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远去,文身男孩决定“洗心革面”

文摘   社会   2024-08-15 09:00   北京  
文图李禾
编辑丨雪梨王


夏朝勇被文身困住了。

2022年身份证丢失后,因为脸上的文身,他一直无法补办。这意味着,他没法找工作,坐高铁只能办临时身份证。这种临时身份,一个月只能申请6次,每次有效期24小时。

见面那天,他的身上只剩了34块钱。这让他感到窘迫,甚至因此想要推迟这次采访。

文身一度爬满了他的面部乃至全身——额头上顶一个发光的太阳,太阳旁边写着“不问江湖”,左脸是魔鬼般若,右脸铺一片鳞斑,鼻子到嘴唇中间像是文了胡子;右侧脖子上有个大大的“道”字,胸前是三个硕大的佛头,一个龙头盘踞在腹部;左肋骨处,“四川战神”四个字苍劲有力——这是他给自己的封号,他将一张手持“四川战神”书法的照片,用作支付宝头像。

这是夏朝勇的保护色,也是他的流量密码。9岁离家出走,一度在流浪中惶惶不可终日,凭借文身,他成了被算法选中的幸运儿,短视频平台粉丝最高时达100多万。他常提及的场景是,一次在夜店,他从包里掏出20万现金,一把把撒到空中,现场的人疯狂抢钱——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幻象,有着对一夜暴富最初级最朴素的想象。

可流量转瞬即逝,流浪少年也便迅速被打回原形,曾经引以为傲的保护色在此时成了累赘。

这时,夏朝勇意识到,必须“洗白”自己。
人体画布
清洗文身的痛感来得真切且直接,像是被烟头烫过,火辣辣的。每次清洗的半个小时,夏朝勇脸上的肉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动。这种痛感,他在文身时从来没体会过。

最先洗掉的,是左脸的魔鬼般若和额头的骨头文身,右脸的鳞斑依然存在着。

刚洗完的前十几天,伤口会结痂,汗水滑过,就会有轻微的灼伤感。只有结痂掉落,被清洗的位置才会恢复之前的肤色。这种痛,他每隔三个月忍受一次,每次都要经历灼烧、结痂的过程。

见到夏朝勇前,我对他的了解来自网络——这个赛博世界中的文面少年,叛逆、冷漠。有媒体提到,“如果问这些文身,分别何时何地怎么出现在他身上,他就会闭口不言,甚至突然发火,露出凶狠的一面”,于是我做好了面对一个凶悍采访对象的准备。

我们约在半夜12点见面。夏朝勇解释说,自己长期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凌晨五六点睡觉,晚上睡醒后要放空几个小时,到了后半夜思维才清晰。盛夏的东莞,即便深夜依然灯火通明。在约定时间,夏朝勇随意趿拉着凉拖出现了,黑色POLO衫的领口处,露出两个佛头文身的一角。

清洗过三次文身后,他白净了不少,但脖间的“道”字依然霸气外露。

文身少年看起来并不“凶狠”,甚至有些腼腆,说话前会先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坦然地向我展示文身,“上次有个记者,在报道里说我身上文了4个女孩名字,这不瞎扯吗?”他边埋怨边脱掉POLO衫,“你看看,除了背上有前女友头像,哪有4个女孩名字?”

现在的夏朝勇

比起那些对媒体讲过数次的个人故事,他似乎更愿意聊国际政治,比如俄乌战争和美国大选。他的偶像是普京,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普京那样生活在聚光灯下的“真男人”。

他也一度凭借文身,生活在聚光灯下。

脸上的第一个文身是十二三岁时刻下的。2022年6月国务院下文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务前,总有些半大的孩子挤在文身店里,女孩子总想文朵玫瑰花,男孩子都想文条龙。

夏朝勇也不例外。这个气盛的少年每天只想着出风头和斗狠,在家乡乐山的一家文眉店,他让老板在他的额头文下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夏朝勇不信耶稣,但他觉得这个图案可以驱魔,也足够酷。文眉出身的老板几乎是在夏朝勇的指挥下,一刀一刀文下了十字架。

夏朝勇很满意这个十字架。那之后,他成了一块人体画布,不断“长”出更多文身——他属狗,就在额头上文了狗骨头;想同时展现邪正与善恶,就在左脸文了魔鬼般若;想强调自己是龙的传人,在右脸文了“龙鳞”;至于手掌心那个大大的“亡”字,夏朝勇说自己当时幼稚到想做个“亡命徒”。

文身自出现以来,通常被冠以文化的意味。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言,“没有文身的人就不是好的出身”;专门研究世界各地部落文身的美国人类学家Lars Krutak则认为,“作为一种知识传播系统,文身一直是,并将继续是一种皮肤的视觉语言。”

在夏朝勇身上,这种视觉语言几乎是以乱码的形式出现的——当他想到一种新图案,就找个空隙,继续文。有时旧的文身刚洗掉,还没完全消除,就又“长”出了新的图案。

带着文身出门,他觉得自己走在了时尚前沿。一次,有朋友对夏朝勇说,“就愿意和你出门,回头率100%。”——能被关注,他有了更多自信。再往后,夏朝勇发现很多人因此惧怕自己。这种惧怕,更让他坚定了继续文身的信心。

父亲的拳头

夏朝勇是在惧怕中长大的。

他没见过母亲,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只知道母亲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在老家四川乐山那个村子里,家境贫穷的男人讨不到老婆,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为了避免打光棍,父亲夏生找了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2006年,夏朝勇出生了。

这个名字的寓意挺好,家人希望他“朝着勇敢的方向出发”。

他还听说,自己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3岁那年,夏朝勇被送进少林寺,一直待到6岁该上小学才回乐山——对于这段经历,夏朝勇几乎毫无印象。

之后的记忆则如文身般一针针扎染进皮肤,烙在身体上。

在老家,夏生又找了个女人,他们没领结婚证,以夫妻之名生活。两人都爱打麻将,没日没夜地打,输了钱就把所有火气发在夏朝勇身上。“摔碎个东西,吃饭吧唧嘴,都会挨打。”夏朝勇记得,父亲手边有什么拿起来就打,他要是反抗,就用绳子吊起来打。他腰上一处一指长的伤疤,就是父亲当年用竹条打的。每到这时,“继母”通常会在旁边拱火,父亲的拳头也会更重地落下。

一次醉酒后,夏生甚至将菜刀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很多年后,夏生在电话那头为自己申辩,说之所以下手重,是因为夏朝勇当年太淘气。对于“淘气”,夏朝勇有着不一样的说法。他说自己越挨打,反倒越叛逆,比如和人打架,甚至偷外村人的东西。

“家里太穷了。”——对于偷窃行为,他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决定坦白,并为它找一个合理化的借口。夏朝勇说,他家的房子是整个村里最破的,下雨漏雨,四面透风,有时候正睡着觉,一条蛇就爬到了床上。他想把外面的东西偷过来,让家里人过得好些。由此导致的,是父亲的又一顿毒打。

被父亲殴打出的血,沾在衣服上,根本来不及换洗。

奶奶是灰暗童年中的唯一一抹亮色。奶奶疼他,每次挨打,这个80多岁的老人都会挡在他前面。夏朝勇被打后不敢回家,老人就拿条被子给他放在路边。上小学的时候,也是奶奶,每天翻山越岭接送他。
8岁时候的夏朝勇,身上还没有文身(受访者供图)

经常被打,让夏朝勇从很小的时候就崇尚暴力。他笃定地认为,拳头能解决一切问题,父亲用拳头让自己害怕,他也能靠拳头让别人害怕。一二年级时,他就敢和五六年级的孩子打架。少林寺的习武生涯,或许给他留了些肌肉记忆,瘦小的夏朝勇经常能把大孩子打哭。“我不拉帮结派,属于独狼。我有打架的诀窍,不能说。”夏朝勇得意地笑了,脸上的鳞斑皱了皱。

如果说养育孩子需要一个牢固坚实的地基,那么夏朝勇无疑是没有这个地基的。原生家庭于他而言更像一个茅草屋,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由此导致的隐疾也在之后数年凸显出来。

凭借拳头,夏朝勇很早就在家乡出名了。七岁时,他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九岁那年,他有了第一个文身——镇上美甲店的老板用文眉笔,对照着图片,颤颤巍巍地在他的左手手背上扎出了一只蜘蛛。夏朝勇羡慕蜘蛛侠的勇气和力量,同时觉得蜘蛛又小又毒辣,像自己。

可美甲店老板不专业,文的蜘蛛形状模糊,像是枚杂乱的印章。

带着文身回到家,夏朝勇又挨了揍。打完儿子,夏生冲进厨房,找到一个刷锅用的钢丝球,按着夏朝勇的左手,对着刚文好的蜘蛛一通猛刷,直到血肉模糊——夏朝勇讲得很平静,似乎这是段稀松平常的经历。如今,手背上的蜘蛛图案早已看不出来,疤痕却清晰可见。
被钢丝球刷文身的感受,比之后的任何一次文身都痛。这次冲突过后,他恨透了父亲,决定离家出走。

夏朝勇在手上文的“亡”字

那是2015年,夏朝勇9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没带一分钱。靠着所谓的“化缘”,花了两天时间步行到100公里外的乐山市,又继续流浪到100多公里外的成都。

城市里更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他去过网吧,但没钱上网,只能在空座位上坐着,饿了捡别人剩下的泡面或零食吃;泡面捡不到时,就去餐饮店门前的泔水桶里捡吃的。他也在饭店和理发馆找到过工作,可老板们担心被举报用童工,经常用一两周就不敢再用。

之后的两年多,他过着流浪生活,靠着步行和乘车,先后去过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东、黑龙江、吉林、辽宁等地,每个地方最少待一星期,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几乎每次都是因为童工问题,被迫辗转下一个城市。

之所以一直不停地走,夏朝勇的解释是,因为他有一个梦,梦里的城市干净友好,没有争吵也没有暴力,人们以礼相待,丰衣足食。那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他觉得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可走了很远也没能找到。

夏生说,儿子失踪后,他也找过,只是找不到。直到2017年8月,夏朝勇再次流浪回四川时,被有关部门在网吧发现,送回老家镇子上。

父亲和“继母”来接他,一见面,先是一顿似曾相识的毒打,接着他们像捆猪一样,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倒吊着挂在摩托车尾部带回了家。这一幕被围观人群拍了下来,发到网上,引发多家媒体报道,标题是《男孩离家出走 被父母用绳系脖子吊在摩托车尾带回》。

11岁的夏朝勇第一次出现在新闻中。

回家后,父亲依然暴戾。一次冲突过后,夏朝勇又离家出走了,这一次,他最终从宜宾乘大巴去了云南昭通,车费是日常攒出来的。

在夏朝勇的讲述中,这次出走比之前更为离奇。在边境,他被陌生人套上麻袋扔到了面包车上,他想着这下要被卖掉了。可就在途中,利用绑架者抽烟的空隙,他挣脱麻袋,跳下面包车,逃到玉米地里躲过一劫。

走出玉米地的夏朝勇遇到了好心人,对方给了他几百块钱路费,让他回家。夏朝勇没回家,而是到曲靖找了个理发店打工,很快,因为童工问题,他又被遣返回老家。

上过新闻的夏生这次没有绑着儿子回去,回到家,他再次将夏朝勇吊了起来。

以往面对父亲的暴力,夏朝勇从没反抗过。这一次,他挨完打,直接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将父亲的一截指头砍了下来,冲出家门。
落魄网红

父亲的拳头让夏朝勇过早进入了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而文身则成了他天然的武器。

带着满身文身,2020年,14岁的夏朝勇到了上海。由于《穿越火线》玩得好,他先是当了游戏主播,在圈子小有名气。一次直播打游戏,竟然赚到一万块钱。直播一段时间后,他的文身逐渐被人关注,夏朝勇敏锐地意识到,文身或许可以为自己带来更多流量。

他开始有意地拿自己的文身拍视频,并逐步有了固定IP——“文面男孩”,后来,又有了“四川战神”的名号。为了让这个名号更稳定,他索性将这四个字文在身上。短视频粉丝从几万涨到几十万。

“精神小伙”,他们这样称呼他。这是一个网络时代的代名词,他们曾是短视频平台的主流,往往拥有黄头发、紧身裤、豆豆鞋,有干瘦的身材和大量文身,他们喊麦、约架,凭借“土味文艺复兴”,开始了一场又一场草根逆袭的神话。

夏朝勇感受到了流量,而彼时对他来说最直接又最现实的,就是把流量变现。

最初的变现,是录制祝福短视频。比如,有人过生日或者某个店开业,会有人花钱让夏朝勇录一段祝福语。视频模式很固定——他要露出浑身上下的文身,对着镜头说,“哈喽,大家好,我是文脸男孩,祝XXX大哥生日快乐,一路长虹”。这种视频,有的几十块一条,有的几百块一条,真正有钱的大哥甚至舍得砸几千块钱。

生意好的那段时间,夏朝勇一天能录几十条。除了视频,他还做直播,一场直播下来能收到几万元打赏。最夸张的一个晚上,有20多万打赏。很多文身店慕名找他做广告。

被算法推至最高处时,夏朝勇只有14岁。他没有攒钱意识,更不会理财,但他知道钱有用,有大用——从前看不起他的人,开始追着他喊“大哥”“兄弟”;他可以买名牌衣服、名包名表,出入高档饭店。而他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夜店。

最被他津津乐道的“撒钱”场面就发生在夜店。“刚开始,那个经理还不愿意搭理我呢。我把他拽到一边,打开包给他看了里面的几十万现金。”夏朝勇说,经理一看,马上安排了很多人伺候自己。而把20万撒到天上,看着人们疯狂抢钱,则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钱花完了,就去直播,钞票足以将钱包再次填满。

夏朝勇在网络上的绰号是“四川战神”

流量加持下的夏朝勇丝毫没有意识到风险。实际上,早在2017年7月,国家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就规定,短视频禁止文身、低俗、暴力、约架等不良行为。而随着打击力度加大,夏朝勇的空间越来越小了,他的一些短视频开始被下架。

此时,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另一个流量赛道。

2020年底,山东青岛一个搞文身的短视频博主开始拉着夏朝勇一起拍段子。设计好的剧情里,夏朝勇是个想洗文身的迷途少年,博主是正义使者。他一边给夏朝勇洗文身,一边呼吁同行不要给未成年人文身。演员情绪到位,且符合主流价值,获得很多人点赞。

夏朝勇告诉我,其实那次所谓的洗文身,不过洗了几条线,但视频效果拉满了。

山东本土的电视台专门进行了采访,夏朝勇的粉丝逐渐超过百万。而那位博主则开始带货卖遮瑕膏,他把厚厚的遮瑕膏涂在夏朝勇脸上,完美遮盖住右脸的鳞斑和额头上的十字架。靠着带货遮瑕膏,夏朝勇拿到了20多万分成——这笔钱很快又被他挥霍出去。

夏朝勇不喜欢那个博主,甚至充满恨意,“我对他那么好,配合他拍视频,可他觉得我年龄小,背着我在另一个群里,说我是傻子,好养活,每天一顿回锅肉就解决了。”懵懂的少年感受到了人心叵测,他清醒地意识到,那些人都是看中了自己的文身,想利用他而已。

2021年,各平台管控继续升级后,夏朝勇的账号被封。和其他迅速走红又迅速跌落的“精神小伙”一样,他很快消失在网络上。彼时,他的钱已经花得精光,“四川战神”退回到几年前那个流浪孩童。

夏朝勇被封号后目前没什么粉丝

但这一次,夏朝勇发现自己寸步难行了——走在路上,他有时会吓哭小孩子;出去租房,房东总当他是坏人。他想到了回乐山老家。

洗掉的,与洗不掉的

在老家,有的东西变了,有的一如既往。

最大的变化,是父亲和“继母”分开了;没变的是,父亲依然打麻将,家里依然穷。

夏朝勇原本以为,“继母”离开后,自己和父亲就能好好相处。他还想着,回到家可以照顾奶奶。奶奶90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她隐约看到孙子身上的文身,以为沾了脏东西,用毛巾帮他擦拭。“我那时没有多少钱嘛,但会把身上所有钱都掏给她。”夏朝勇说,奶奶也会把攒的钱塞给自己——两人都在通过塞钱这个动作,表达爱意。

但来自父亲的暴力并没有随着后妈的离开而消失。夏生不知道儿子成了网红,在他看来,文身代表着不正经,也一次次成为他施暴的导火索。

2022年再次离开时,夏朝勇彻底对家没有了留恋。但这一次,他面临着更大麻烦——“身份证丢了”,脸上的文身导致他无法换身份证。靠着临时身份证,他辗转到了东莞,起初暂住在虎门镇一个群租房里。也就是这一年,他有了洗掉文身的想法。

夏朝勇身上的文身

海飞就是这个时候认识夏朝勇的。2022年3月,夏朝勇穿着古驰上衣,第一次出现在海飞面前时,对方惊了一下。海飞做过十几年文身师,现在专业洗文身,在行内算是资深的,但他从来没见过夏朝勇这种满脸文身的人。海飞暗自把他划到了“精神小伙”的类别中,不想理会。

但之后一个细节让海飞动容,“我给了他一些饼干,他把几个饼干叠到一起吃,看起来非常饿。”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少年,让海飞想到了自己——6岁父母离异,13岁只身闯广东,吃了很多苦。

见面第二天,海飞把夏朝勇吃饼干的视频发到短视频平台,播放量高达20万,海飞被流量震惊了。他决定帮助夏朝勇。这种帮助,主要是免费给他洗文身。此前一位县城文身师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洗文身比文身要贵得多,“一个玫瑰小图案,文的时候可能只要300元,但是要洗掉,却要1000元以上,如果文得深,费用就更贵。”

清洗文身的视频被海飞发到平台,流量颇高。他在B站发布的视频,播放量最多的几乎都与夏朝勇有关,最高一条播放量392.3万,标题是《拯救文面男孩,面部文身清洗记录》。

流量之外,海飞经常和夏朝勇因为一些琐事争吵。在海飞看来,夏朝勇走入社会太早,“总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按照他的想法,需要给夏朝勇输入正确的价值观,再让他学技术做个正常人——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就是让他“把自己重新养一遍”。但夏朝勇似乎没有这个打算,他隔三差五跑出去玩,像失踪了一样。

每到这时,海飞都发誓再也不管他了。可事情过去之后,他又一遍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小夏只是个孩子”,并继续帮他洗文身,拍视频。

这些沉积到真皮层的色素颗粒,不是轻易可以洗掉的,海飞每隔三个月,才能洗掉一块。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脸上的痛感较其他部位更敏感,很难连续清洗。

大约九个月后,夏朝勇脸上的文身去掉了大半。剩下的文身,他担心身体承受不了,也便暂时留了下来。

目前,夏朝勇这半边脸的文身还没清洗

2024年初,夏朝勇和女友唐美芸住进了虎门广场附近的巷子里。几十平米的房子,每月租金800元。女友是他在珠海认识的云南彝族姑娘,中学辍学后,到广东打工。

她不惧怕那些文身,也不主动去问文身背后的故事,“那都是他以前的事,和现在没关系,我们彼此相爱就可以了。”唐美芸说得云淡风轻,她和夏朝勇同龄,有着这个年纪年轻人特有的单纯和无所畏惧。

夏朝勇说,是女友给了他家的温暖——这是从前只有奶奶给过他的。甚至如果没有女友,他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想过找工作,比如送外卖,或在工厂做工,但用工方一看文身,或得知他没有身份证,立马拒绝,他因此只能做些游戏代练之类的活。女友的收入则相对稳定,她在夜宵店打工,每晚6点上班,凌晨3点收工,月薪3000元。这3000元,除了交房租外,勉强可以维持两个人吃饭和水电。

前段时间,他身体不舒服,到医院一查,医生说他腹股沟有四五个结节,需要做个小手术,手术费一万多元。夏朝勇拿不出这笔钱,规划着继续降低生活水准,从女友的工资里,挤出手术费。挤了一段时间,依然差很多。

他想到一个在上海一起混的朋友。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有钱时帮过这个朋友,朋友目前开了一家眼镜店,混得应该不错,他想去借个万把块钱。于是他办了临时身份证,坐火车去了上海。朋友请他吃了饭,但一分钱没借。理由是生意不好,眼镜店快关门了。

借钱失败,夏朝勇郁郁寡欢起来。

夏朝勇和女友居住的街道

采访中我们再次聊到他的工作。他觉得眼下对自己来说,最现实且短平快的赛道是宠物买卖,他也确实在二手平台上物色到一只尚未足月的小狗。可他没有足够的钱买,于是他鼓足勇气发微信给父亲,想要借200块钱——这两年,父子二人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对我也有好的时候,而且我以前确实淘气,免不了挨打。”夏朝勇甚至想要维护父亲的形象。

很快,他收到回复,父亲拒绝借钱。

“你看,在金钱面前,人就是这么现实。”夏朝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做买卖,身体里的结节,也就只好先拖着。

采访结束后的几天,他说他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纪录片。纪录片中的一段,讲的是一对在上海打拼多年的夫妻,深夜下班途中遭遇车祸,被送到急诊室。可两个人身上只有20块钱,护士催促男子赶紧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借钱。后者拿出手机,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把电话打给了同在上海的舅舅。而舅舅得知外甥出了车祸,连伤情都没有过问,就以人在外地为由,匆匆挂断了电话。

“亲人尚且如此,别说朋友了。”夏朝勇告诉我,他最后悔的事有两件,一是文身,二是当初没能存下钱。

除去这些偶尔的悔过和感伤,大多数时候,他都呈现出一些他自己认为的“正能量”——看不惯新闻里的贪官,讨厌不爱国的人,热衷于马斯克、马云等成功人士的故事。听到那些虐童新闻,甚至会流出眼泪。他想着等文身洗干净了,还要回到赛博世界,但这一次,“就要传播正能量了”。

夏朝勇的手机相册里一直存着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那年他8岁,留着短发,没有一个文身,白白净净的脸上露着一口白牙,像是一个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文中夏生为化名)

运营 / 李欣然   校对 / 李宝芳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

【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凤凰周刊冷杉RECORD,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

推荐阅读


冷杉RECORD
凤凰周刊出品。让讲述更有生命力。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