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中国的前景——与贝加商榷

学术   2024-12-09 20:56   日本  

中国的前景——与贝加商榷
(二之一)

张五常
2005年6月7日

一位同学传来一篇中译文章,作者是老友贝加(Gary S. Becker,一九九二经济学诺奖得主),英语题目是Will China Become the Leading Nation of the 21st Century? Perhaps Not ! 内文对中国的经济发展赞赏有嘉,但顾题思义,「Perhaps Not」加个叹号,就不能说对中国的前景是很乐观了。该鸿文的结句:「二三十年后你还活的话,就可知我的怀疑会否被证实了。」

是译文,可能不准,但读来还是感慨千万。一九八一年我写成了《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的初稿,推断了中国会走今天的路,反对之声甚众,而最明确反对的有两位。一位是贝加,另一位是舒尔兹(TW Schultz,一九七九诺奖得主)。后者的来信,直言经济学不可以作这样的推断。但我是搞制度经济的,于今回顾,当年的思维走得远,钻得深,脱离了传统的层面。一士谔谔,犹疑了几个月,还是决定把该文稿发表。几年前读到巴赛尔(Yoram Barzel)的论文结集的引言,他说在一九六九年认识我时,我已经是产权及交易费用的行内第一把手了。我认为巴赛尔的意思,是当时我开始脱离传统。离群之马不一定走得对,不一定可取,只是思维有别,寂寞无人见。

贝加与我的经济基础训练大致相同,但发展起来很不一样。他喜欢看数据,理论以功效函数入手,求均衡,而他的分析能力是行内手屈一指的了。我喜欢在街头巷尾跑,把有趣的琐事夸张地尖锐化,论感受,而推理主要靠想像力。这两种人对世界的看法不同不难明白。如果大家用上同样的局限,结论不会有别,但大家对局限的看法有时很不一样。

从贝加的鸿文的题目说起吧。Leading Nation可译作首位国家,也可译为领导或主导国家。Lead什么呢?肯定不是斗人多!斗武器军备也不对—人家星球大战数十年,中国斗不过。斗政治领导吗?也不对:炎黄子孙的历史从来没有这种意识或瘾头—文化如斯,不容易新潮起来。

人均收入远逊美国震撼指数多不胜数

贝加所说的leading应该是说经济。中国会是二十一世纪的世界经济的leading nation吗?是有趣的问题,答案要看你怎样算。以国民总收入算,是否众人说的要数十年才可追上美国呢?不对,如果开放金融与取缔国营垄断,实质国民总收入大约五年可追上美国,但追上也不值得勒碑志之:实质的人均收入还不到美国的四分之一,「Leading Nation」不敢说出口。以美元算的国民总收入可以追上美国吗?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不变,十五年恐怕不够,但如果在国际压力下人民币走日圆当年的路,被逼大幅升值,十年追上也有余。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多,以国民总收入论英雄,中国胜之不武。然而,从民生最实惠的实质人均收入看,中国可能永远追不上美国。人均的天然资产差那么远,知识差那么多,要追上遥遥无期也。从上述的几项经济准则衡量,二十一世纪不会以中国为首。

如果让我转换另一个经济衡量准则,二十一世纪看来是中国的了。那是对世界经济的震撼性。不容易量度,但古灵精怪的指数容易发明,无论你怎样炮制这个世界经济震撼指数,中国考个世界第一是意中事。今天老外对中国经济的大吵大闹,看来不是为了什么国民收入,而是无意识地用上述的今天还没有炮制出来的震撼指数。

想想吧。日本在七十年代中期起,其制造品把整个西方的行家杀得叫救命。中国的人口是日本的十倍,土地是日本的二十多倍(实用的看来少一点)。人民的天赋与耐力中国不比日本差。先天后天皆十倍,三十年前一个日本就以经济左右地球,看中国今天的发展,十个日本的机会显然存在,到时震撼如何不容易想像,而今天想像明天就预先震撼起来了。

不是空穴来风。几年前中国的水泥要进口,今天是天下第一水泥出口国;十多年前国内电话不足,今天上海平均每人一点三个电话;今年落成的东海大桥跨海三十二点五公里,破了世界纪录,三年后邻近的杭州湾跨海大桥三十六公里,再破之;皮具产品,地球上百分之八十多产自中国;DVD机是百分之九十;一家鞋厂员工十二万;一家公司每天产出公仔面三千万包……姑勿论什么珠江钢琴了。

无他,人多搏命罢了。北京的丰功伟绩,也无他,只是制造了一个让十三亿人拼搏产出的环境。经济发展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当年我读餐死考第一的经济发展学说,可以作废。

这几年衡量中国的经济前景,我老是把日本仔的经验作比较。先天与后天的条件那样相近,假设今天的中国是十个当年的日本不会是大错。日本的经济开始起飞大约是一九五○年。他们当时的科技基础胜于一九八○的中国。但时移势易,这些年世界的科技上升速度破了人类的纪录,中国可以租之,或买之,或学之,或偷之,而今天一种中国发明的办法是公而司之(见下文)。一九五七年我替父亲的公司到日本大阪作工业查考,记忆所及,认为他们当时的形势高于一九九○的苏浙,但远不及今天的中国。

前车可鉴免蹈覆辙延长经济攀升时日

两年多前,我大略地这里加,那里减,在好几方面作了大略的调整,认为日本红极一时的八十年代初期的形势,中国大约会在十八年后追上。这是说,中国对世界经济的震撼如果可以达到日本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局面,时间大约是二○二○年。但那是十个日本,就是打个五折也不容易想像了。但日本的经济政策出了大错,其震撼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下降了。前车可鉴,原则上大错的政策中国可以避免。

贝加对中国长远前景的怀疑,一个重点是不断上升的,早晚会掉下来—这似乎是个历史规律。他举出战后的德国及日本的例子,二者曾经像中国今天那样,出现经济奇迹,但到了八九十年代就黯然失色了。凡升必降可能没有错,但历史的经验是可能繁盛三几百年,也可以像德国与日本那样,风生水起只得三几十年。中国要争取的不是永远只升不降,而是要尽量延长继续攀升的时日。这是要懂得避免重蹈他人的覆辙了。



中国能绕过历史规律持续发展
中国的前景二之二

张五常
2005年6月8日

贝加对中国长远前景的怀疑,一个重点是不断上升的,早晚会掉下来—这似乎是个历史规律。他举出战后的德国及日本的例子,二者曾经像中国今天那样,出现经济奇迹,但到了八九十年代就黯然失色了。凡升必降可能没有错,但历史的经验是可能繁盛三几百年,也可以像德国与日本那样,风生水起只得三几十年。中国要争取的不是永远只升不降,而是要尽量延长继续攀升的时日,这是要懂得避免重蹈他人的覆辙了。

一九九○年我到德国的法兰克福住了一晚,进酒店后不到半小时就对太太说:「德国的经济会有大麻烦,看来上帝也救不了。」为什么这样武断呢?因为是星期天,除了酒店所有餐馆都休息。我问侍应:「是工会搞鬼吧。」他答:「当然啦,凡是假日餐馆不许做生意。」假日是亲友出外进膳最适当的日子,喜气洋洋的,餐馆最可为,但却被逼休息,其工会势力之大令人咋舌,不需要调查了。

一九八二年路经日本的大阪,在市中心的两幢大厦之间的一幅小地,有人小心翼翼地种满了西红柿。到市场问价,一只西红柿美金五元!这比美国高十倍,比东南亚高二十倍,而西红柿可以在转红前采摘,船运相宜。我立刻想到严禁农产品进口是当时日本地价奇高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的,日本的经济政策犯了两项大错。其一是禁止农产品进口,其二是在国际压力下,日圆从经济开始起飞时的三百六十兑一美元上升至八十兑一美元(今天大约是一百一十兑一美元)。一个发达国家的币值上升了,在得益者的维护下不容易大幅向下调整。

改革速度快变化

多贝加对中国的发展是看好的,只是对可以维持多久有疑问。我同意他说的:当一个国家变得富裕时,往往会引进一些妨碍发展的政策。我也同意他的看法,一家一孩政策会增加社会负担。然而,他笔下的中国,一些是二十年前的情况,一些是十多年前的情况,一些是今天的。中国的改革速度快,变化多,不紧密地跟进不会掌握到中国发展的脉搏。

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

三年前我在一个问题上打转:在最广泛的理念上中国的改革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呢?后来得到的大略,是改革之初权力集中在上头,整个国家没有私产可言,改革权利的界定于是从一张白纸起笔。从一个以等级界定权利转为以资产界定权利的制度,北京采用的办法不是横过,而是从上而下,把权力层层下放,层层承包,从省到市到县到村到户。有一条层层分成的税收方程式,改过多次,到今天我还摸不准。这样的发展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产权的结构与维护跟西方的从下而上的发展不一样。尽管还有数之不尽的问题,但经济发展的效果有目共睹,不可能是虚假的现象。

这就是了。中国今天的制度,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自成一家,历史没有出现过。既然效果可观,发展还是向好的方面走,我们不要多加左右,以西方的政制强加进去。见到明显地走向歪路我们不妨大声疾呼,但一大箩的小问题不要管,因为北京当局比我们知得远为清楚。你说这里那里有贪污,这里那里法治糊涂,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这个奇特的发展产出了两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现象,对经济发展是明显地重要的。其一是今天国内市场的自由,冠绝天下。比方说,飞机票价可以分分钟不同;黄牛票价有时炒上,有时炒落;出租车司机与商店售货员,每星期工作三天,工作天没有换班这回事;除了电器用品,差不多所有制造品都可以订造,价格与现成的通常一样。

其二更为重要。那就是我说过的,地区与地区之间的竞争的激烈程度,其它国家不可能见到。地区之间的抢生意解释了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合约安排。比方说,贝加认为,知识产权的维护中国有所不逮。从法律与施行的角度看,这观点是对的。但为什么那么多的外资,带他们的宝贵知识资产涌进中国来呢?两年前,一位中山大学的同学,姓周名燕,给我提供了答案。不知她从哪里弄来数十份中外的合资合约,求教于我。我打开看,不到两分钟就大声说:「这些是发明专利的租用合约呀!」

我曾经在发明专利租用合约(patent licenses)与商业秘密、商标等租用合约上花了几年功夫,看过很多,知道这些合约很难成事,因为监管的困难度极高。想不到中国以合资合约的方法处理,知识产权的拥有者通过公司得到了保障。老外倒也聪明,合资合约中,每件产品的多项专利税列得清楚,且说明公司有没有钱赚也要税金先惠。难怪今天外资可以在中国独资,但很多可独不独。我认为这些合约安排,是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迫出来的。

如果民主是指普选投票,我不同意贝加之见,认为中国正在朝这方向走。在权力层层下放的改革中,下层的投票是放宽了,但还没有下放的权力,上头拿得紧。他们对群众集会敏感,重视党员的办事能力。地区的书记一定是党员,是中央下派的监管者,调动常见,可能是避免落地生根,同流合污起来了。

改头换面引进良策

中央的政治体制的运作外人不容易明白,我知得少,但在没有民主普选的情况下,他们考虑民意显然远多于我知道的任何民主投票的国家。他们不会拜你为师,或直接地对你说接受你的建议,但如果你分析得客观、清楚、有理,他们一定考虑。没有普选就有这样的能耐:考虑不需要顾及还要通过普选那一关。逐层考虑,逐层淘汰,我奇怪他们怎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那么多的不同之见。

二十多年了。知道他们会考虑我就继续写下去。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建议曾否被接受,也懒得管,虽然有时他们做的与我说的巧合雷同。我也知道写得清楚很重要,而从经验的概率看,在一个重点上重复又重复地用不同的角度作解释,巧合雷同的机会会增加。

我可以肯定,贝加说的一个走向富裕的国家往往会引进的错误政策,在中国今天的政制下,如果有三几个像贝加那样水平的人不断地写文章反对,不断地解释,这些劣策不会被引进。他们有时把政策改头换面,依了你的你不细察不知道。是奇怪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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