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运会的赛场内外,不乏中国志愿者的身影,他们在按部就班的人生法则之外,体验了“法式松弛”带来的文化冲击,也以第一视角见证了近来中文互联网争议事件的现场。
但这并非是奥运志愿者的全部体验,光鲜之外,具体细微的疲惫与琐碎也真实存在。志愿者的故事是一个切面,帮助我们理解,对于普通人而言,奥运会还可能意味着什么。
文丨徐爽 黄珊莹
“巴黎没有原则”
赛场内外
比起最主流的场馆志愿者,交通志愿者是一个更低调的工种。
他们并不直接接触到运动员以及观众,也较少出现在赛场里的高光时刻。大部分时候,他们都默默地待在路边,等着激动的人们从场馆出来。
这样的志愿者共有近5000名。交通志愿者负责开车,需要熟悉巴黎本地情况,志愿者张舒发现,这个岗位上巴黎本地人和老年人的比例相对更高;中国人和场馆区比起来也少了很多,整个组里不超过10个。由于不需要太多的行走,这一岗位也常出现残障人士的身影。
在巴黎一家科技公司当程序员的王初诞,作为交通志愿者,每天都穿梭在不同的场馆和目的地之间,他日常接送最多的是来自各国的官员。
官员们画风各异,有的平易近人,有的会摆架子,“像个老爷”,还有的在车上邮件短信不停,同时耳机里开着电话会议。王初诞也遇到过来自中国的领导,“他们问了我几句法国当地情况。”
大部分官员说话克制谨慎,“几乎没有多余的表达”,王初诞感觉,他们总能快速判断出你是否安全,这里是不是一个安全的对话空间,“而我也明白,不该问的问题不要多问。”
他搭载过一名来自阿根廷的女性高级官员,大约60岁,“很像《纸牌屋》里的Jane”。车上闲聊,王初诞提及自己2008年北京奥运会也是志愿者。女性官员回应,那年在阿根廷的火炬传递是她组织的。
两人交换了对彼此国家的初印象。王初诞提起中学地理课,课上讲,从中国挖个洞,通到地球的另一边就是阿根廷。官员说,听说长城是在太空中唯一能看到的人类造物。“事实上,这是个谣言,杨利伟说他没看见,”王初诞答。
聊天逐渐深入,王初诞小心地抛出一个自己的困惑,“阿根廷资源丰富,幅员辽阔,后来经济怎么就被毁了?”他表达了一些惋惜。继而话题转向去年阿根廷世界杯夺冠后的疯狂。
王初诞把每天的相遇写在日记里。有时候,他会因为偶然获得一个新知而高兴一整天,比如从一位巴拿马的高官那里了解到,巴拿马有很多中国移民,不少当地人早餐吃的是广式点心。
他也搭载过刚看完游泳比赛的法国网球联合会主席夫妇,就着孩子打网球的话题唠了一路。下车时,主席老先生把通行证带子上别着的所有徽章都送给王初诞。
志愿者载客是义务劳动,但不少乘客都会在下车时留下一些特色徽章,以表达感谢。志愿者张茵喜欢把五颜六色的徽章穿在脖子上的带子,方便随时随地和人交换,她说,“徽章意义不是摆在那里,而是获取它的过程。”
张舒是和王初诞同一小组的中国志愿者。她觉得徽章交换像是奥运期间的一项通用社交语言。有一次张舒开车至某个红绿灯路口,一名警察大叔敲窗来问,“交换徽章吗?”坐在前排的乘客小哥,穿着运动员队服,递给了警察两枚徽章。看到徽章上的“EOR”的标志,张舒才反应过来,她搭载的这一车乘客是难民代表团。
难民代表团的运动员来自世界各地,不代表任何特定的国家或者地区,他们通常离奖牌榜很远,本届奥运会是难民代表团第三次参加。
那天下班后,张舒在朋友圈刷到一篇难民代表团的文章,她很快将那位前排小哥和其中信息对上了,“原来他来自叙利亚,是一名游泳运动员啊!”
有时候,交通志愿者也得处理培训内容之外的突发情况。
8月7日晚,埃塞俄比亚选手拉梅查·吉尔马在3000米障碍跑比赛中被跨栏绊倒,有现场人士看到,吉尔马摔倒后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失去意识,当场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当晚在场馆外值班的王初诞,也在同一时间接到调度中心的一单特别派遣,一行三人,是吉尔马的教练以及埃塞俄比亚队的领队和队医。
那天深夜,王初诞带着焦灼的三人连跑了两家医院,先是在沙普提厄医院确认了吉尔马的颅内状况,又迅速转移到比夏特医院,检查其他身体部位。
一直忙到凌晨三点,好在吉尔马各项指标无大碍。坐在回程的车里,终于放下心来的领队和王初诞轻轻碰了一下拳。
乌托邦的AB面
事实上,志愿者的工作很少涉及钱。
在奥运场馆,志愿者无需过问与钱有关的事,比如志愿者如果只负责检票,遇到逃票等任何与钱有关的争端,会交由奥委会的正式员工来处理。志愿者的工作时间里,也用不到钱,凭借志愿者卡,他们可以在员工食堂用餐,免费搭乘公共交通。
更重要的是,志愿者做事的价值,也不由薪水来衡量。人们表达感谢的方式通常是赠送或交换徽章。“我们像是短暂地进入一个乌托邦的世界。”王初诞说。
王初诞遇到的每一个志愿者,都有着强烈的积极性。大家闲聊时常抱怨活太少,“为什么我今天只接到了一单?”如果有谁多接了几单任务,其他人会一起感叹,“你这是什么狗屎运呀!”
这和人在职场的状态是完全相反的,“没有人上班是想主动揽活的,上班本质上是出卖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获得报酬。而对于志愿者,做这些是爱好,是主动选择,工作本身就是对自己的嘉奖。”
这也带来一种更为平等的相处方式。不存在利益冲突,也没有上下级的关系,志愿者之间的关系融洽,鲜有矛盾发生。走在奥运村的路上,王初诞会和警察、官员们打招呼,对方也点头以回应。
在跆拳道馆工作的志愿者孙安琪有类似的感受,当志愿者获得的成就感远大于上班。“上班,我好像只是在满足某些领导的需求,永远在内耗。但志愿者工作,哪怕是简单清理垫子上的汗渍,我可以看到我真的帮到运动员比赛。”
孙安琪的另一项收获是情绪价值。起初,孙安琪总担心自己的法语说得不够流利,“而且咱们东亚人嘛,在这样大型场合通常羞于表达,不敢表现得太主动。”但她遇到的运动员或者志愿者,总是充满鼓励,也不嫌自己说话慢,会认真倾听并给予反馈,孙安琪感到被尊重。
她形容最近的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夸夸群”现场:不经意的一次帮忙,或者今日穿搭妆容,都可以成为其他志愿者夸赞的主题,“渐渐地,我好像也变得更自信了些。”
这趟志愿者之旅,辛艺收获了跨越年龄和背景的友谊。同组的一位法国大哥,曾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志愿者,在那里遇到了同为志愿者的一名东欧女孩,现在是他的妻子。他们在北京朝阳公园相遇,每天完成志愿工作后,夜晚再去三里屯蹦迪。对于这位法国大哥来说,志愿工作具有特殊意义,所以这次巴黎奥运会他和妻子再次一同报名。
一个所有志愿者都遵循的规则是,穿着制服的志愿者工作期间,不表露任何立场或者佩戴国旗这样的国籍元素。跨文化、无国界、反歧视……这些词汇反复出现在志愿者培训中,共享一种理想的语境。这种理想是珍贵的,在俄乌战争的战火尚未消弭的当下,在疫情隔绝后,世界也需要这样一场盛会。
一位志愿者在社交平台晒出与朝鲜乒乓球运动员金琴英的合影,他特地将照片打印出来送给金琴英,“方便她日后查看”。
但乌托邦的语境之下,很少人谈及志愿工作在世俗层面的好处。比如志愿者们把自己的经历发布在社交平台,收获点赞关注和社会认同。一些国外大学申请中,志愿者经历也是一项重要的考核标准。而对于一些进入事业轨道的人来说,参与大型赛事某种程度上也能拓展人脉……
“你只有以一种不计回报的付出心态,才能做好志愿者这个岗位。”在倪金城的观念里,乌托邦语境是一种主动选择,筛选出那些“付出型人格”的人成为志愿者。志愿者的工作通常琐碎,有时需要大量情绪劳动,或者承受枯燥。比如,作为一枚“人形立牌”站在路口2小时。
倪金城此前是中国旅法工程师协会的会长,经常作为组织方,招募一些志愿者来帮忙筹办会议和活动。他自己成为一名志愿者后,每天需5点起床,搭乘奥运班车前往郊区的高尔夫球场,日常主要工作之一,是在入口处检票和接待问询——期间,他既无法接触运动员,也看不到精彩的比赛,高尔夫这类在中国相对冷门的项目,对志愿者的“精神鼓励”似乎也少了一些。
“招募志愿者以及培训的时候,强调志愿者是奥运会的脸庞,是灵魂,是最伟大的存在。”但是在真正执行过程中,倪金城也感受到一种渺小。光是他所在的高尔夫球馆,就有799名志愿者,有时候他在想,某些岗位是否一定必要,“没有的话是不是也办得下去?”
他举例,高尔夫球场内,有志愿者是专门引导观众不要走上草坪,可绝大部分观众都不会主动往草坪走。“当然有这样一个志愿者在,可能让大家觉得体验更好。”他补充道。
出于各项现实考虑,奥组委招募的志愿者人数通常多于实际需求,在奥运会场馆,有时候会出现站在那里无所事事的志愿者。另一方面,志愿工作没有任何强制性要求,偶尔有志愿者发现,前几天出现的同伴后面就再也没来过。
“你们只是来服务他人,不用取悦他人,”社交媒体上,有志愿者记录下培训官说的这句话。
奥运期间,法国前总理让·卡斯泰也成为地铁五号线上的一名志愿者,负责引导人流,维护站台秩序。对于巴黎民众,盛会固然美好,但是生活也很重要,不少人更关心的是,奥运周期的地铁和住宿涨价了怎么办,奥运的财政支出压力是否意味着更多居民纳税。
在一些欧美国家,志愿者也成为一种参与公共议题的方式:能弥补政策的不足,也是公民社会的黏合剂。法国政府数据显示,每年大约有1100万人参与到各种形式的志愿工作中,这个数字占总人口的17%左右。
倪金城有法国朋友,每周的工作时间,一半用于有偿工作,另一半用于志愿工作。这次为了志愿者的工作,倪金城也请了将近半个月的假期。
采访结尾,我问倪金城,你的公司允许你请假这么长时间来当志愿者吗?
他随即向我科普:在法国,每位职员通常有30天左右的带薪年假;此外,法国劳动法规定每周工作时长不超过35小时,如果按照每天工作8小时计算,每周会超过35小时,那么,公司需要把超时的这部分以假期形式返还。
“这样算下来,除了公共假期,我每年大概能拥有40多天的年假。”他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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