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爽
编辑|杜雯雯
一场“比武”正在进行。
有人用“环”,有人用“枪”,还有人用电刀。随着医生默念口诀,“一按二提三水平,四拉五捏六切割”,一片标记好的包皮在2秒内就被剥离了身体,像裁开一块布,平整顺滑。
2023年12月的一个午后,一百多位全国割包皮技艺最高超的医生,通过比赛角逐出新一届的冠军。我申请旁观了这场长达3小时的线上医学比赛。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严肃的观看者”,我经过了主办方的层层身份审核。
作为从90年代成长至今的一代,我对包皮的认知,起源于童年时期的电视广告:通常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紧簇眉头,在颇具意味的特写镜头里眺望远方,伴随着浑厚磁性的旁白——“来看xx男科医院”,随后男人双手抱臂,在一片金光里露出“重振雄风”的微笑。
包皮赛场的画风显然直白许多,甚至有些单调。每位选手的名次都取决于6分钟的手术录像讲解。主刀医生的脸不会出现,只有一双双上下翻飞的手拉起缝线,在略显血腥的包皮组织间快速穿梭——当手术刀划过患者的皮肤时,痛感仿佛也穿透屏幕。
对于非医疗背景的人来说,短时间内直面数量众多的男性生殖器官,的确需要一点心理准备。最开始,好奇心和羞耻感,在我心里来回拉扯,但看过几个手术视频后,很快适应了。
最终,冠军被一位叫江其琦的青年医师摘得。他用几幅漫画提炼了割包皮事业的价值:大时代、小器官,小手术、大乾坤。这让他获得评委额外的青睐,认为他展示了疲惫的中国医生所稀缺的人文关怀。
比赛结束后的一个月里,我先后与主办方、评委及部分参赛医生进行了访谈。我想探索的是,一个世俗意义上代表着男性尊严的器官,在医学领域如何被理解和对待。以及,在这个“谈性羞耻”的社会环境中,我们应当如何抵达科学。
随着交流的深入,我逐渐意识到,割包皮远不止关于身体层面的皮肤割除问题。
泛滥与误解
从长辈到同龄人,我很少听到周边男性会谈及这个稍显“敏感”的话题,割包皮似乎是一种带着羞耻意味的,对身体的修正。
但男科广告又无孔不入,从电线杆、短视频、课后传单,到搜索引擎的竞价广告,文案里甚至充斥着诸如“父子同行,第二根半价”这样有点幽默的促销词汇。
大众缺乏对包皮手术的正确认知,在医疗界是普遍共识。与参赛医生的聊天中,我听到一个极端案例。
患者老何在23岁时离家出走,直至53岁才被儿女找回来。几番盘问,老何吐露心声,年轻时每次夫妻生活他都痛得厉害,自卑难受,却不敢声张。
来接诊的大夫确认老何是包茎,但切开后发觉,“里面像菜花一样”。后来确诊是阴茎癌,要切除部分器官。本是五分钟手术就能解决的问题,却以出走三十年换来悲剧。
包皮相关的疾病,不仅与患者本人相关。“包皮冠军”江其琦的男科门诊里,常有患者带着伴侣一起来看病,基本都是男性包茎或包皮过长,不易清洁,“卫生条件不好,导致女性感染,两个人都需要做抗感染治疗。”
包皮的常见形态
而患者中最常见的误解是,想通过割包皮来提升敏感度,或者解决早泄问题。“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吧,但并非强相关。”王欣是这次大赛主持人,他担忧泛滥的男科小广告,把包皮手术和性功能强大划上等号,容易导致诊疗行为扩大化。
王欣曾在广东中山市的卫生局接待医疗投诉,他发现,关于包皮手术的投诉最常见,“患者觉得花冤枉钱了”。
通常,正规医院包皮手术的价格在2000-4000元不等,但不正规的机构能收费上万元。这种欺诈手法,业内俗称“拴马”:以免费割包皮为名骗人来,等患者躺上手术台,再加一堆项目。王欣见多了这些套路,点出其中关键在于,“黑医院”抓住患者对性功能的焦虑心态,连恐带吓,一步步把钱掏空,“将你身上这些肉卸完才把你放回去”。
不止一位医生表达过,包皮环切器的出现,降低了手术门槛,但也成为部分人钻空子的工具。割包皮成为一门红火的生意,随之而来的操刀者却良莠不齐。“一些小作坊,今天在城西被查封了,明天换个法人又在城东开家新的。”
方寸之争
包皮门诊里,一个有意思的反差是,“该割的人没去割,不用割的着急割。”
每年一到寒暑假,王欣所在的医院总会迎来一大批携男童而来的家长。当了二十年的医生,王欣的观察是,“包皮季”是近十年才出现的,某种程度上是中国家长焦虑之下的产物。
家长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给孩子做包皮手术?”,“为了健康,为了孩子好”,“别家孩子都做了,我们也得做”。
面对新世代的包皮焦虑,专业的医生们有些无奈,“切掉容易吻合难”,小儿的包皮有一定的概率回退,大部分人不需过早干预,“除了一些极端情况”。
在赛后交流中,另一位医生颇为严肃地提醒,孩子本人的同意很重要。他看到很多小朋友在包皮手术过程中充满恐惧,一度嚎啕大哭,甚至在术后留下长期的心理阴影。
这位医生分享了一些“畸形时刻”:为了让孩子浸泡15分钟的消毒液,家长要做三四个小时的心理工作,最终结果可能是纸杯被一脚踢翻在地,家长烦躁加剧,甚至对医生发起脾气,医院走廊充斥着家长对孩子动手的吵闹声……
一位母亲,把8岁儿子术后的包皮,与丈夫未做手术的包皮做对比后,愤然冲向医院——她主张,医生割多了。主刀的郭涛医生很苦恼,他很难说服这位母亲,什么是包皮的合理长度。市卫健委电话询问,最后郭涛拿出医学书籍,又是拍图又是配文,好不容易纠纷才被撤销。
听到此处的我,却有点理解这位母亲——成长于传统社会规训下的中国女性,或许一生也没见过太多阴茎,对比项太少,又如何能知晓“正常的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样的例子不算稀奇。有人质疑割多了,也有人质疑割少了。医院里有家长犯嘀咕,花钱了,可割得不明显,有没有效果啊。方寸之争的讨论微妙,多一寸,磨人,少一寸,心疼。
读心术
江其琦自制的科普漫画
又比如早泄,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医学疾病”。医学对于射精潜伏时间标准尚有争议,但这却是男科门诊最常见的一种“病”。江其琦见过太多本身性功能没有问题的人,但仍以“不够好”为由前来问诊。
“虽然不是病,但问题是真实存在的。”话锋一转,江其琦开始剖析患者的处境,“我们不会区分是不是病,并非所有问题在医学课本都有涉及。时间短可能影响他的性生活质量,影响夫妻感情的和谐,影响家庭乃至社会的稳定……我还有好多患者,是因为生殖器太小而不够自信。在医学允许的前提下,我会尽可能地满足需求。”
但和女性有“服美役”的压力类似,不少男性在追求“更大更强”的过程中,容易伤害自己的身体。而这和一些广告和短视频中强行制造性焦虑有关,“比如他们看到视频男主可以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就觉得自己很弱。”
有一些埋珠后出现感染化脓或者包皮嵌顿的患者,埋进去的珠不仅留不住,反而导致了二次手术,“他们此前再诊求医的过程总是四处碰壁,苦不堪言,身心受到很大的创伤,常表示十分后悔。”
在赛后交流的环节,评委们聊起一则轶闻。
一位北京的“大人物”要割包皮,院方紧张得不行,给出几套备选方案,最终确定全麻,上吻合器。“包皮手术可以快餐式做,也可以五星级做。那对比你给乡镇医院的一个农民工割包皮,心态是不是一样的?”评委李云龙若有所思道。
当这个“心态问题”被转问给其他受访医生时,每个人都遵从伦理角度回答:是的。
和独立成科的妇科不同,在不少公立医院,男科往往只是泌尿外科的“附属品”。这导致,“男科医生如果想要评高级职称,考的却是泌尿外科的内容。”郭涛举例。
此外,泌尿外科的绩效主要取决于手术量,这对以门诊为主的男科并不友好——不仅造成收入劣势,还和男科诊疗中“关怀患者”的理念是违背的。“病人的利益和医生的考评产生冲突,这会阻止体系中的医生成为一个好的男科医生。”在赛后交谈中,有医生表明对行业的隐忧。
被忽视的还有医疗资源。采访中不止一位医生抱怨,公立医院在男科药材和器械上的引进不够重视,手术收费项目也不齐全。像达泊西汀这类提升性功能的常见药物,一些公立医院开不出来,“于是病人只能外购,但外面市场又乱。”
江其琦提到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男科两块重要内容——生殖和性功能,都走不了医保报销。这让他很头疼,“生殖繁衍,关系到家庭跟社会的稳定嘛,既是个体的需求,也是社会的需求。”
但他觉得,短期内要求医保覆盖报销,可能性并不大,“性功能方面的报销,五年之内无望。”原因是,医保资金池仍十分短缺,以及社会整体性观念的落后,“观念改善是一个长久的事情。”
2021年,江其琦所在的福建省立医院,把男科专业从泌尿外科中单独细分出来。调系后,江其琦的“大手术”变少了,这对一个男科医生的意味着什么?
他分享了一个思维上的变化,“有些医生喜欢发朋友圈,说今天做的手术有多大多难。来男科后我意识到,大和难,只是技术人员自己的评定体系,患者未必这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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