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一批幻想类电影致力于非现实的技术想象与表征。技术哲学领域的相关讨论提供了一种适用于分析幻想类电影技术想象的秩序模型,可借以探索技术想象构建的基本路径。通过景观缝合和元素拼贴,电影世界形塑了技术宇宙的基本面貌,并借助身体技术的回归重构了技术主体性,最终建构起异质性的世界秩序,以此完成社会隐喻和思维实验。上述讨论旨在唤起对于电影技术想象的关注,并建立一套关于幻想类电影如何展开技术表征的普遍理论。
关键词:幻想类电影 技术想象 技术表征 技术哲学 世界秩序
随着数字CG等技术的发展,电影,尤其是各种类型的幻想题材影片,成为当代社会进行技术想象与表征的核心场域。相对于既有研究中回避对电影中的技术展开系统性分析的倾向,本文的目标是建立一套关于幻想类电影如何展开技术表征的普遍理论。在人类社会中,技术发挥着两方面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它是科学知识的实践形态,发挥着推动物质生产和自然世界改造的功能;另一方面,由于技术作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渗透到社会结构的各个层面,因而还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发挥功能。1基于这一事实,人们关于技术的想象和表征也包含了物质与文化这两个维度,这使得技术想象超越了纯粹的“对于技术形态的想象”,而更关乎人如何认识和处理外在于自我的对象和环境的问题,以及围绕技术所建立起来的社会形态。同样地,对于很多电影而言,技术绝不仅仅是可以随意替换的视觉符号或叙事要素,它们具有重要的象征和隐喻功能,是完成影像主题表达的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本文以电影现象学和技术哲学为理论基础,选取《黑豹》(2018)和《新神榜:杨戬》(2022)这两部代表着不同创作传统和幻想类型的影片作为案例,探究幻想类电影中具有普遍意义的技术表征的社会文化意涵。在幻想类型的影片中,技术成为我们想象人类社会组织形态与政治结构的重要方式,也让人类文化中对于世界秩序的固有观念得以显影。
技术哲学为考察技术想象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坐标。对于幻想类电影来说,技术哲学主要提供了两种关于技术表征的理论思路:一是将技术视为人类主体与自然客体之间并置的中介,以及将自然客体对象化的渠道;二是将技术视作与人类社会并置且发生复杂关联的事物,考察技术与社会之间不断互动的历史进程。首先,技术是人与自然发生关联的重要中介。技术可以被理解为人与世界的桥梁,也在文化维度上帮助人类认识和调整自身与对象世界的关系状态。马丁·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的本质定义为“集置”(Ge-stell),即以技术的形式来定位和处理自然和对象物。2这包括了主体与自然的并置以及对自然的对象化这两个阶段。唐·伊德从现象学的观点入手,将技术视为人的实践中介,通过具体论述人与技术的四种关系,讨论了技术嵌入人类知觉实践和文化实践的方式,而其共同点则是基于“人—技术—世界”的关系性系统。3上述这些技术哲学领域的探讨,对于思考幻想类电影想象中,技术如何界定或重构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其次,技术哲学还尤其关注技术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复杂关联。吉尔贝·西蒙东(Gilbert Simondon)借助技术物件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阐释了技术所具有的、不依赖于文化和环境的自主性特征,4通过“技术显像”(technophanie)论述了技术如何通过其形象的象征性运用,在文化中得到广泛的显现和反映。5虽然西蒙东主要论述的是普遍意义上的技术与文化的对立,但实际上也揭示了技术的物质特征与其所处的文化环境之间的辩证联系。技术不但介入物质生活,而且以“第三持留”(rétentionstertiaire)的形式帮助人类超越个体的主观记忆,形成文化和集体记忆的共同体,6亦即,技术成为了文化系统的一部分。然而,技术代具的加速发展也有可能挣脱上述关系,引发断裂和危机,即技术的自主进化可能反过来控制人类社会。7在幻想题材的电影中,技术被表征为具有自主能动性的要素,它在与自然物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诸要素构成的复杂互动中不断发展,由此形成相对稳定的世界秩序。
基于以上理论资源,我们将“世界秩序”而非技术本体的物质性状态作为考察幻想类电影中技术表征的关键视角,通过分析电影中的“人—技术—世界”的关系性系统,来研究幻想类电影技术想象的路径与特征。为了进一步讨论技术想象中世界秩序的结构,本文借鉴了许煜的“宇宙技术”(cosmotechnics)理论。他用宇宙技术指代通过技术活动将宇宙秩序和道德秩序统一起来的技术实践,并将其视为克服现代科技弊病、重新定位人类世中自然与技术的关系的探索。8其中,“宇宙秩序”(cosmicorder)是外在于人的对象世界的状态,其涵盖了狭义上未被改造的自然状态和由人创造的社会状态;道德秩序则是人与对象世界共鸣的产物,是人理解和处理自身与对象世界关系的准则或规范。9在理想的宇宙技术中,道德秩序与宇宙秩序最终是一致的,其本质是中国哲学思想中的“道”或“自然”。10结合技术哲学中两个层面的认识,即技术的具体形态以及技术与人的耦合方式,本研究建立了技术想象的秩序模型(图1),并在该秩序模型的基础上,对相关电影中的技术想象进行考察和分析。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形态,电影所构建的世界秩序不是固态的,而是弥漫在其符号体系、视听形态和叙事内容当中。因此,在建立技术想象的秩序模型的基础上,为了对具体案例展开分析,还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如何对幻想类电影建构的世界秩序进行观察和提炼,使其能够以诸要素之组合的形式被归纳出来。对此,米哈伊尔·巴赫金的“时空体”(chronotope)理论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电影现象学分析框架为本研究提供了有效的方法路径。“时空体”最初是基于文学研究提出的概念,用以指代“文学中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11。在后续的发展中,时空体理论广泛地拓展了自身范畴,对诸多领域产生了观念上的影响。12在对电影时空体展开分析时,海德格尔式的电影现象学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框架。脱胎于现象学理论的电影现象学是一种以描述性为本质的理论方法,它旨在克服仍根植于当代电影理论中的主客体对立,力图对电影进行基于个体经验的深描和主观阐释,并将其作为进一步理论化的基础。13目前,大多数当代电影现象学研究主要引用莫里斯·梅洛-庞蒂的理论资源,将“具身性”作为关键概念,强调电影与观众的肉体现实和具身感知之间的密切联系。14不过,这种强调身体的倾向导致了相关研究忽视了现象学的其他面向在电影体验中所具有的意义。为此,肖恩·洛特(Shawn Loht)通过对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回溯,重新发展了电影现象学对于“电影世界”的关注,并将其视为电影经验的关键特征。电影世界理论以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为核心,作为“此在”的观众在观影时将自身投影到银幕所描绘的世界,而其自身的时间感则被悬置并服从于电影的诠释性时空,从而形成了观众被“卷入”(absorption)电影的方式。15基于这种将观众吸引进入其中的机制,电影能够打开自己的时空,为观众提供具有意义的世界;电影世界则是作为“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的观众在存在论意义上所处的时空和环境,影响着观众的情绪体验,而不仅仅是“被观看的世界”16。综合上述电影现象学的有关讨论,电影世界是观众所身处世界的延伸,它以先在性的美学特征为基础,通过电影体验的机制使得观众的身体和情绪沉浸其中,从而形成了区别于现实生活的电影时空体。现象学意义上的电影世界对时空体有着较强的解释力,能够有效地将时空体从理论转化为可供描述和分析的对象。从电影现象学的观点来看,对电影世界的考察应建立在基于主观体验的深描和阐释之上,尤其是在与身体和情绪的关系中把握电影世界。为此,围绕现象学深描和阐释的需要,本研究以目的性抽样为原则,选取《黑豹》和《新神榜:杨戬》这两部近年来在国内外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幻想类电影作为研究样本。两部影片具有较强的差异性,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制作传统、市场对象和幻想类型,是适合展开普遍理论探索的对象。在技术想象的秩序模型中,作为技术想象载体的宇宙秩序是基础性的要素。依托于宇宙秩序的构建,技术想象才能有效地融入电影世界。当代许多幻想类电影在建构宇宙秩序方面呈现出了鲜明的共性,以景观缝合和元素拼贴为典型表征,创造出异质性色彩浓郁的电影世界。《黑豹》的时空体模式代表了当代好莱坞科幻电影的典型样态。电影在开篇便通过明确的文字信息建立了其电影世界的时间坐标,除了少量事件外,影片的故事是以其创作和上映时的“现实时间”为基准的。影片也遵循了现实世界的基本样貌,或者说,现实世界的主要元素基本上以不言自明的形式被平移到电影中。在此基础上,《黑豹》利用对虚构的非洲国家“瓦坎达”的想象,完成了电影世界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创作者通过引入“振金”这种特殊金属的设定,为瓦坎达赋予了超越现实世界解释能力的技术水准,将其塑造为具备超高科技水平的国度;同时又以瓦坎达为了逃避纷争而长期将自身隐藏于外界的合理化设定,缝合了电影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裂缝。可以说,瓦坎达居于《黑豹》电影世界的核心位置,它代表着一种将超越现实的技术想象嵌入现实世界的影像时空体模式。从电影世界的建构来说,宇宙秩序最直观的表征便是其通过视听语言建立的“世界感”或“世界氛围”。对于《黑豹》中的瓦坎达而言,电影世界中的非洲影像充满了田园牧歌与蛮荒之地交叠的东方主义偏见;17同时,视听元素融合所形成的“非洲未来主义”影像景观则因对观众现实观念的颠覆而具备了更强的娱乐性。18影片还通过一系列情节和对话进一步交代了瓦坎达的宇宙秩序。受益于其所掌握的高科技,影片将瓦坎达设定为一个经济和科技水平高度发达且内部相当稳定的国家,它同时被设定为一个非洲中部的小国,出于安全的考虑,利用科技和外交手段长期向其他国家隐瞒自身实际的发展情况,而这种自我孤立也建立在其经济和科技条件能充分保证自给自足的基础上。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提炼出瓦坎达宇宙秩序的几个关键要素:基于先进技术和高度的社会经济水平;优越的生活环境和条件;传统民族文化延续至今;内部高度稳定且自我孤立。相比之下,作为一部以中国传统神话为创作蓝本的电影作品,《新神榜:杨戬》将东方奇幻要素与科幻要素融合,呈现出与《黑豹》的瓦坎达迥然有别的影像特征,代表了一种将当代技术想象移植进入奇幻世界的影像时空体模式。影片所描绘的世界与现实时空基本脱离了关系,但《新神榜:杨戬》的电影世界对于熟悉本土神话的中国观众而言,却容易建立起熟悉和亲近的感觉。无论是故事所依托的三界设定,还是其与脍炙人口的中国古典小说《封神演义》和神话传说之间的紧密关联,都为观众进入电影世界提供了便利。基于神话传说和架空的历史,《新神榜:杨戬》还引入了现代科幻的要素,从而将技术想象与神话的奇幻世界融合,建构了一个形式和质料都颇为复杂的电影世界。在美学层面,《新神榜:杨戬》中的主要场景和视听符号突破了中国历史和古典玄幻的范畴,诸多景象奇观共同组成了一个独特而可辨识的、不指向任何具体时间维度的符号化空间。19混搭的视听风格也成为其宇宙秩序的基本隐喻。影片通过呼应传统的神话世界勾勒了自身宇宙秩序的总体框架,又借助故事情节的推进交待了二者间的差异。结合场景和视听符号的相关分析,我们可以将《新神榜:杨戬》电影世界的宇宙秩序归纳如下:其一,以古代农业社会为原型的东方奇幻世界,神仙、人类和妖怪共存,法力、妖术等超自然力量发挥着重要作用;其二,杂糅了多种当代科幻流行文化的要素,科技与东方奇幻并存,这与所谓“丝绸朋克”的科幻类型存在一定的契合之处;20其三,缺少最高权威和统治力量,社会秩序呈现为分散的、需要通过市场机制弥补秩序漏洞的无政府状态。《黑豹》和《新神榜:杨戬》所描绘的电影世界是两个有代表性的例子。近年来,诸多幻想类电影呈现出了类似的杂糅特征。例如,《银翼杀手2049》(2017)和《攻壳机动队》(2017)等影片承继了过往赛博朋克动漫和电影的美学元素与影像景观,对赛博朋克都市进行了更深入的描绘。再如,追光动画“新神榜”系列的另一部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2021)将工业废土景观与东方玄幻元素拼接起来。此外,《头号玩家》(2018)中的虚拟现实世界、《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中的废土朋克世界、《未来罪行》(2022)中的末世邪典世界和《可怜的东西》(2023)中的蒸汽朋克世界,也都将多种差异性的景观和元素熔铸于电影世界,这种影像上的多元性同时也成为其宇宙秩序复杂性的投射。在构建宇宙秩序的基础上,电影世界还通过呈现具体的技术形态及其与人的耦合方式,使技术想象得以影像化,也使技术成为电影世界的核心。在以《黑豹》《新神榜:杨戬》为代表的一系列电影中,技术与人的耦合被突出刻画为“身体技术”。在现实世界中,技术的“工具观”直至今日都被广泛视为常识;然而,反思的声音一直存在,认为这种仅仅把技术视为人类辅助性工具的狭义理解可能遮蔽对技术本质的认识。法国技术社会学派的开创者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基于柏拉图的立场,主张恢复技术广义的“活动观”定义,强调技术与工具的可剥离性,将与“工具技术”不同的“身体技术”纳入技术概念的范畴。21在莫斯看来,有效用的身体动作形式,如跑步、游泳等,都具有技术的特征,代代传承且为特定社会所有,因而应当被纳入技术的范畴。进一步地,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援引安德烈·瓦兰纳卡(AndreVaragnac)对“身体技术”的论述,指出人类早在学会制造工具之前,就已经学会利用高度可塑的身体能力表达自己的思想,这延伸了“身体技术”的内涵。22事实上,在《黑豹》《新神榜:杨戬》等影片中,身体技术的重要性被重新强调,借助身体技术与人本身的密切联系,电影世界颠覆了现实世界中人与技术二元对立的主流观念,重构了技术主体性的表达,在关系性的视角中探索了技术与人类社会的耦合方式。在《黑豹》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技术首先是神秘的金属振金,它是脱胎于现代工业文明的技术想象符号,虽然被描绘为具有强大的力量,但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振金是可以被理解且能够用现代科学解释的。但相比之下,《黑豹》中另一个重要的设定,即生物技术“心形草”,则仍然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从其表征来看,心形草这种生物技术更近似于某种形式的巫术,而非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技术。从人与技术的耦合方式来看,振金更多是外在于人的,而心形草则是内在于人的,它与服用者融为一体,能够大幅度提高服用者的各种身体机能,且只在王室的血脉里传承。显然,心形草这种生物技术近似于前文所讨论的身体技术,它的功能必须基于身体本身的属性和能力,这种技术实际上削弱了振金作为工具技术的客观属性。影片没有随着反派埃里克成为瓦坎达的国王并掌握了调用振金的权力而终结。在重新服用心形草后,主人公特查拉回到瓦坎达展开最终的决战,并凭借强大的信念战胜了埃里克。在这一过程中,心形草有效地传递了电影世界对技术主体性的表达。在《新神榜:杨戬》的电影世界中,最接近现代意义上“技术”含义的元素是混元气,这种金色的可燃气体是云舟等交通工具的燃料,可视作现实世界的科技在玄幻世界的投射。与此同时,《新神榜:杨戬》的电影世界中还有另一种重要的力量来源,即神仙的法力。以元神为代表的神仙法力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象征性的身体技术,它不是外在于主体的工具,与混元气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它来自主体自身,需要依靠修炼或者极端情境的激发才能获得,是一种对于人自身能力浪漫化想象的产物。通过情节设置,《新神榜:杨戬》已经将元神这种身体技术转换成投射人物内心意志的视觉符号。相比于单一的工具技术,无论是《黑豹》还是《新神榜:杨戬》,都不约而同地构造出身体技术占据重要地位的技术系统。如果再将目光投向更多的电影,就不难发现身体技术的回归在当代电影的技术想象中绝非个例。以《银翼杀手2049》《攻壳机动队》为代表的当代赛博朋克电影借助仿生人技术和人体改造技术等想象,将身体技术具象化为一种以机械为媒介实现的肉体增强技术,并借此对人的本体论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拷问。《未来罪行》更是直接将身体作为技术对象本身,在电影描绘的未来世界中,环境的变化、生物技术的发展和痛觉的丧失让器官移植和进化成为家常便饭,对身体的改造甚至成为艺术的主要表达形式。电影世界中身体技术的回归颠覆了工具技术的垄断地位及其引发的技术迷思,使工具技术与身体技术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平衡。身体技术的回归昭示了“人”本身在技术想象中的回归,为人物重新赋予了技术主体性,也为电影世界塑造其别样的道德秩序创造了条件。在人类观念中,技术与道德秩序之间存在着一种确定的对应关系,技术的形态决定了道德秩序及其社会形态的面貌,而道德秩序往往以社会制度或道德规范的方式被固定下来,成为约束个体思想和行为的结构性力量,从而形塑了社会形态。然而,在电影世界中,技术与道德秩序和社会形态之间未必存在确定的对应关系,二者的“错配”反倒是技术想象的常态。这使得电影具备了某种思维实验的功能:利用虚构的电影世界,人们得以想象某种全然不同于现实的世界秩序,为“技术—社会形态”问题提供了标准答案之外的其他可能。在宇宙秩序的基础上,电影世界进一步对其道德秩序和社会形态进行了构想,这种异质性的技术想象一方面成为对现实世界的投射和隐喻,另一方面则赋予影像媒介以思维实验的功能。最终,电影世界通过技术想象完成了对道德秩序和社会形态的构建。以《黑豹》为例,在道德秩序的一端,瓦坎达的国家体制和社会观念显得相对“落后”,与现实世界的君主专制政体高度近似。这种社会观念相对于现代社会观念而言是相对落后的、属于“前现代”的。正因如此,影片结尾特查拉决定向世界公开瓦坎达的存在并共享科技的选择,才使其具有了某种弃暗投明、融入当代“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意味。23另外,瓦坎达的豹女神崇拜和贾巴里部落的白猿崇拜,都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与现代性对立”的万物有灵论宗教观念。24总而言之,在道德秩序的一端,瓦坎达被呈现为一种前现代的状态,其意识形态表征近似于封建体制与原始部落社会的杂合体。然而,影片中的技术想象尤其是身体技术,有效地嫁接在了现代观念中较为先进的“世界秩序”和相对落后的“道德秩序”,并成为二者错位的某种合理化注脚:正因为有心形草这样尚无法被理解和解释的生物技术的存在,某些看似传统的、前现代的理念和文化才得以在瓦坎达中留存和延续。由此,《黑豹》中瓦坎达所代表的时空体类型可化约如下:借由现代科学可解释与现代科学不可解释的两种技术的组合,嫁接起相对先进的宇宙秩序与相对落后的道德秩序,进而搭建起一种科技幻想与原始景观杂糅的电影世界类型。通过“振金”和“心形草”两种技术的并置,影片还构建起一种对观众所熟知的现实世界的投射和隐喻,推动观众进一步被“卷入”电影世界。一方面,影片中的振金技术在现代科学意义上具有可解释性,浓缩了现代科学背后本质的思维模式,即理性主义。25另一方面,心形草这种无法被现代科学解释的技术无限放大了人自身的各种“自然”属性与能力——或者不妨将其概括为人类未经驯化的原始冲动,象征着人类的感性领域。对于早已经历过启蒙运动的现实世界而言,理性与感性的绵延互动恰恰是现代社会和文明得以存续所倚仗的基础。宽泛来说,科学与宗教、律法与人情、礼仪与狂欢,这些俯拾即是的二元概念都折射了现代社会的内在精神结构。因此,可以说振金和心形草的技术组合不但在电影世界内部发挥了嫁接道德秩序和宇宙秩序的功能,而且以象征性的方式再现了现实世界的精神结构,因而也成为沟通以瓦坎达为代表的电影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重要桥梁。这种社会隐喻的机制,凸显了电影现象学所揭示的影像具有贯通两个世界的强大力量,也再次提示我们:在技术想象中,技术是显在的叙事要素,更是潜在的象征要素。《新神榜:杨戬》同样通过叙事和隐喻完成了电影世界道德秩序的建构。从故事情节的隐喻意义来看,玉鼎真人代表了儒家封建道德,强调尊卑有别的等级秩序;他借护佑苍生的名义维持自己的金霞洞不倒,则映射了这种秩序的虚伪性。由此来看,整部影片可以被视作一部关于反抗儒家封建道德秩序的寓言,玄鸟则象征着反抗这种道德秩序的巨大力量,而杨戬和沉香通过劈山的行动成为释放这种反抗力量的人。因此,影片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追求“现代性”这一中国电影经典母题的重述。26在这一叙事母题的框架下,各个人物的隐喻意义也明确起来。随着剧情的推进,主角杨戬完成了从封建秩序维护者到封建秩序破坏者的转变,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人物弧光。总结来说,《新神榜:杨戬》的电影世界以儒家封建道德规范为基准,同时借助叙事和隐喻,将追求个体自由的现代性道德规范融入其中,构造起其具有交融和过渡特征的道德秩序。以“混元气”为代表的物质技术与以“元神”为代表的身体技术共同组成了《新神榜:杨戬》电影世界的技术模式,这种混合的技术模式既适配于以拼贴缝合为基本特征的宇宙秩序,又辅助于具有过渡性特征的道德秩序的表达。混元气作为脱离传统农业社会景观的技术要素,在隐喻的层面构成了对儒家封建道德的挑战;而元神则是在传统的东方玄幻元素“法力”的基础上构思的,但相比于法力,它的设定在更大程度上体现了身体技术对于精神能力的强调。元神构成了对于过渡性道德秩序的一重隐喻,它虽然源于传统的法力,却更是个体精神力量的直观呈现,因而也成为追求个体自由的现代性道德的具象化表达。借助于这两类技术,《新神榜:杨戬》完成了对于传统东方奇幻世界的重塑,为其电影世界赋予了别样的宇宙秩序和道德秩序。借助技术想象建构异质性世界秩序的电影并不鲜见。《银翼杀手2049》《攻壳机动队》《阿丽塔:战斗天使》等一系列影片都对极端垄断的资本主义世界进行了想象,并通过故事情节不同程度地对其进行了反思和质疑;以《头号玩家》为代表的不少影片对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无政府主义世界进行了乌托邦式的描绘;《未来罪行》通过器官纹身制度对极权主义进行了投射,并以一种悲观的态度进行了回应。在这些电影所创造的世界中,技术都是其道德秩序和社会形态的重要支撑。借助对于技术的想象,电影世界建构了异质性的社会形态,并完成了对现实社会的隐喻和构想社会其他可能性的思维实验。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一批幻想题材的电影致力于非现实的技术想象和技术表征。本文借鉴技术哲学领域的相关讨论,构建出一种适用于分析幻想类电影技术想象的秩序模型。在该模型的基础上,通过对典型案例展开的现象学分析,归纳了电影构造异质性技术想象的基本路径。首先,电影世界通过景观缝合和元素拼贴的手段,形塑了技术宇宙的基本面貌;其次,身体技术的回归重构了技术主体性,创造了不同于现实世界的人与技术的耦合方式;最后,电影世界在技术的基础上建构了异质性的道德秩序和社会形态,并以此完成了社会隐喻和思维实验。对于很多电影而言,技术绝不仅仅是可以随意替换的视觉符号或叙事要素,而是电影世界得以嫁接其宇宙秩序和道德秩序的桥梁,具有重要的象征和隐喻功能,是完成影像主题表达的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因此,本文希望借典型案例开启新的讨论,让电影研究得以拾起对技术想象的关注和重视。正如海德格尔所提示我们的那样:技术不仅仅是一种手段,更是一种“解蔽方式”27——在分析电影的过程中,对于技术想象的关注和系统性考察,或许也能提醒我们注意到某些未曾关注过的裂隙,并指引我们进一步理解和思考电影的力量和本质。1 关于技术的二重性。(参见:[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 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118;[德]尤尔根·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 的技术与科学.李黎,郭官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74-76 .) 2 Martin Heidegger. The Questions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Willian Lovitt, trans. New York and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1977: 19-20. 3 Don Ihde. Technology and the Lifeworld: From Garden to Earth.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0: 72-112. 4 Gilbert Simondon. 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 Ninian Mellamphy, trans. London: 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 1980: 68-74. 5 Gilbert Simondon. Sur la technique (1953-1983) .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4: 33-52. 6 [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 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49-52. 7 [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 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8. 8 许煜.论宇宙技术:人类世中技术与自然的关系重建.韩晓强,王敏燕,译. 国际新闻界,2023,45(1):157-176. 9 Yuk Hui.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 Falmouth, UK: Urbanomic Media, 2016: 18-32. 10 Yuk Hui.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 Falmouth, UK: Urbanomic Media, 2016: 64. 11 [ 苏联 ]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晓河,译.石家 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269. 12 Michael Holquist. The Fugue of Chronotope. Bakhtin’s Theory of the Literary Chronotope: Reflections, Applications, Perspectives . Nele Bemong, Pieter Borghart, etc. eds. Gent: Academia Press, 2010: 19-34. 13 Robert Sinnerbrink. Introduction: Heidegger and the Phenomenology of Film. Film- Philosophy, 2024, 28(1): 1-10. 14 参见:Vivian Sobchack.The Address of the Eye: A Phenomenology of Film Experienc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Vivian Sobchack. Carnal Thoughts: Embodiment and Moving Image Culture.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 15 Shawn Loht. Phenomenology of Film: A Heideggerian Account of the Film Experience. Lanham, Maryland: Lexington Books, 2017: 27-29. 16 Shawn Loht. Phenomenology of Film: A Heideggerian Account of the Film Experience. Lanham, Maryland: Lexington Books, 2017: 42-43. 17 Robert A. Saunders. (Profitable) Imaginaries of Black Power: The Popular and Political Geographies of Black Panther. Political Geography, 2019, 69: 139-149. 18 Elisabeth Abena Osei. Wakanda Africa Do You See? Reading Black Panther as a Decolonial Film through the Lens of the Sankofa Theory.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 2020, 37(4): 378-390. 19 陈可红.《新神榜:杨戬 》:互文性、拼贴与奇观制造.电影艺术,2022(6):78-80.20 “丝绸朋克”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创造的术语,是通过模块化地组接古典东亚元素与科幻元素而构造出的科幻亚类型。[参见:Elizabeth Lawrence. The Modular Fiction of Ken Liu.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Discourses & Pedagogies , 2023, 12(1): 69-78. ]21 夏保华.简论莫斯的技术社会学思想.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18(2):118-123. 22 Lewis Mumford. Technics and the Nature of Man.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 Readings in the Philosophical Problems of Technology. Carl Mitcham and Robert Mackey, ed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2: 77-85. 23 Robert A. Saunders. (Profitable) Imaginaries of Black Power: The Popular and Political Geographies of Black Panther. Political Geography, 2019, 69: 139-149.24 Nurit Bird-David.“Animism”Revisited: Personhood, Environment, and Relational Epistemology. Current Anthropology, 1999, 40(S1): 67-91. 25 参见:[德]马克思·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 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43. 26 参见:张慧瑜.文化自信与中国电影的现代性经验.当代电影,2021(7): 4-12. 27 [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