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合同,交完1.6万元定金后,郑一民想,再过半个月,顶多一个月,就能开走一辆总价16万元的碳黑色宝马iX1。销售人员也是这么向他承诺的。
四个月过去,郑一民没有如愿,等来的却是一场民事诉讼。10月19日,北京星德宝汽车销售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星德宝”)闭店的小道消息传来后,郑一民心里咯噔了一下。
消息很快被证实。10月23日,“星德宝”位于北京东五环的门店贴出通告称,受整体经济环境影响,公司面临严重资金压力,正在寻求资金注入或其他集团托管的方案解决困境。与此同时,宝马也终止对其门店的品牌授权。
过去,这家位于北京东五环的宝马5S店,是豪华与品质的象征——建筑面积超过3个足球场,号称是亚洲乃至全球投资最大、最环保的汽车经销店。
“星德宝”爆雷后,焦灼的车主们先后致电12345、12315、宝马中国等热线,自发抱团维权。一位宝马车主透露,截至10月底,参与维权的车主大约四百来人,损失金额约有几百万,包括交付定金后未成交车辆、储值未退款、代金券未使用等多种类型。
在讨债的人群中,同样还有“被离职”的“星德宝”员工们。他们的诉求更与生存相关,要求拿回被拖欠了数月之久的工资。
但眼下,一切都暂无定数。
距离爆雷的消息传出近一周的10月25日,“星德宝”5S中心门店已经空空如也。电动伸缩门紧闭,只有门内侧亭子里坐着一位穿保安服的男人。
贴着白纸黑字通告的电动门前,是最热闹之处。一张简易木桌上,摊开摆着一个A4纸大小的笔记本,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桌前,被赶来维权的宝马车主层层围住。
车主们眉头大多紧锁,相继抛出内心疑惑:
“这么大一个店,怎么就倒闭了?”
“我那里面还有一万多块呢。”
“还有十几张券。”
“这钱还能回来吗?”
两位临时登记员在为车主登记损失权益。一位男车主走过来,询问做了登记的车主有多少,他随手翻动了一下桌上的双页笔记本,“真不少,起码得有十几页了吧。”
工作人员正在为车主登记
当天做登记的车主,大多为储值、代金券及各项未完成的服务等相关损失,数额最大的车主,有一万多元的储值未消费。
25日下午3点多钟,张梅颖开着五年前买的宝马X3慌张赶来,她40多岁,中长发,身着紫色外套,前一天看到了手机上的新闻推送。
原本,她在“星德宝”公众号上查询自己还剩下多少权益,大约价值3000元的券全部显示“已使用”。那是买车时赠送的一些服务和抵扣券,没有时间限制,张梅颖一直没舍得用。在登记现场,她带着怒气向登记员申辩,“所有券都被核销了,我连什么时候被核销的都不知道。”
张梅颖未使用的服务券,却全都显示在2020年11月6日已核销
旁边的一位男士本来是登记储值金额,目睹张梅颖的遭遇,也赶忙查看了自己的权益界面,也是同样的状况,券都自动失效了。这在人群中引起骚动,大家纷纷查看手机。
除了个人车主,第三方的合作公司也来“讨债”。一家名叫“双成联创”的公司,为“星德宝”提供汽车配件,从5月份开始,他们被拖欠货款3万余元。另一家名叫“苏宁帮客”的公司工作人员,长期为“星德宝”提供充电桩安装服务,涉及未付款56万余元。
作为“星德宝”的前员工,现场的两名登记员,同时也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无法解答或安抚车主的情绪时,他们大多保持着沉默,被追问狠了,会集中回上两三句,“没有跑路,不算跑路”,再附带上自己的立场,“我们已经离职了,但还是帮大家做登记。”
其中一名登记员张科,之前在“星德宝”行政部工作,他向《凤凰周刊》表示,从今年7月份开始,“星德宝”只给大家发放原工资的30%,9月和10月,干脆没有发工资。
前一天来做登记的车主更多。为此,他们在门口开设了三四个点位,张科用眼神儿示意那些桌子的摆放位置,“这儿,这儿,这儿,都是。”
“我们好多同事现在都在维权。”张科拿笔的手,指向了左侧路边,那里或站或坐着一群讨要工资的员工。
前来维权的车主围住登记的工作人员
下午近4点,现场来了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留一头超短发,看起来干净爽利。他的胸前,挂着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工牌,李晟。当得知李晟也是“星德宝”的前员工时,人群中一阵唏嘘,有人感叹,“员工也被坑了。”
李晟目前已在另一家公司入职,就在今年6月,他以二手车置换的方式,购置了一辆宝马车。当时店里为他充值了3000元的售后金,“现在一分没用,直接倒闭了。”
像李晟这样,通过二手车置换的方式购置新车的,还有不少人。30多岁的卢兴辉在今年7月,以12.1万元的价格将自己的宝马4系卖给“星德宝”,新车到手后,旧车置换的12.1万元迟迟没有到账。得知“星德宝”爆雷消息至今,他还在外地出差。不过,他打算一回北京就去“讨要个说法”。
在现场,有人向张科提问,“登记这个到底有什么用?”他不知该如何作答,频频低下头,再把脸偏向别处。被问的次数多了,张科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各部门的人都来过了”“警方让我们做登记的”“一开始还有车主来闹事”。
人群再次躁动,大家最终得出一致的结论:现场做登记,只是怕闹事的缓兵之计。
互联网上,看到宝马车主也在维权的消息,有网友挑事儿留言,“宝马车主非富即贵”。但车主郑一民不属于这一行列。
“我就是普通上班族,做人力资源管理工作,我太太在家全职带孩子。”郑一民购车,完全出于刚需。他今年43岁,山东人。2004年大学毕业后,郑一民来到北京工作,后来娶妻生子,一家四口人定居下来。
一辆老旧的雪弗兰,已经开了15年。每次回老家开长途高速,郑一民总有些隐隐的担心,“像十一这样的假期回趟老家,都不敢开现在的车,这挺难受的。”
另一个购车的原因,是想方便妻子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旧车是手动挡,郑一民的妻子很少敢开,今年6月,夫妻二人决定为家里再添置辆新车。他们的预算不高,“就买那种电车,续航够接送孩子用就行。”
选车时,郑一民专门从宝马中国官网查看了北京的授权店,“星德宝”离家最近,且是5S店,“我觉得5S店肯定要比4S店好吧,宝马也是大品牌。”
6月下旬,郑一民前去试驾。“星德宝”的一层为展车区,停满了宝马品牌的几乎所有系列。郑一民进到室内,受到了两位前台女生的热情接待。销售人员也很礼貌,他们穿着蓝色细条纹制服,讲话时,有统一的话术。
郑一民前后看了好几家店,“星德宝”除了离家近,方便后期做保养,价格比其他店能优惠3000到5000元。6月29日,郑一民与“星德宝”签订了《汽车销售合同附属表》,支付1.6万元当作定金,用以购买一辆ix1设计款宝马汽车。销售人员当时承诺,最晚7月31日可提车。
7月12日,郑一民向银行办理了贷款手续,分期五年。7月22日,他致电销售人员询问提车进展,对方称,因进度较慢,需要耐心等待。三日后,郑一民再次致电询问,对方告知大约8月中下旬方能提车。到了8月1日,销售人员主动告知郑一民,因公司资金出现异常,已无法按时交付车辆。
“当时我还问她,公司的社保、公积金有没有断。听她说没断,我还舒了口气,没想到10月份彻底卷铺盖跑路了。”郑一民说。
星德宝门店已经人去楼空
类似的遭遇,也发生在00后孙超身上。孙超在北京一家新媒体公司做编导,工作三年。他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宝马i3,去年价格大约二十六七万,今年降到了十八九万,“贷款五年下来也就不到22万,很划算。”孙超这样解释自己购车的原因,每月3000多元的贷款,他的工资完全能覆盖。
孙超在7月份陆续催促对方交车。7月中旬,车没提到,他反被销售人员鼓动,再追加一笔费用,最终共支付了2.6万元定金。8月底,孙超彻底失去耐心,他要求退还所有定金,却被告知,由于退定金的人数较多,需要排队等待。
10月下旬,“星德宝”闭店后,孙超也加入了维权的行列。目前他所在的两个群,分为三种维权的类型:一种是像他这样,交定金后无法提车的人;二是储值车主,涉及金额从千元到数万元不等;三是各项服务和优惠券尚未用完的车主。光是10月26日这一天,就有175人在群里做了接龙统计,交定金最高的是5万元,其次是3万元,最少为1万元。
如今,回想起当初买车的全过程,孙超觉得一切早有预兆。6月签合同时,他在一层展区听到一位大哥吵嚷着要退定金,出于好奇,孙超还问了销售人员“是怎么回事”。对方搪塞了几句,他便没太在意。
孙超叹息,自己当时错过了一个“避坑”的机会。
比起后知后觉的车主,“星德宝”的员工们更早识别到了公司爆雷的信号。
一位前员工透露,从2024年2月开始,“星德宝”就已经出现了提车困难,“正常提车就几天的时间,一周是保守的说法,半个月提不了车明显是资金有问题。”
这位前员工还提到,原本“星德宝”在2021年就要升级店面,“为什么(后来)没升级,因为没钱。”在他看来,那些工作多年的员工,对公司内部问题比较了解,也早就预测到了今天的局面。有些人,选择了提前跳槽。
北京星德宝官方公众号此前介绍称,其隶属于新加坡G.A.集团(香港商号为German Automobiles International Limited,即德国私人汽车有限公司)。
根据天眼查公开信息显示,7月10日,“星德宝”的法定代表人和主要人员出现了变更,公司经营范围也做了一定的调整。北京一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荆君望向《凤凰周刊》表示,这个调整或许是“星德宝”在做切割的准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就是为了规避责任。”
荆君望还提到,关于定金问题,“假如企业明知道自己经营状况不足以为继的前提下,还对外销售车辆、收取定金,就是带有欺诈性质的。”但是否构成刑事诈骗,荆君望认为,还需要公安机关进一步做出判断。
星德宝在大门上张贴的告示
车主侯明海见证了“星德宝”最后崩塌的过程。
他在北京工作多年,2023年摇到了车号,在同事的推荐下,侯明海选择了“星德宝”店一款近30万元的宝马车。由于常去外地出差,侯明海习惯在出发前和回京后,将车送去检查和做保养。长期出入“星德宝”,他和多位销售、售后人员相熟,连前台接待和洗车师傅也都认得他。
侯明海最喜欢的是二层的VIP等待区,客户可以在那里喝咖啡、吃零食,到了饭点,还有客户餐供应。也是在春节之后,侯明海去洗了几趟车,那些曾经脸熟的销售人员正在慢慢消失。原本“星德宝”有三支销售队伍,共十几人。到了8月份,他再次去到“星德宝”时,只看到了零星几个销售员,二层客户区的点心和咖啡也消失了,“只有白开水”。
另一个肉眼可见的变化是,曾经常亮的LED大屏已经关闭了很长时间。他还记得去年买车时的风光,车后的LED屏幕上打着自己的名字,伴随着庆贺的音乐。工作人员还要再赠送一捧鲜花给他,侯明海拒绝了,“我跟他们说,不要搞这种了,你们就省下这个钱吧,鲜花买了也没啥用,便宜的也得一二百块钱呢,没必要花这钱。”
察觉出不对劲的8月,侯明海故意同当时的工作人员调侃,“怎么了,‘星德宝’要垮了吗?”对方告诉他,现在生意不好做,“老板卖一个车最少要赔3万。”
“那你们还图什么?”
“所以销售现在基本上是停了。”
也是从那时起,侯明海才知道,很多人交完定金后,车根本提不到手。他忍不住感叹,“我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侯明海目前的损失,是25000元的代金券。
在前员工张科看来,“星德宝”走到倒闭这一步,除了资金链断裂、打价格战(降价销售)外还遇到了新能源车的冲击,“它是多方面因素导致的,不是单一原因。”
北京星德宝的门头
据汽车流通协会统计,8月新能源汽车零售量同比增长43.2%,比7月份增长6.3个百分点,新能源汽车渗透率达到53.9%,连续两个月突破50%。目前,新能源汽车依旧有持续攀升趋势。
经历了“星德宝”事件后,孙超已经放弃了对宝马的青睐。他打算再添一笔钱,买一辆新能源汽车。
索要定金无果后,郑一民在8月份对“星德宝”发起了诉讼。他觉得自己陷入到一种两难的境地。本来买车是刚需,但目前定金还陷在“星德宝”,假如再去别的地方买辆新车,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他的两个孩子,现在幼儿园里读大班,没买上车,郑一民的妻子只能每天骑着电瓶车接送孩子们上下学。
除了继续等待,郑一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运营 / 杜晶昭 校对 / 李宝芳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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