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洱海:一场风花雪月的诈骗

文摘   社会   2024-07-30 09:44   北京  
王焕熔
编辑丨杜雯雯


引渡回国那天,朱春荣很开心,一路谈笑风生。

警察训斥他:“笑什么,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国外到处跑,花了多大警力才把你带回来?”他不笑了,但没有表现出悔意,“整个人状态都摆烂了。”

这个43岁、相貌平平无奇的民宿老板,涉嫌集资诈骗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截至6月6日上午,全国各地共有462名受害者向警方报案,实际受损金额高达4833万。

逃跑前一天,朱春荣还在跟股东签约,骗了最后几万块钱,带着去了泰国赌场,结果“搞了两把又输了”,签证到期后,他又到越南胡志明市,一边逃亡一边旅游,直到5月初被捕。

这场长达两年的连环骗局,从2022年初持续到2024年初,具备近年热门诈骗电影中常见的猎奇元素:突然消失的男人,立场不明的女人,精心制造的幻象,以及吞噬一切的贪婪。

但诈骗地点不在东南亚,而是风花雪月的大理—— 一个被无数浪漫叙事塑造的乌托邦、后疫情时代都市打工人心驰神往之地。

浪漫和诈骗,看似割裂,实则最为相配。
“杀猪盘”
静谧的古城巷子深处,忽然响起挖掘机的噪音,木子小镇客栈的两扇木门大开,满地散落着砖头、床垫和马桶,黑色砂石从天而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一位戴着厚口罩的施工人员说,这里很快就会拆除完毕。
6月2日,在尚且完好的民宿前台,还能看到上任老板残存的经营痕迹,悬挂的小黑板上写着推荐旅游路线,木柜上摆放着一整排过往荣誉:互联网金牌店长认证、优质移动互联网营销酒店,一张证书上写道,“定居大理的木子,您在‘第二届云南生活方式短视频大赛’中荣获三等奖。
木子原本是这里的老板娘,2024年3月11日,她的丈夫朱春荣突然消失,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朋友圈也关闭了。当时是他承诺给股东分红的最后时限,中午11点左右。

手机被股东“打爆”时,木子正在给民宿客人泡茶,她立刻回家挨个房间找,没发现丈夫的影子。

朱春荣似乎是匆忙离开的,拖了一个中号行李箱,扯了四件衣服,还拿走了一盒隐形眼镜,以及他本人的护照。木子在床头翻找,想知道丈夫是否给自己留下什么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崩溃了。

与朱春荣一同消失的,还有股东们的分红和投资本金,此前朱春荣已经拖欠了一个多月,他曾以各种借口搪塞,包括“父亲得癌症急用钱”、“临近过年,银行暂停办理对公业务”、“规避个人所得税”、“怀疑财务贪污了钱”等等。
股东迫切地想找到朱春荣对峙,一批人飞往大理,走进另一家他用于招股的客栈,结果得知,客栈根本不在他名下。几位宁波股东赶往他的农村老家,惊讶地发现,他父亲根本没得癌症。又有一些股东从木子口中得知,财务也是虚构的。
“杀猪盘”三个字,顿时浮现在大家的脑海里,仅半天时间内,受害者就从十几位增加到上百位,他们在全国各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立案后,大理警方立刻追查朱春荣的行踪。乘车信息显示,他先去了广州,又买了到昆明的火车票,警察去昆明守着,结果没蹲到他,他的行程里又出现多张机票,其中一张飞往西双版纳,几次“障眼法”帮他混淆了警方的侦查视线。最终,他成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拆迁中的木子小镇民宿

找不到朱春荣,怒火烧向了被留下的妻子。

损失了39.8万的文君,在事发第二天赶到民宿,发现所有房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木子坐在楼下一张白色桌子旁,戴着黑色帽子、黑色口罩,被讨债的股东和手机镜头团团围住。

文君在现场听说,朱春荣失联当天,第一批要债的五位股东抢走了木子的首饰,逼她在各个网贷平台借了18万,每人分得36000元,回本后,就退出了受害者群。还有股东开走了朱春荣的“传祺”汽车,拉走了他茶叶店剩余的茶叶。
随后的两天,陆续赶到的股东担心木子逃走,拿走了她的身份证和护照,轮流“看守”她,木子的生活作息正常,到了饭点就点外卖,文君觉得她“超乎寻常地冷静”。
3月12日晚上,木子给儿子洗澡,文君在门外守着,她听到屋内传来小孩子的疑问声,“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死了。”木子回答。

“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木子的语气从愤怒到平静。

乌托邦和浪漫爱

今年事发前,这对夫妻的形象与诈骗并无关联,他们出现在互联网上,是以一对相差14岁的恩爱情侣身份。木子曾在豆瓣、贴吧、公众号发帖,讲述他们的故事,为民宿招揽了一批又一批游客——
2015年8月,二人相遇在广东开平市赤坎古镇的客栈,当时木子是20岁大学生,在青旅兼职,朱春荣是34岁背包客,正好来古镇散心。兼职结束后,木子买了一张站票,从广州站了28个小时到昆明,又从昆明站到大理,跟朱春荣谈起了恋爱。后来,木子休学一年,两人一起在大理筹建民宿,民宿的名字以木子命名。木子在公众号个人介绍中写道,“用两天时间跟一位有趣的男人厮定终生!
一位读大学的柳州女孩在贴吧看到了这个故事,产生了强烈共鸣,她当时在跟相差七八岁的男友恋爱,担心父母不同意,“我就觉得她好有勇气,爱情要不分年龄,不给自己设限,他们的爱情非常美好。”女孩毕业后到大理旅游,住进了木子小镇民宿,后来成为了投资股东。
当年还有女生特意模仿木子,买站票到大理,想亲眼目睹他们的爱情木子小镇公众号文章下,全都是热烈的评论,“佩服你的勇气”“祝福每一对认真去爱的人”“相信爱情源于木子小镇。”“在大理,亲吻不需要理由。”
那是一个鼓励“勇敢爱”的年代。2014年公路片《心花路放》播出,一时间风靡大街小巷,苍山洱海,浪漫的邂逅,让无数文艺青年心驰神往,电影掀起了“逃离北上广,一路向西去大理”的时代热潮。
一位在大理十几年的民宿老板见证,电影播出后,大理的民宿肉眼可见地增多,几乎天天爆满,一个沙发位也要三四百块钱。木子小镇在2015年圣诞节开业,也是那批旅游红利的受益者,朱春荣和木子的爱情故事颇受客人欢迎,他们还在民宿设计了一面情侣留言墙,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就是在类似的留言墙前相遇。

木子小镇民宿(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在一张拍摄于2017年的照片中,朱春荣留着平头,身着一件白色卫衣,坐在民宿楼下的茶桌前,他面带微笑,手持公道杯,将茶汤浇到茶海上,背后是占满一面墙的红木柜子。
朱春荣总是招呼客人过来喝茶,席间娓娓道来自己的往事。他说自己是浙江宁波人,毕业于成都中医药大学,在体制内医院上过班,对朝九晚五的日子厌倦后,就辞职做了背包客,走遍了中国20个省份180多个城市,还曾走318川藏线经拉萨到达尼泊尔,途经5000多公里。遇到木子后,两人一起上路,去了丽江、香格里拉、稻城亚丁,最后定居大理。他们一直都租房,朱春荣的言谈间,表现出对买房的不屑。
因此客人对他的印象是——不随波逐流,喜欢过潇洒自由的生活。一位客人欣赏他,在文章中用大冰的话,赞美他的生活方式,“既能朝九晚五,又能浪迹天涯”。
朱春荣厨艺很好,客人付20块钱就能吃到他的“私厨”,他几乎每晚都组织狼人杀局,义工、客人和其他客栈老板都会参加。客人们跟着他自驾游,去沙溪古镇、诺邓古镇、茶山、腾冲,这些都是当时未被开发的小众路线。
去泸沽湖的路上,朱春荣开着车,一路和客人说说笑笑,坐在后排的一位义工X当时心想,“一辈子在这里庸庸碌碌也挺好。”X离开大理时,在朋友圈写下,“大理给了我一个家,是他(朱春荣)和木子亲手锻造的家。木子小镇总会给人太多情谊太多留恋。
这种乌托邦的氛围下,很多客人都跟这对情侣建立了情谊。有一次木子到台湾垦丁旅游,发朋友圈表示,要寄明信片给每个持有木子小镇居民卡的客人。朱春荣自制了茶叶小青柑,也会寄给客人们品尝。一些客人不仅参加了二人的婚礼,还去了他们儿子的满月酒。
住店客人收到的木子小镇居民卡(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跟客人建立信任后,朱春荣会自然地说起“众筹民宿”,来招揽投资。他向客人展示过自己的履历,体验过200多家青旅,2013年在苏州开了第一家青旅,还在台湾民宿当过一个月义工,回来后又在厦门经营青旅。

他对这一行表现得“轻车熟路”,且不止一次提到“要开一百家民宿”的目标。很多年轻人羡慕他的人生态度——践行了理想主义的同时,还拥有一份成功的民宿事业,心甘情愿地加入他的阵营。于是,在一群客人的投资支持下,朱春荣在2017年建立了木子小镇2号院,又在2019年底发布了木子小镇7号院招股书。

投资初期,他从未承诺过给股东任何高额回报,至少在疫情前,他都维持着富有情怀的民宿老板形象。

财富幻象

变化发生在疫情第三年。

当时大理民宿业被重创,跟朱春荣相识十多年的民宿老板刘旸,十几个月内就亏了一两百万,有的民宿老板直接关店跑回老家,留下杂草丛生的客栈,再也没回来。刘旸和朱春荣最清楚彼此的生意情况,“不可能挣到钱”。
“我肯定不会给股东分钱,因为自己都亏得像狗一样,还得着到处借钱。”刘旸说。
朱春荣却反其道而行之,2022年到2023年下半年为止,木子小镇股东们的分红都能准时到账,且金额不少。
这一时期,朱春荣的行为开始有违常理,他试图营造出“没有亏损”的对外形象,同时大肆宣扬扩张新店的计划。
2022年3月22日,他跟成都股东介绍,要在舟山开第八家分店,在他的构想里,这是一家集餐饮、住宿和旅游产品的民宿,朱春荣称之为民宿2.0版。而就在3天前,长沙的股东收到木子微信的通知,木子小镇第十家店已经确定,定位在宁波四明山。
到了2022年12月18日,昆明股东又收到消息,木子小镇大理玺院精品民宿即将试营业。朱春荣依托这些“新店”,出售他自创的“房间股”,即每个客栈按照房间数量拆分股份,吸纳资金。

这番逆经济规律的操作,“吓跑了”真正懂商业逻辑的股东,却为朱春荣筛选出一批更为忠实的拥趸——没有金融知识储备,但又陷入经济焦虑的一群人,他们急需一位“生意之神”带领自己走向致富道路。

朱春荣伪造的盈利报表(图源受访者)

四川女孩邓佳是其中一位。2019年12月,她被诊断为乳腺癌中期,三周做了三次手术。就在她出院前一天,武汉封城了,她辗转回到农村老家休息,后来全国封控,形势严峻,邓佳被村里特批放了出去,独自一人跑到成都化疗、放疗。她休了九个月的病假,其间只拿到60%的工资。

虽然身体状况日渐平稳,但癌症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复发,而邓佳一年十万左右的收入无法与之抗衡。她也不能依靠家庭,读大学时,父亲在外打工意外去世,母亲独自干农活为生,无法提供经济支持。

忧心忡忡的邓佳,在2022年3月15日,忽然看到朱春荣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在庆祝一位股东大哥拿着分红换了一辆车。

“羡慕死我了。”邓佳给朱春荣发消息。

朱春荣立刻向她介绍,那位大哥是木子小镇创始人之一,投的是“原始股”,享受木子小镇所有店铺15%的收益,这回一次性分了20万左右。

见邓佳有兴趣,朱春荣开始推销“原始股”,在他的讲述中,原始股东原本只有十个席位,现在恰巧空出一个位置,条件是一次性需要投5股,共11万。他重点强调了“保底15%的回报率”——“也就是我们365天,天天不做生意,你也能每年底躺着拿钱,16500元的分红最低的呀。”

听到肯定会保本,邓佳心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划算了,就算以后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我也能自己救自己的。”

朱春荣顺势加码,“随时可以退本金,拿了分红第二天退都可以,比放银行定投划算多了去了”,他还特意渲染了原始股的受欢迎程度,“我们所有股东都想追加呢,他们这两年在基金股票上,亏惨了”。

当时邓佳正好拿到20万疾病保险赔付,跟朱春荣聊了十五分钟后,她就决定拿出11万入股,她认为,那点钱不够买房,放到手里也没办法增值,最好是让钱生钱。

朱春荣说服股东入股的聊天记录(图源受访者)

和邓佳一样,其他客人离开大理后,都面临不同程度的经济压力。一名30岁出头的昆明女孩怀孕后辞了职,为孩子的纸尿裤、奶粉发愁;几位山东和广东的全职母亲每天围着孩子和丈夫转,劳动价值不被认可,对她们来说,钱意味着家庭话语权。

疫情的到来更是全方位加速了人们的经济焦虑。北京的两位年轻人,一个在互联网行业工作,另一个在体制内当老师,身边不停有失业和裁员的消息传来,就连国企和公务员也在降薪,他们担心有一天意外突然降临,也想尝试理财,为后半生早做打算。

生活的出口似乎都指向钱,

朱春荣的高额回报此时正中下怀一位股东拿出6万入了3股,第一个月就收到了2200元的分红,“利润差不多跟高利贷一样。
虚构的利润在当时更是佐证了他的实力——股东们收到的季度报表显示,疫情最严重的时间段,木子小镇仍在盈利:2022年7月到9月,四家店一共盈利接近14万,2023年10到12月,四家店共盈利超过9万。经济下行的年代,他的生意在报表里一路上升。

外面的大环境凄风苦雨,裁员、断供、爆雷接连不断。朱春荣构造的小世界安宁、稳定、一本万利。虽然不可思议,但也极具吸引力。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钻进了朱春荣打造的庇护所,在其中幻想财富,憧憬未来,享受片刻安宁。

面具背后

今年过年前,民宿老板刘旸听说朱春荣在股东群里预告,年底分红不少。刘旸的第一反应是,可能会出问题。

“为什么要提高股东的预期呢?”采访时,刘旸睁大双眼,被汗打湿的棕黄色微卷刘海贴在额头上,极力表现出不理解。

他示范了一个民宿老板的正常话术——如果手里有钱,应该说的是“今年有点钱,但是预期很不理想,明年不一定够”,或者“现在是有点钱,明年谁知道,万一活不下去怎么办?”必须哄着股东降低预期,“咱们留10万到20万,或者30万到50万的备用金。”

除非真的赚了3000万,才有底气像朱春荣那么说,刘旸提出了这种假设,但又立刻否认,因为大理民宿不可能赚那么多。采访期间,一位调查经济犯罪的警察也表示,

大理一间客栈每年顶多盈利20万。
刘旸还以一个行内人的视角,介绍了与朱春荣完全相反的经营理念——不是带着股东赚钱,而是赚得越多,越想把股东清理出去,“我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股东啥也没干,我为什么要分给他?”

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直接戳破朱春荣制造的梦幻泡泡,“没办法,这才是人性。”

然而,懂门道的刘旸被朱春荣屏蔽在了“招股大业”外,朱春荣很细心,他似乎提前预想到,大理的民宿老板发现后一定会露馅,所以一直隐瞒。

朱春荣在泡茶(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如果反复翻阅朱春荣跟股东的聊天记录, 你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精力旺盛的“时间管理大师”。
五百多位股东,他跟大部分人都有至少一千条以上的聊天记录,不厌其烦地解答问题,流畅地编造各种话术,时而提供情绪价值几乎每隔几天,就完成作业似的私发招股信息,有时早中晚各发三条,有的信息在凌晨两点、三点、五点发出,假期也不落下。
他的记忆力也很惊人,几乎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特质、喜好——有人喜欢做公益,有人是公务员,有人懂经商,有人得过癌症,他似乎给每个人都精准打上标签,做了朋友圈和私信的分组管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朱春荣不会把虚构的店铺信息发给云南本地人,就是怕他们忽然找上门。

“饥饿营销”的话术他也张口就来,比如限定一些时间用词,“还剩下一股,先到先得。”“接股只限今明两天。”“各位,最后一股了,其他都被别人领走了。”再比如,好事我只留给你——

“我只通知你们21个人”“我发信息给你们几位合作好的”“但凡是我小范围私发的,可以无脑接”。

“让你感觉很多人在考虑这个股份,你要不下手就被别人抢了,你就失去机会了”一位股东后来回忆,他在故意营造一种竞争感。
木子小镇的客人们还举了一个共同的例证,来说明他的健谈和思维缜密——每次组局玩狼人杀他都是赢家,能成功用语言技巧隐藏自己的狼人身份,伪装为“预言家”,而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会被他骗过去。受害者认为,这是一种“撒谎的天赋”
到了诈骗后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天赋打造人设。比如多次慷慨地说,想带着大家做生意,让朋友们也一起赚钱,不懂商业的股东觉得他很仗义。他还曾在朋友圈晒过做公益的照片,给大理本地学校捐钱,资助女孩上学,老师和学生们都很感谢他,这更强化了他在股东心中“富有大爱的慈善家”人设。
骗局败露前两个月,为了引股东上钩,他还刻意表现“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给股东谋福利”,展现出自己“格局大”。
他伪造了最高20万的茶叶店营业额,把截图晒在朋友圈,然后欲擒故纵地说自己不想招股,但没过多久就改变了主意,表示想把好生意让8位原始股东共享。再后来,他又扩大了招股范围,并描述为自己的牺牲,“既然有门店股东也想加入,那索性我就再出7%,合计25%,这是我底线了。

这种牺牲行为又被他形容为对早期股东的感恩,朋友圈的一张对话截图中,他说,“饮水不忘挖井人呀,钱是赚不完的,我深信,格局打开,我们多做点,时间久了,自然能让人看见。”

除了扮演生意强者,他也不忘利用婚姻关系,对外塑造“好丈夫”形象。在他展现的夫妻日常中,木子在凌晨三点半结束茶叶店的工作,给他发消息诉苦,“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她先称赞了朱春荣的经营成绩,但立马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有点铜臭味了?我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朱春荣回复了两大段信息,对妻子表示抱歉,还支持妻子拉黑闹事股东的做法,并在朋友圈喊话,“瞬间破防了,突然发现,我们的善良是某些人的理所当然,这些某些人,以后有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事发后,很多股东认为这些聊天记录“假得不得了”。但在当时,朱春荣却借此赢得了部分女性的肯定,一位北京的女老师特意把截图保存下来,把它看做丈夫和妻子间“非暴力沟通”的典型范本。

人性的弱点

朱春荣不仅是一名虚构高手,还是洞悉人性的行家。他的诈骗“剧本”,自始至终都利用了人对金钱的贪婪,并以此为核心,编造了大量商业概念,将真实目的隐藏在其中,层层包裹,循循善诱。

2023年11月20日,柳州股东潘琦收到群发的消息,一位备注是“xx公安局”的股东退股,朱春荣在寻找下一位接盘的人,附带年底白拿分红的条件,他引诱大家,“二个月白拿这一年的钱,至少也有15000多吧。”

潘琦上钩了,拿出了彩礼中的六万块钱。这次入股没多久,她又掉入朱春荣设计的“短期股”陷阱。
2023年11月31日,潘琦收到木子小镇十周年庆的消息,朱春荣宣布,他要给所有原始股东发放福利——今年12月入股的股东,合同跨度只需两个月,到来年1月31日为止,享受分红,同时退回本金。
联想到朱春荣做过慈善的经历,潘琦又投入了3万。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朱春荣接连发了两个通知,用“短期股”“白拿分红”持续诱惑。潘琦第一次转了9万,第二次向朱春荣坦承,几次入股已经“掏空了”她的钱包。
但朱春荣仍然没放过这条“大鱼”,用“入股只是走个流程,给福利才是真实目的”的话术引导,潘琦难抵诱惑,跟朋友借钱,投了六万。
后来到底转账了多少次,潘琦也记不清了,短短两个月内,她一共投入了50多万,大部分都是跟朋友和网络平台借的。潘琦的伴侣提醒过她,小心上当,但当时她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马上就退给我了,马上就给我了。

除了利用人之贪欲,朱春荣还抓住了人性的另一个弱点——对同类和弱者的无上同情,甘愿牺牲自己托举他人。他熟练编造了各种故事,吸引股东走入剧本。

2023年1月9日,朱春荣转发了一条退股信息,股东A在聊天记录中说自己父亲因新冠去世,急需资金,要求退股。当时疫情刚刚放开,很多老人去世,这则消息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一位股东当时手里没钱,还回复了一句,“抱歉”。
后来,退股信息越发频繁。光是2022年下半年到2024年初,就有6名股东收到了共计上百人的退股聊天记录,其中,家人生病出现最多次,包括“我弟弟住院了”“我爷爷住院了”“我爸爸脑血管堵塞”“我妈妈进ICU了”。
剩下的原因虽然五花八门,但传递出了同样的失落情绪。有人做生意资金链断了,有人老板跑路,有人创业遇到了资金困难,“实在没办法,到了等米下锅的境地了”。
邓佳察觉到异样,她问朱春荣,最近怎么有这么多人退股?朱春荣只回复了一句,“谁家都会遇到事”。
群发的股东退股信息截图(图源受访者)
两种诈骗手段并行,朱春荣一直表演到2023年底,几乎没引起怀疑。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的招数已经穷尽,民宿的房租、水电费、工程款都没交,房东不停地催。股东们也在要钱,月度分红、季度分红、年度分红,他疲于应对。
此时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底牌——苦心经营两年之久,跟股东之间积累下的感情和信任他挥笔写下骗局的最终章,让厄运降临在自己头上。
第一幕戏是假扮木子,以母亲的口吻说出儿子出车祸的坏消息。消息先传递给了文君——小孩子需要手术,但公司账户恰好取不出钱,情况紧急。同为母亲的文君非常理解和共情,尽管手上没什么钱,她还是想办法两天内借了八万,转到朱春荣账户。
随后,第二幕悲剧从天而降。2023年12月下旬,朱春荣忽然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胃癌确诊单,上面写着患者朱某某,还有一张老人躺在ICU的照片。他告诉股东们,父亲已转至浙大附属医院治疗。
看到“癌症”两个字,北京研究生薛雪觉得心理很不好受,她之前学医,家里也有亲人得过胃癌。得知朱父是三期癌症,她安慰朱春荣,能靠钱多争取点时间,也算自己尽孝了
从2023年12月底到2024年1月下旬,朱春荣不断在社交媒体上呈现出,为父亲治病奔走的孝子形象,他群发给股东,自己跟母亲的聊天截图,其中有求签的照片和一句话,“我今天去鸡足山拜菩萨了,求了一个上上签,老爸会没事的哈。
股东Q没怀疑过这些信息的真实性,Q跟朱春荣认识十多年,知道朱春荣很信奉传说中灵验的鸡足山,他还告诉过Q,儿子也是求签求来的。

完成“父亲生病”的叙事铺垫后,他开始四处要钱。
2023年12月20日到23日,朱春荣以父亲病危手术为由,先后出售超出10股。1月份,他又以父亲术后治疗和采购进口化疗药品为由,出售了约14股,每股价格3万。
朱春荣以父亲手术为由出售股份(图源受访者)

博取同情心的同时,朱春荣不忘加以“短期股”的利益诱惑,同时还承诺,“为了不欠大家人情,我会连续三年多拿2%的利润给股东,以表感谢。”

最终,事情的发展如朱春荣所愿,他“收割”到了最广泛的同情。

文君借了朱春荣15.8万,邓佳接了1.5股,一共4.5万,薛雪投了3万,股东B凑不起一股三万的钱,提出借他几千块。

就在朱春荣谎称父亲生病期间,广东股东C的父亲真的躺在ICU里,出于同情和诱惑,C在两个月内投了24万,同时借贷了几万块。那是她的全部身家,“一直存一直存”的血汗钱。她本来想年前拿回十万,用于父亲开颅脑,一直等着朱春荣“还钱救命”。

1月14日下午,朱春荣群发了一翻感慨,似乎在为这轮演出收尾,“各位股东,一觉醒来收到各位的安慰信息,真的感谢大家。人都有生老病死,我也想明白了,我父亲七十多了,这次被查胃癌,我也只能积极配合治疗。”
感谢的同时,他仍不忘强调接股的好处,“特别是能帮忙暂时收我股份的股东,虽然你们拿到的分红是别人好几倍,但我还是感谢你们。

面目模糊的妻子

骗局败露前的大半年,朱春荣一边在网络世界里表演,一边在现实生活中疯狂挥霍刘旸的观感是,“这对夫妻最后一年处于魔怔的状态。”
暑假,朱春荣和木子先是带着孩子自驾去拉萨,两个月内,他们从拉萨到新疆再到甘肃,几乎环游了大半个中国。木子喜欢歌手于文文,去年几乎追了每场演唱会,飞成都、飞珠海、飞澳门,朱春荣还飞去北京看喜欢的球赛。

今年过年前,他们集中购买了一波衣服,朱春荣的衣服几乎都是上千元一件。年底新茶屋开业时,朱春荣光请客就花了七八千,大理的饮食消费一般达不到这种水平。
夫妻俩大手大脚地花钱,却不花心思赚钱。寒假、暑假和过年,他们都不在店里,那是大理民宿卖得最好的三个旺季,最高盈利可达10万到20万左右,其他民宿老板不能理解,刘旸也纳闷儿,“我靠,真的一分钱都不想赚吗?”
在刘旸看来,这是朱春荣的做派,但他不理解木子为什么跟着一起“疯”。
木子和朱春荣(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起初,一些股东坚决认为木子是共犯,因为跟他们对接入股的就是木子的微信,昵称是“大理木子小镇民宿&木子”,住店加微信时是木子本人,交流入股时,对方是木子的口吻,有股东打语音过去,也是木子接。

但被股东质问时,木子却表现得毫不知情,在她的讲述中,微信不是她本人在使用,她不知道账上有多少钱,因为大账不经过自己手,小账经手后也立刻转给丈夫,今年春节,朱春荣还把三家店的盈利都转走了。

即使不是共犯,股东们也认为她脱不了干系。木子的社交媒体一直为这群客人提供着逃离都市的想象,她会拍摄一家三口的日常vlog,买菜、做饭、环行洱海,在客栈一起唱歌。木子展现着岁月静好的形象,练瑜伽、学习滑板,还吃了半年素。事实上,很多股东是因为喜欢这样的木子和大理的生活,才产生投资的想法。

朱春荣逃跑第二天,有股东情绪激动地质问木子,“你们开了十年店,结婚生孩子,朝夕相处,他连一点奇怪的心思都没有吗?”

木子突然坦承,朱春荣有感情上的不忠,2018年5月13日,两人结婚的纪念日,她第一次发现,朱春荣跟雇佣的店长在一起了。她说自己选择了信任和原谅,但自那以后,两个人感情已经不如从前,民宿的运营工作也分开进行。

股东拍下的视频中,木子几次把口罩拉上去,遮住了表情,语气冷淡,“我后来一直都很反感,他在任何一个客人面前提我们的爱情故事。”

朱春荣在家庭内部的强势和大男子主义,朋友们多少有所耳闻。刘旸有好几次早上因急事给他打电话,对方都不接,他想让木子帮忙叫醒,木子很抗拒,“你自己想办法,我不敢早上叫他,起来又会跟我吵。”

一位旅居大理的股东事发后去看望木子,木子告诉她,“已经麻木了,眼泪都流干了”。而木子父亲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是,“女儿被骗了,太单纯了,什么都迁就他老公。”

在木子父亲记忆中,小女儿木子是最懂事听话的孩子,性格很温柔,学习成绩也很好。高中时木子保送了台山一中,后来考入一所广州211华南农业大学,大学期间当家教挣钱,一直走在“好学生”的轨道上。

父母原本期望木子能考上公务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女儿也一直很听父母话。跟朱春荣恋爱,是木子第一次站到父母的对立面,当时她执意要休学跟男友一起开民宿,家里人都怀疑她误入了传销。后来她又坚持跟朱春荣结婚,定居大理,母亲不同意女儿远嫁,父亲假装脚受伤哄她回来,最终都拗不过木子的决心。
做瑜伽的木子(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了解到各种版本的信息后,受害者内部对木子的情感也日益复杂。一些人坚决认为她和朱春荣绑定;另一些人觉得她不是共犯,也是“伥鬼”;而同为母亲的女性相对理解和同情她,把她视作这段婚姻关系的牺牲者。还有人抨击她是“恋爱脑“,“被丈夫利用、控制、耍得团团转”。

木子究竟多大程度参与到骗局的构建中?
警方也无法确定。首先她的账户不存在大额消费和资金往来,其次审讯时,木子表现得“很木讷”,咬定自己不知情。
虽然与股东沟通的微信之一是木子的身份信息,但电子记录难以作为证据。如果夫妻俩口供一致,警方也无法查证,究竟是朱春荣冒用身份自导自演,还是木子本人在操作。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木子每天都会做民宿的营收账目,把报表发给朱春荣,朱春荣重新编辑后,再发到股东群里。
朱春荣逃跑后的一周,始终没有露面,直到3月18日凌晨4:47分,木子小镇股东维权群中,一名股东忽然@所有人,“朱现身了”。
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条两分半左右的视频,脸一直占据整个画面,神情严肃,下巴冒出青色胡茬,没有流露过多情绪。他强调,所有事都是他一人所为,“我媳妇木子并不知情”。

这则视频没有任何环境信息露出,只能听到摩托车声从背景音中传来,IP地址先显示在印度,24分钟后,又显示在泰国。

赌徒
起初,无人知晓朱春荣消失的真正原因,直到股东们从民宿翻出一个本子。

本子前面记了很少的日常采购账目,翻到后面,是足球队的比赛时间和大小联赛信息,包括日本乙级联赛这样的小联赛,再往后,就是“成千成千的下注记录”和赔率,一名在场股东的直观感受是,“只有专业赌徒才会这样记”,另一位赌过球的股东猜测,“他一晚上可能会赌掉几万块。”

这是赌博第一次进入受害者的视线,有人问木子是否知情,木子先是回答,疫情前不赌,然后又补充道,“他保证过,再也不赌大的了。”

也是在疫情期间,刘旸留意到朱春荣开始沉迷看世界杯和各大足球联赛。两人一起喝茶时,朱春荣总是拿着手机和电脑下注,刚开始赌得不大,刘旸没当回事儿,“世界杯谁不赌球是吧?我看大家都会拿出点钱来。”

但朱春荣越来越痴迷,经常谈论这把赢了5000,那把赢了10000,下半场一定要加注。“看球赛的神态和我们都不一样,那种状态是很疯狂的”,民宿老板M向受害者描述。另一位民宿老板Z羡慕朱春荣赢了钱,就跟着一起下注,后来Z对刘旸抱怨,“为什么他自己赌就赢,跟我一起赌就输?”

审讯时,警察问朱春荣,赌博为了什么。

“我就是赌徒心理,一开始是小赌,小赌输了之后想回本,就把赌注加大,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答。
朱春荣跟大理本地人交流(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据朱春荣自己交代,他从2022年开始沉迷赌博,但疫情期间客栈经营很差,没有钱,他想发个众筹消息,把股份转移出去,换取一份收入。一开始他没想直接骗,但为了吸引股东,他提出了诱人的条件——15%固定分红,如此高额的回报,是以往众筹中没有出现过的。

响应的人数超出想象,钱来得非常容易,朱春荣尝到甜头,骗局也就此开始。

正常情况下一间客栈的股份为一百股,他虚构了十几家店,每家卖出了上千股不止。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明,用定期返利维护股东关系,不断拉人入局,用一个人的投资本金去支付另一个人的分红,让钱循环流动起来。

钱一到手,他就立刻拿去赌博,越赌越输,窟窿越来越大,他每天必须跟投资人聊,想方设法倒钱,避免骗局败露。久而久之,无法收手。

警方查账户流水时发现,他前一天输掉1万,第二天马上就下注5万,几个5万投进去,又输掉了,然后是15万、20万,网站域名变了多次,打款账户也跟着变,他还在继续玩。诈骗得来的钱,他没有购买房子、车子等固定资产,全拿去赌博了。最终,他在赌博网站上一共输掉3800多万人民币。

朱春荣还明确告诉警察,“你们追不到这个钱,因为服务器在境外。”
他赌博的网站,类似看盗版电影时弹出的澳门皇家赌场广告这些网站在境内找人购买账户,进行交易,网站服务器地址和域名经常更换,难以侦查。警方查到朱春荣充入网站的钱,流向了东北的几个账户,每次他一打钱,隔天就被取现。
接触几次后,警察发现朱春荣身上存在两面性,一方面非常聪明,懂英语,清楚赌博网站的运行逻辑,对于骗局设计非常精明。另一方面他又很糊涂,一投入赌局,完全无法控制,竟然会相信一个虚假网页,几乎是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事实上,这些赌博网站也带有诈骗性质,小赢可以取现,大赢绝不会有朱春荣拿着骗来的钱,只不过是走入了另一个骗局。
朱春荣名下的4个银行账户,如今只剩1万多元,再加上房东退回的七八万房租和拍卖物品的钱,留给462位报案者的,大概只有10万左右。
审讯期间,朱春荣没有流露悔意,也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一位参与办案的警察感受到,朱春荣的道德感非常低,江湖道义、社会规则在他那里都是不必要的。
刘旸不愿把相识多年的兄弟视作蓄谋已久、十恶不赦的罪犯,朱春荣呈现给刘旸的,是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被逼无奈走向绝路的故事。
朱春荣比刘旸大5岁,二人相识于2013年前后,都是当时少有的做船型主题房的老板,很快成了好友。朱春荣喜欢抽烟、打篮球、喝茶,魔怔似地爱海鲜,刘旸喜欢骑摩托,兄弟俩约定过有朝一日,一定要骑着摩托车离开大理,去长途旅行,但一直没有机会。
刘旸眼中,刚来大理的朱春荣非常勤奋,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店里。他们经常在茶桌上高谈阔论,聊生意,聊行情,聊未来,朱春荣立下开100家民宿的目标,刘旸也说过,要开300家,“那是美好的愿景,也是最真挚朴素的情怀,就跟我说要环游世界一样。但可能没有机会落地,我们也没那个本事落地。
营业时的木子小镇民宿(图源木子小镇公众号)
尽管相识十多年,朱春荣从没谈论过来大理的理由,刘旸也觉得没必要问,他听过很多编造的版本,大部分人会说裸辞,“刚开始放弃10万年薪,然后是20万、30万,最后大家统一放弃百万你在谷歌,他在因特尔,不在世界500强工作,你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刘旸的语气有洞悉一切的兴奋,也有疲惫的自嘲,“没人当真,反正大家都来到大理了,给自己一个人设就得了对吧。
朱春荣在大理的十年,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过去。
警方在跟受害者同步案情时,透露了一条不为人知的信息,朱春荣在苏宁电器上班期间,曾因偷窃手机而入狱。
裁判文书网上,至今还能搜索到一份朱春荣作为被告的民事判决书:2009年,朱春荣欠下原告255200元,那是原告用于购买电视机的货款,后来朱春荣只归还了80000元就失联了。原告起诉了朱春荣和他父亲,后来只有朱父参加了庭审,朱春荣一直下落不明,原告最终申请对他父亲的财产进行保全。

至今,仍有受害者不知道,朱春荣已经在老家服刑过两次,混不下去了,才逃到大理。在隐瞒犯罪前科这一点上,他骗过了所有人。
贫困循环
距离大理2552公里的宁波市蜜岩村,朱春荣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都承担了巨大的舆论压力朱春荣逃亡期间,宁波本地受害者找上门来,打探他的消息,同时向朱父表达愤怒和痛苦。

6月15日,朱春荣的母亲婉拒了《凤凰周刊》记者的采访。在一位村民的讲述中,朱春荣的父母70多岁,父亲是退伍军人,平时种地为生,村里的老人除了务农,还会去周围的五金厂打工,听说朱春荣诈骗了4000多万,村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哎呦,不可能还得起的。”

村民还提到,朱春荣之前就骗过钱,是父亲帮他还了债,后来他“又骗了一个女人结婚”。

过去2个月,记者多次通过微信和电话联系木子,她始终没有回应,她的弟弟也拒绝了采访。6月13日,记者赶往广东台山市的一个农村,见到了木子父亲,他家的供桌上,摆着若干苹果和粽子,木子母亲在2019年底因突发心脏病去世。

2022年,木子父亲去过大理一趟,发现民宿生意不如从前,但女儿和女婿没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问题。女儿结婚后,木子父亲对朱春荣一直评价不错,因为他对木子好,对老人也孝顺,木子大姐也觉得这个妹夫很靠谱。

当听到朱春荣的种种诈骗手段和受害者的损失时,木子父亲才意识到,这个女婿的人品有问题。
早在3月24日,一位台山本地受害者就找到木子父亲老人说自己没有偿还能力,早年养猪赔了钱,现在没有固定收入,靠儿女接济。老伴去世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房子里,种种蔬菜捞捞鱼虾,度过寂寞的时光。看到他谈起女儿眼泛泪光的样子,受害者也不忍心为难。
严格意义来说,朱春荣和木子都出身底层,他们的原生家庭代表着普遍的农村贫困。但大部分受害者也是出身底层的年轻人,其中有听障人士、怀孕待业母亲、全职妈妈、在读大学生、施工安全负责人......
朱春荣谎称父亲得癌求助时,是这些弱势群体贡献了最多的善意和金钱,然而他们没有因此得到任何馈赠,反而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弱者伤害弱者,弱者从弱者手中骗取资源,是这起诈骗案背后更深层的残酷现实。

受访者中,最弱势的受害者是那位山村女性——损失了39.8万的文君。她家是云南省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以务农和养猪牛为生,过去几年因市场价格大跌亏了不少,只能靠贷款度日。被骗后,文君一家背上了近一百万债务,今年7月有一笔待还,明年4月还有一笔14万的。

事发第二天,文君赶到木子民宿,回了本的股东N鼓动她:“你损失了那么多钱,去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电视和空调搬去跳蚤市场卖,能卖50块钱也好。”

木子7岁的儿子只比文君儿子小一岁,N又劝说,“他儿子不是在玩一个iPad吗,你拿去给你儿子玩。”

这种以暴制暴的建议,文君通通拒绝了。她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结婚戒指,六点几克的黄金,一克换来490元,用于还债。
在民宿守了两天后,文君回到村子,再也没去过大理,警方同步案情的会议也没参加,因为坐车和吃饭都要钱,“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她生活的村子距大理80多公里,没有公共交通通向外界,几乎与世隔绝。仅有的十几户房子建在高耸的山上,猪圈也是,山路上鸡的数量比人多,网络信号很差。初中学历的文君一直生活在这里,每天干农活、做家务、照顾孩子,几乎不出远门。
文君生活的云南山村

而卷入骗局是一场意外。2019年,文君女儿身上冒出了很多红疙瘩,久久不消,老师担心会传染,建议文君带女儿去大医院看看。于是,母女俩搭上一辆面包车,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到达大理市第一人民医院

当被告知过敏原报告隔天才能出时,文君决定带着女儿四处转转,她们还从来没看过洱海。当天晚上,文君恰好选中了80元一晚的木子小镇民宿,在前台与木子交换微信,就此跟山外的世界建立了联系。

那也是不幸的开始。
几十万的损失,相当于城市中产一年的收入,但对农村家庭来说,“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钱”。文君原本在这笔投资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日后建房子、给母亲买礼物、一笔一笔还上贷款、供孩子上大学。山村女人的生命里,钱就意味着希望
悲剧的是,如今不仅希望破灭了,文君一家三代人的命运都会受到波及,他们即将陷入更深的贫困循环。
文君的小儿子即将上一年级,大女儿马上升初中。9月份,女儿将面临择校问题,文君原本打算,要送女儿离开贫困生在的村镇学校,去县城上师资力量更好的中学,才有机会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现在一切都成了空想,“连我小孩的生活都要毁掉了。
赡养老人也是难题。文君父亲突发脑梗后,失去了劳动能力,唯一的收入是每个月130块零几毛的农村养老金,母亲有高血压,祖母有糖尿病,都需要人照顾。最近,文君想去广东的电子厂打工还债,但迟迟没有行动,她不想让父母和孩子都成为“留守”。

与经济崩溃一同到来的,还有家庭关系的破裂。发现文君被骗后,丈夫闹得很凶,在家里乱砸东西,吓得小儿子做噩梦。几个月来,每次夫妻俩有小摩擦,丈夫就把妻子被骗的事情翻出来,大吵一番。

文君始终没敢告诉丈夫,除了投资,她还借出去了15.8万,就在朱春荣谎称儿子车祸和父亲生病期间,而这些钱都来自朋友借款和信用卡贷款,“如果他知道,这个婚姻是保不住的。”

大山外的世界,股东们持续讨论着朱春荣的高消费,演唱会、球赛、飞机票、名牌衣服......文君从未体验过,对这些开销毫无概念,她最近收拾衣柜发现,这几年她没买过超出100块的衣服,孩子的衣服也只有20多块。
被骗后不久,文君去镇上接儿子放学,在学校门口,一个外地人牵了一匹很瘦的骆驼,招揽小孩坐上去拍照,一张收20块,儿子说自己很想去拍。

文君的脑海却瞬间浮现出家里窘迫的处境,她狠心拒绝了儿子的请求,同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为什么20块钱就可以给孩子买到的快乐,我都没有钱去做,没发生这个事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很高的要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文君、刘旸、邓佳、潘琦、薛雪、木子为化名)

运营 / 李欣然   校对 / 李项玲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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