西北方向以埃卜拉、乌尔舒和马里最为频繁,而如穆基什(阿马尔辛9年)、古布拉(阿马尔辛4年)、阿巴尔尼乌姆(阿马尔辛6年)、塔尔哈特(舒辛2年)等国家只在某年出访过乌尔;东北方向以北部西马努姆、哈马孜,中部胡尔提、基马什和哈尔西以及西马什基为主;东南方向以杜杜里和马尔哈西为主。

礼物交换是对外交往活动十分重要的环节,但乌尔第三王朝文献没有关于外国使者与乌尔王室礼物交换的详细记录。只有个别文献记载乌尔国王接收外国的“奇珍异宝”,它们很可能作为国礼被赠给乌尔国王。例如,伊比辛接收了一只来自马尔哈西的斑点猫(可能是豹)。阿马尔辛5年10月6日,马尔达曼统治者奈里沙塔尔带来2只鹿(1公1母),由阿巴萨伽接收。舒尔吉47年5月1日,库米统治者纳哈帕塔尔携带1只熊,由普兹瑞什达干中心机构官员那萨接收。此类进贡行为不是常规操作,而是偶尔赠送。除上述个例外,其余文献都是关于外国使者从乌尔获取礼物(包括食物配给、仆人、交通工具、牲畜、奢侈品、纺织品等)的记载。

外国使者接收的赠礼,有的作为路资途中消费,有的作为礼物带回本国。赠礼多为牲畜,一般数量较少,常为1只羊。例如,在阿马尔辛2年4月14日,1只育肥山羊赠给马里人普祖尔马马,1只育肥山羊赠给埃卜拉人伊里达干,1只育肥山羊赠给乌尔舒人纳纳乌,由外事官卢伽尔伊尼姆基纳经办,阿拉德姆总经办,从卢丁吉尔拉处支出。不过,也有文献记载赠送数量较多的牲畜,很可能是作为国礼赠给外国君主,由使者转交。例如,一篇文献记载114只绵羊作为马尔哈西人的征用物资()。另一篇文献记载,300只绵羊给乌尔比隆人纳尼帕塔尔的儿媳,当她去乌尔比隆时,由舒尔吉哈西斯负责经办。除牛羊牲畜外,还有其他物品,如2捆皮鞭给乌尔凯什人安纳塔尔,10双不同类型的鞋给胡尔提的恩西巴扎姆。

外国使者有的是信使,有的是首领本人。文献中关于外国使者的常见记载方式为“使者名字,使者身份,统治者名字,统治者身份,地名”,如“朱布什,信使,雅布拉特,西马什基”,或“阿穆尔伊鲁姆,信使,里巴纳什古比,恩西,马尔哈西”。另一种表述方式是“某人,某地”,如“乌尔舒人()布杜尔”。统计表明,有些外国使者只在文献中出现一两次,他们可能只负责传递信息、发送礼物,任务结束后即刻离开,相当于差使。还有一些使者每周、每月、每年都来访乌尔,他们是外国统治者的代理人,代表统治者处理对外事务。

那么,如何推断使者一次出访乌尔所停留的时间?以埃卜拉使者伊里达干为例,他在阿马尔辛2年6月3—5日和8日四天每次接收1只育肥绵羊,由外事官卢伽尔伊尼姆基纳负责经办,由卢伽尔马古莱或阿拉德姆负责总经办。理论上讲,埃卜拉与乌尔直线距离约为1200公里,根据普通人每天步行40公里推算,从埃卜拉到乌尔大约需一个月,所以文献记载埃卜拉使者在一个月之内多次接收礼物,肯定不是将礼物带回埃卜拉后返回乌尔再次接收,而是在此段时间一直住在乌尔,多次从乌尔获取物资。通过梳理分析记载埃卜拉使者伊里达干出访乌尔的文献,可得出如下结论:埃卜拉使者伊里达干至少出访乌尔8次,时间从舒尔吉44年至阿马尔辛7年,每次在乌尔停留时间不一,一般一个月左右。值得注意的是,外国使者中既有统治者委派的信使,也有亲自来访的统治者及其家庭成员,如哈尔西统治者阿达基纳同其儿子伊沙威尔,以及阿达基纳的信使,都出访过乌尔。还有父子的使者一同出使的情况,如马尔哈西统治者阿尔韦卢格比的信使和阿尔韦卢格比之子的信使一起出访乌尔。外国使者有时组团来访,尤其是位置相近的国家,如马里、乌尔舒与埃卜拉三个西北方国家往往一起受邀出访乌尔。

外国使者到乌尔后,很可能被安置在王宫附近叫做“埃杜鲁”或“阿沙”的专门住所,由普兹瑞什达干机构负责支出牲畜等日常消费品。出访期间,外国使者不仅访问乌尔首都,还会去其他行省或城市如尼普尔、乌鲁克、埃利都、吐玛尔、伊新。例如,阿马尔辛1年2月14日、23日和26日,埃卜拉使者伊里达干在乌尔各获赠1只羊;同年3月4日,伊里达干在尼普尔获赠1只羊。由此推断,2月26日至3月4日,这位埃卜拉使者从乌尔转至尼普尔访问。

探究外国使者来访带有何种任务或目的,对于深入剖析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具有关键作用。然而,对于这些来访任务的研究,长期以来并没有能够引起国际学界重视。笔者通过重新解读原始文献,归纳出外国使者来访主要的三类任务或目的。首先,作为受邀外宾,参加在巴比伦尼亚举行的重大节日庆典活动。邀请外宾参加本国重大节日庆典仪式,是古代两河流域的传统。节日或仪式包括在首都举行的“阿基图”新年庆典,每年第8月在吐玛尔举办的节日庆典,哀歌祭司任职仪式(),以及王室洁净仪式()等。外国使者出席节日庆典的详细过程没有记载,文献中只有献祭的动物被支出给节日中的各个神、王室成员、高级官员以及外国使者等内容。例如,阿马尔辛4年1月6日,来自马尔哈西、孜达努姆、西马什基、马里等国的使者,以及诸多来源地不详的外国人,被邀请参加新年庆典仪式。再如,阿摩利人和马里使者在阿马尔辛2年,马尔哈西使者比尔苏赫在舒辛1年,分别被邀请参加哀歌祭司任职仪式。

其次,参加效忠于乌尔王朝的宣誓仪式。参加宣誓仪式的国家包括希比拉特、卢卢布姆、西马什基、孜达赫里和基马什。例如,阿马尔辛6年8月和8年7月,希比拉特的统治者伊特哈普阿塔尔两次出访乌尔。其中,在阿马尔辛6年出访吐玛尔,阿马尔辛8年出访乌尔城,都是来参加宣誓效忠乌尔的仪式。舒辛2年,卢卢布姆统治者伊里卜来乌尔参加宣誓仪式,进贡383只羊,表明其附属于乌尔王国。文献中还明确表示宣誓仪式在尼努尔塔神庙举行。例如,舒辛1年9月17日,有1只绵羊和1只山羊,支出给在尼努尔塔神庙参加宣誓仪式的西马什基人和孜达赫里人,由外事官布沙姆总经办,牲畜来自于埃什努那行省缴纳的巴拉税。又如,伊比辛2年10月25日,2只羊作为尼努尔塔神庙的宣誓仪式准备品,提供给来访的基马什人。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国家都位于乌尔第三王朝东北部的扎格罗斯山区,是乌尔主要对外作战目标。外国使者的宣誓仪式体现了乌尔第三王朝对外交往中的不对等原则,区别于后来阿马尔纳时代的双方互相立誓。

最后,进行政治联姻,或迎娶乌尔公主,或护送公主回乌尔省亲。原始文献对政治联姻的记载较为简单。例如,舒尔吉44年,国王舒尔吉之女在去安珊时接收5希拉油、1巴里格奶油,很可能是舒尔吉之女回乌尔探亲后要去安珊时获赠的礼物。舒尔吉48年8月2日,10只羊被送到帕西美人舒达巴尼的妻子塔兰舒尔吉(即国王舒尔吉之女)的住处。阿马尔辛9年11月19日,哈马孜统治者乌尔伊什库尔的儿媳妇(即乌尔的公主)从乌尔接收若干育肥牛羊作为其生育礼物(),此系两国政治婚姻产物。

作为苏美尔人建立的中央集权统一王朝,乌尔第三王朝一改前朝阿卡德人的大规模对外征服政策,开始尝试以使者交流为主的和平交往策略,不仅体现乌尔统治者“天下四方之王”的雄心,更向世人展现了一幅公元前三千纪晚期近东的使者交往画卷。在范围上,乌尔第三王朝突破以前城邦时代的局部邦际交往,尝试与周边各国家往来。一方面,邀请外宾参加本国节日庆典活动、设立驿站供给外国使者来访期间的食宿、外国使者来访进行宣誓活动等举措,成为后来两河流域许多王朝的对外交往惯例。另一方面,使者来访进行宣誓活动体现了乌尔与这些国家交往的不对等性。

三、乌尔使者的出访活动


吉尔苏和伊利萨格里格的信使文献,记载了乌尔第三王朝使者出访外国的大量活动,出访国家主要位于王朝东北部和东南部。信使文献记载的内容是:行省驿站()依一定标准为不同职业、执行不同任务的人员提供食物等配给品。有一类任务涉及乌尔使者出访外国(包括途经中转站苏萨或德尔),记录格式为“配给品,接收者,出访任务”。目前已知记载此类任务的文献有1706篇,包括1129篇吉尔苏文献和540篇伊利萨格里格文献。

根据级别高低,乌尔使者接收配给品的数量不同,且每一级别的使者都有固定配额。在吉尔苏信使文献中,配给品的种类主要是啤酒、面包、芝麻油3大类,此外还有麦精(固体啤酒)、普通面粉、粗制面粉、奶酪、大麦等。虽然吉尔苏信使文献绝大多数没有年名即年份不清楚,但根据已知年份文献记载,舒尔吉42年以前,使者每次只接收一种配给品。从是年开始,使者接收多种组合的配给品,且不同时期头衔相同的使者接收的配给品数量有所差异。另外,从阿马尔辛9年开始,油作为配给品的容量单位由“津”()变为“桶”(),可能因为国家量器标准发生变革。在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中,配给品种类主要包括6大类:啤酒、面包、烤羊、汤、鱼、羊排。配给品的搭配也有规律可循,一般情况下,汤和鱼作为一组,一次性支出给使者;啤酒和面包作为一组,支出给同一位使者,作为其同一次出访任务所接收的互补配给品。

接收配给品的乌尔使者的职业或头衔,在吉尔苏和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记载中有所不同。在吉尔苏文献中,根据接收配给品的数量与种类差异,乌尔使者的头衔大概可分成两个级别。第一级别包括卫兵长、军尉之子、士兵长、骑使、卢库尔女祭司之兄()、外事官、乌库尔官(),接收的配给品种类“在城里”的包括饮料类(5希拉啤酒或普通啤酒)、食物类(3希拉或5希拉面粉、粗制面粉、“古”粗制面粉或小麦粉、面包)、油脂类(1桶芝麻油或4津油);“在途中”的配给品包括1罐普通固体啤酒(麦精),5希拉面粉或粗面粉。第二级别主要是行使和士兵,他们“在城里”的配给品包括饮品类(2希拉或3希拉普通啤酒)、食物类(2希拉“古”粗制面粉、面粉、面包)、油脂类(1桶油或2津油);“在途中”的配给品包括1罐固体啤酒,5希拉面包(或面粉、粗面粉)。

然而,在伊利萨格里格文献中,担任出访任务的乌尔使者的头衔大多是王室信使,每人接收的配给品固定配额一般为1块羊肉、1希拉汤、1条鱼,以及3希拉啤酒、2希拉面包。除王室信使的头衔外,还有一些王室信使的各部门长官,主要包括骑使、“清理院子”的骑使()、建筑师(šitim)、将军(šagina)、行使督办()、军尉等,他们接收的配给品数量多于普通王室信使。此外,诸如木匠(nagar)、持杯者、理发师等后勤服务人员接收的配给品等于或少于普通王室信使。概言之,接收配给品最多的是将军,其次是王室信使督办和军尉等高级官吏,最少的是持杯者和理发师等低级官吏或服务人员。与吉尔苏文献不同,伊利萨格里格文献中几乎没有关于外事官和行使的出访记载,只有关于“王室信使外事官”和少数“行使督办”的出访记载,配给品也很少区分“在城里”和“在途中”。

乌尔第三王朝使者出访的国家,基本上都位于王朝东北部和东南部。伊利萨格里格信使文献记载的乌尔使者出访的国家主要位于王朝东北方,以德尔作为中转站,时间集中于阿马尔辛7年至伊比辛2年,主要出访10个国家,其中3个位于呼罗珊大道沿线,分别是(距离乌尔王国由近及远)哈尔西、基马什、胡尔提(今伊朗克尔曼沙阿省和伊拉姆省境内),另外7个位于扎格罗斯山脉的西马什基地区,自北向南包括扎布沙里、布尔马、希格里什(或希格拉什)、孜达努姆(或孜提安)、布里(或布鲁姆)、孜达赫里(或孜达赫鲁姆),以及雅布拉特王国(今伊朗洛雷斯坦省、伊斯法罕省境内)。

吉尔苏信使文献记载的乌尔使者出访国家主要位于东南方,以苏萨作为中转站,时间上从舒尔吉40年至舒辛时期(前2037—前2029),主要有10个国家,分别是位于今伊拉克迈桑省和伊朗胡齐斯坦省境内的乌鲁阿、萨布姆、帕西美、阿丹顿、胡布姆、胡赫努里,伊朗法尔斯省境内的杜杜里、吉沙、安珊,以及伊朗克尔曼省的马尔哈西。

乌尔使者出访较为频繁。以出访哈尔西为例,在伊比辛1年1月24日,乌尔三位使者伊里希普提、奈帕拉、乌巴拉出访哈尔西。三天后,乌尔的另外两位使者舒宁舒布尔和阿布杜从哈尔西回到“国王之地”(即乌尔国内)。再如,在伊比辛1年5月15日,乌尔使者阿巴从哈尔西到“国王之地”,第二天另一位乌尔使者库鲁德萨去哈尔西。此外,虽然文献中没有直接记载乌尔使者出访的期限,但可通过多篇文献考察。例如,王室信使侍从官卢基纳在伊比辛1年6月14日将要去基马什,而在该月17日从基马什返回“国王之地”,他在基马什驻留时间以及途中时间一共只有3天。再如,伊比辛2年5月3日,王室信使卢卢巴尼去基马什,到该月10日从基马什回到“国王之地”,出访时间一共7天。需要注意的是,一位使者并非只能出访或特定负责一个国家,而是在不同时间可出访不同国家。

乌尔使者出访外国的任务主要包括以下四项。一是负责经办将外国的牲畜、粮食、木材等各种物资运输到乌尔。提供物资的国家主要包括乌鲁阿、阿丹顿、萨布姆和西马什基。乌鲁阿很可能是乌尔王国重要粮食来源地或储存地。例如,在舒尔吉42年,有1819古尔4巴里格4班2希拉王室大麦来自乌鲁阿,由卢库尔女祭司宁卡拉负责经办。再如,当5名乌尔使者从乌鲁阿将大麦用船运回时,每人接收3天的配给品(都是15希拉啤酒);当阿摩利人纳姆哈尼去征收乌鲁阿的面粉时,接收3班啤酒。

阿丹顿是乌尔王国另一重要物资供应地。文献记载,大量粮食、木材从阿丹顿运到乌尔王国,由乌尔使者负责经办。例如,280希拉大麦作为鸭子的饲料从阿丹顿被运到吉尔苏,由士兵卡古提负责经办;8910块木板()从阿丹顿被送入吉尔苏的船坞,经办人是乌尔萨加姆和古地亚;士兵舒尔吉阿古尼去阿丹顿征收木材;骑使达马扎赫舒将阿丹顿的木制品用船运到吉尔苏。

萨布姆不仅作为乌尔重要牲畜来源地,还与乌尔保持密切朝贡贸易。除普兹瑞什达干文献中记载的大量牲畜作为贡品被带到乌尔,吉尔苏文献中也有大量关于萨布姆品种的牲畜记载,如萨布姆羊、萨布姆牛,以及大麦、燕麦作为萨布姆牲畜(牛羊)的饲料从吉尔苏官方机构被支出,由乌尔使者经办。此外,乌尔王国可能将粮食和纺织品作为交换物或工资,与萨布姆进行相关贸易与交换。文献记载,乌尔使者的任务是经运河运输萨布姆羊毛,或将纺织品送到萨布姆。

乌尔使者出访西马什基是为了将牲畜从西马什基带回乌尔。文献记载,来自西马什基的牲畜都是牛。例如,在伊比辛1年8月18日,当王室信使伊丁辛将牛从西马什基带到乌尔王宫时,接收1希拉汤、1条鱼以及3希拉啤酒、2希拉面包作为途中的配给品。同一文献还记载,当日另一位王室信使舒纳达去西马什基。而当月23日,舒纳达即从西马什基回到“国王之地”。同日,还有另一王室信使伊鲁姆苏帕利尔将牛从西马什基带到王宫。

乌尔使者出访的第二个任务,是负责经办埃兰人和西马什基人来乌尔从事雇佣劳动工作,包括招募和护送埃兰人往返乌尔和东部国家,一般以苏萨为中转站。首先,文献一方面记载埃兰人直接到乌尔王国吉尔苏驿站或从吉尔苏直接回国,另一方面记载来自杜杜里、安珊、萨布姆等地的大量埃兰人去苏萨或从苏萨到吉尔苏。乌尔使者作为经办人,一般也接收固定的配给品,和埃兰人一起往返乌尔与外国。例如,文献记载,当阿丹顿的埃兰人来时,接收固定配给品,由乌尔使者经办。除了阿丹顿的埃兰人,文献中也记载其他国家(如胡赫努里、希里)的埃兰人从阿丹顿到乌尔王国。由此,可推断阿丹顿可能和苏萨一样,也是中转站。又如,乌尔使者阿布尼负责经办自阿丹顿而来的胡赫努里埃兰人事务。再如,乌尔使者负责经办杜杜里的埃兰人来往乌尔王国,并护送、陪同他们,乌尔使者作为经办人也接收固定配给品。埃兰人到乌尔后,乌尔使者还负责护送他们回到杜杜里,但是一般乌尔使者只会护送埃兰人到苏萨为止。乌尔使者经办埃兰人来往乌尔和萨布姆的任务,很可能是执行大执政官的命令。除萨布姆的埃兰人外,乌尔使者还受大执政官之命经办其他外国人(如阿摩利人、杜杜里的统治者胡里巴尔之妻)到萨布姆的行程。

其次,乌尔使者出访西马什基,是为了经办西马什基人到乌尔从事雇佣工作。以王室信使萨阿加为例,在伊比辛1年9月20日,当萨阿加从西马什基到“国王之地”时,接收1希拉汤和1条鱼的配给品,任务是经办西马什基人从西马什基到“国王之地”。在伊比辛2年5月10日,当萨阿加到西马什基时,接收5希拉啤酒和5希拉面包配给品。另据一篇月记文献记载,伊比辛2年5月,萨阿加经办西马什基人到西马什基的差事(即此次萨阿加出访西马什基的任务)是陪同或护送西马什基人回到西马什基。萨阿加执行完此次任务,回到乌尔国内的时间是该月18日。同月,还有其他王室信使出访西马什基的任务。比如,11日,库尔比辛从西马什基到“国王之地”;在萨阿加回国的同一日(18日),另一位王室信使达亚亚到西马什基。可见,乌尔王国派不同使者频繁往返于乌尔与西马什基执行任务,体现了伊比辛统治初年乌尔王国与西马什基密切的关系。

乌尔使者出访的第三个任务是为外国团体提供物资帮助。文献记载,士兵胡布提亚接收两天的配给品,共计4希拉啤酒、4希拉面包、4津油,任务是为乌鲁阿的旅行团队提供葡萄酒。另据文献记载,当国王的儿子埃特阿尔普达干将羊毛给乌鲁阿的卫兵时,接收3班啤酒、3班面粉、4班“给驴吃的大麦”。再如,外事官卢恩基接收两天的配给品,负责剩余的乌鲁阿牧羊人的行程。

乌尔使者出访的第四项任务是服务于乌尔王国与外国的政治联姻。例如,使者经办与护送乌尔公主往返乌尔与阿丹顿,体现了乌尔与阿丹顿的政治联姻关系。乌尔公主从阿丹顿回来,由乌尔使者负责经办。同样,乌尔使者出访安珊是为了护送公主去安珊。

事实上,乌尔使者出访的其他任务还包括负责经办战俘转运。文献记载,当35个基马什的战俘从乌鲁阿来时,每人接收2希拉面粉,由行使纳斯里姆负责经办。乌尔使者出访萨布姆的任务,是商讨、接送或护卫萨布姆恩西来往乌尔。

值得注意的是,乌尔第三王朝派遣使者的出访活动,一方面反映了乌尔王朝在对外政策选择上的目的性与方向性,因为出访仅限于其东部国家(主要位于扎格罗斯山脉一带);另一方面体现了乌尔王朝对外关系的务实性,出访任务主要包括负责物资运输、雇佣劳动力护送以及服务政治联姻等世俗任务,依据目的地不同而存在差异。对于东北方国家,乌尔使者主要作为信使来往乌尔王国与东北方国家传递信息,或作为代表处理王朝与外国贸易事务。对东南方国家,乌尔使者出访目的较复杂,大致分为以下三种情况。其一,乌尔使节出访乌鲁阿、萨布姆、阿丹顿、帕西美等附庸国,是为了负责征收粮食、牲畜和其他贡品,以及商讨、接送或护卫当地恩西来往乌尔的行程。其二,出访杜杜里、安珊、马尔哈西等独立国家,或是为了负责经办从这些国家征召埃兰人雇佣劳动力来往乌尔,并且护送、陪同他们的行程;或是为了保持与发展同这些国家的贸易往来。其三,乌尔使节出访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护送乌尔公主去这些国家进行政治联姻,体现了乌尔第三王朝与它们之间的外交联姻。此外,乌尔第三王朝为服务使者出访而设立的完善驿站体系以及分类明细的使者配给制度,不仅体现了公元前三千纪晚期两河流域对外交往的频繁性与体系化,而且开创古代近东使者交流活动的崭新局面,对后来的近东国家交往产生重要影响。

  


乌尔第三王朝是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从城邦体制尝试向区域性帝国体制过渡的关键时期。作为古代两河流域对外交往发展的重要阶段,乌尔第三王朝的对外交往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既不同于苏美尔城邦时期的邦际交往,也有别于后来阿马尔纳时代的大国交往,处于公元前三千纪前期“兄弟关系”模式与公元前二千纪“父子关系”、“主仆关系”模式之间的过渡阶段。从对外交往活动范围而言,乌尔第三王朝突破了前期城邦时代仅限于两河流域南部地区的局部邦际交往。一方面,该王朝尝试与周边各方向的国家进行联系,范围西至地中海沿岸毕布罗斯(今黎巴嫩境内),北到土耳其南部与伊拉克北部的区域,东达伊朗东南部的克尔曼地区,南抵波斯湾南岸的马干(今阿曼)。另一方面,与苏美尔城邦时期以及阿卡德帝国以战争为主的交往不同的是,乌尔第三王朝统治者更多尝试以使者交流为主的和平方式进行交往,不仅有利于其经济文化发展,也普惠于两国民众的日常生活,是该王朝进行国家治理的重要举措,和平交往方式逐渐成为后来近东文明交流互鉴的主流。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与来访国家的多元性和开放性相比,乌尔派遣使者出访的范围仅限于东部国家,主要位于扎格罗斯山脉一带,既反映了乌尔第三王朝在对外政策选择上的目的性与方向性,更寓意乌尔统治者一直自诩“天下四方之王”的中心—边缘意识观念下的不对等交往实践。具体而言,乌尔第三王朝与周边国家的不对等交往,一是要求附属国来朝进行效忠乌尔的宣誓仪式,二是赠送礼物给来访使者,却极少接收外国使者赠礼,这两点均不同于阿马尔纳时代盛行的大国互赠礼物、互相立誓的做法。

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以使者交流为主的和平交往实践,对于后来的两河流域乃至近东社会也具有重要影响。一方面,乌尔第三王朝派遣使者出访以及设立驿站和客栈等接待部门负责外国使者来访等做法,逐渐成为公元前二千纪古代近东各国交往惯例。另一方面,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所形成的邀请外宾参加本国节日庆典活动,不仅为后来的古巴比伦、亚述和波斯等国家效仿,而且对现今的外交实践依然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借鉴价值。此外,政治联姻举措自早王朝开始,经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联姻对象国区域扩展至叙利亚和伊朗地区,再到阿马尔纳时代进一步扩展至埃及和赫梯。这一对外交往实践一直传承下来,成为古代乃至中世纪国家交往活动中的重要组成元素。

随着乌尔第三王朝灭亡,古代近东出现几个大国并立的局面,形成较为成熟的交往体系。西北部的叙利亚地区,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与两河流域保持和平友好关系,到阿马尔纳时代沦为周边大国互相争夺的对象,最后被亚述帝国所征服。叙利亚地区后来陆续被异族文化统治,使其同质文明发展逐渐向异质化转变。南部的波斯湾地区,在乌尔第三王朝之后虽然依旧得到发展,但是遥远的马干和麦鲁哈逐渐被两河流域遗忘,当其再次出现时,已不再指波斯湾沿岸和印度河流域,而是指东非地区。东北部是两河流域通往伊朗高原、连接东部世界的主要通道,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致力于经营的迪亚拉河流域通往扎格罗斯山脉的商路,后来发展成为呼罗珊大道的西端,最终成为丝绸之路西段的主要组成部分。

(作者刘昌玉,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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