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腹地的“悲歌:从繁荣到幻灭,当代美国的人地关系与社会裂痕

文摘   2024-08-29 18:02   北京  

Editor's Note


8年前,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中“意外”获胜,导致普遍信奉民主的美国学术界哀鸿遍野。8年后的今天,共和党以“美国优先”为核心的竞选策略卷土重来。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是,诸如“让美国再次伟大”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号无疑呼应了许多美国民众的心声。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曾拥有“伟大”工业发展的美国中西部或保持红州立场,或由民主党支持者滑向摇摆州。政治倾向变与不变的背后是美国衰败的后工业化图景。


于是,在当前的大选语境下,人类学家Lucas Bessire的Running Out: In Search of Water on the High Plains一书拥有了新的阅读意义。标题中的Running out似有双关含义:一方面指美国中西部堪萨斯州在数十年的农业繁荣后面临的水资源枯竭等危机,即经济利益至上的发展观所带来的生态后果;另一方面也指当地民众在后工业时代所感受到的希望的流失,既沉湎于开荒拓土光辉岁月的一去不复返,又对未来发展的可持续性充满担忧。在这双重的running out之中,“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似乎成为了一剂有力的强心针——不论其落地结果如何;堪萨斯州在2016年和2020年的选举中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且自1972年以来就几乎一直是铁打的“红州”。


此外,这个故事也为宏观政治局面补充了极为珍贵的日常体验和家庭视角。作者通过阅读家族档案以及深度访谈,从自己家族五代人的迁徙史出发,探寻政治生态和环境生态之间交织而流动的关系。Bessire为读者提供的抽丝剥茧式的分析,或许点出了摆脱两党对立思维的关键,即政治倾向是具有相对性和历史性的。该书入围2021年美国国家图书奖 (National Book Award) 终选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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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关系裂痕

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人类学家 Lucas Bessire 离开位于堪萨斯州西南部的家乡去闯荡更广阔的天地。他曾在纽约、南美等地做田野调查,在此期间与许多家庭缔结深刻的联结。然而,他却始终避讳着内心深处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

接近四十不惑的年纪,出走十余年的 Bessire 将田野地点设置在自己人生的原点,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回到他已经单方面断绝联系的父亲身边。这次回归,他需要重新审视并修复的不仅是自己与父亲之间脆弱的关系,也是在这片故土上栖息的人们与他们赖以为生的水资源之间紧张的关系。 

Bessire 全家五代人都在堪萨斯州生活、放牧、耕作。19世纪60年代,他的高祖父(祖父的祖父)迁徙到堪萨斯州中部定居。彼时,堪萨斯州西南部还是一片荒漠,常年干旱的恶劣环境止住了迁徙者们的脚步。

Bessire 的祖母 Fern 在书页上做的傍注(marginalia)

他通过阅读家人们留下的这些家族档案追溯历史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奥加拉拉含水层的发现使得堪萨斯州西南部焕发生机——农民可以通过开采地下水来灌溉农田。20世纪40年代,Bessire 的祖父 RW 举家搬迁至此地。他自诩为挑战自然的拓荒者,怀着拯救这片沙漠、带领全家走向富裕的美好期待开启了全新的事业。
RW 的确梦想成真了。未及中年,他就已经成为了当地的大地主,坐拥本县最多的农田。数十年过去,这个曾是美国大沙漠一角的荒地也已经变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世界面包摇篮”——它承担了全球1/6的年谷物生产量。

然而,家族辉煌的传承却因 Bessire 父亲的婚外情而濒临断裂。父母离婚后,他跟随母亲去了五十英里外的小镇生活,关系一度交恶。

 人地关系裂痕

就在Bessire家庭内部的裂痕几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时,堪萨斯人与其赖以为生的土地之间的关系也已岌岌可危。

如今的堪萨斯州表面看似一片繁荣——大约1万1千个灌溉用深水井日夜不休地攫取地下水,作物沿其喷洒范围生长,乃至于游客可以在飞机上观赏到知名的“堪萨斯麦田怪圈”奇观,可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强弩之末。曾经水量丰沛的奥加拉拉含水层早已严重萎缩,许多30米以上的深水井都已经采不出地下水了。

事实上,地下水位快速下降导致的生态问题远不仅水资源枯竭这一项,它还预示着整个美洲大陆的生态危机。
人们通常将地下水层错误地看作一个“地下湖”,难以预料它的干涸对周边土壤的影响。然而奥加拉拉含水层却并非独立存在的一个地层,而是不同层次的沉积物组成的叠层。当地下水位快速下降时,地层之间原本紧密的联结就被打破,变得脆弱而极易崩溃。不仅如此,奥加拉拉含水层覆盖了从南达科他至德克萨斯的八个州,支撑着美国腹地。无怪乎 Bessire 将奥加拉拉含水层萎缩称为“全球水资源危机爆发的前哨”。
从20世纪早期开始开采含水层到2015年,奥加拉拉含水层水位变化
(图源:第四次美国国家气候评估报告 NCA 2018)

Bessire 认为这场生态危机是由错综复杂的人为因素导致的,而他本人对此有着深入“骨髓”的感受,因为他承担着血脉里承袭下来的罪责。Bessire 的祖父 RW 是最早的一批开采 Cimarron 河水下方地下水的人。他们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导致河床塌陷,而这条罕见的沙漠河流也因此干枯了。至于 Bessire 的父亲,他是合法化过度攫取地下水的“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Groundwater Management District board)”成员之一。

“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 是介于国家与地方权力之间的一个管理机构,用于制衡地下水资源保护与地方农业经济发展需求。州政府下放了大部分地下水管理权给各个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鼓励堪萨斯水资源使用者掌握自己的命运——稳定农业生产的同时保护地下水资源。
因此,若欲探求奥加拉拉含水层因何萎缩,调查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是必不可少的一环。顾忌着父亲留给自己的童年阴影的 Bessire 早已立誓不向他提出任何请求。然而为了更多人的利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询问父亲能否为自己联络委员会的工作人员。
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居然同意了。他不仅帮 Bessire 约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对谈,还亲自陪伴他一起去拜访。一段时间之后作者才意识到,假如没有父亲从中斡旋,大多数研究对象绝无可能应承访谈。他们的父子关系也因此在这段探索人地关系裂痕的旅程中日渐回温。

 政策制定者与本地人之间的裂痕

通过访谈,Bessire 全面地了解了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 的职权范围与运作模式。他的家乡归属于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西南分区,管辖着堪萨斯州西南部的12个县,囊括大约8,400平方英里的农田和4,400个农庄。这一特殊的行政区贡献了堪萨斯州1/3的农业经济产量,同时也消耗了本州近一半的地下水用量。

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的职权范围广泛,其中最核心的即是制定地下水资源相关政策以及售卖地下水使用配额,只有购买了地下水使用配额的农户才能开采地下水。除了实际使用价值,地下水使用配额还象征着特殊的政治身份:只有拥有大概32万5千加仑地下水使用配额或超过40亩地的土地所有者才有资格担任委员会成员,而只有成员可以参与制定地下水资源的相关政策。Bessire 将此机制概括为“一个付钱才能参与的伪民主游戏” (pay-to-play democracy):政策制定人是拥有更多土地的人,却不一定能代表在本地生活的大部分人。

令 Bessire 更惊讶的是,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制定的具体政策竟然在鼓励农户们使用更多地下水。

从理论上说,委员会西南分区灌溉井额度的计算基础是保证未来25年含水层损失不超过40%的地下水。然而,与这一标准被同步推行的是“用光它或者失去它”(use-it-or-lose-it)政策,即假如一个农户今年没有用完他所有的地下水使用配额,明年将无法再获批同等额度的配额。因此,为了避免未来陷入无水可用的境况,农户们都开足马力消耗掉所有地下水配额,完全没有需要节省的概念。

是什么使得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在明知地下水枯竭危机已亟待解决的状况下,仍施行这一系列政策呢?一位受访者回应:“州政府将地下水资源的处置权交给民众,是希望通过因地制宜的方式保障公共利益。那么,我们如何定义公共利益呢?答案是——参考经济效益。” 在农业经济的话语体系下,水资源被运作成了一种财产。因此,没有人会为了公共利益而无利可图地减持地下水使用配额。

资产所有者与资产之间的裂痕

假如 Bessire 的探索仅止于此,看客们很容易将全部罪责归咎于“贪婪逐利”的本地农户和短视的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等地方政治组织。然而,若不考虑生计问题,他们其实是渴望环境问题得到改善的。相对于“利欲熏心”,他们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出于无可奈何。事实上,大部分农户都不是土地的实际主人。生存压力迫使他们昼夜不休地开采地下水、使用化学肥料催生作物,以此来确保收成足以还债。 
谁是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呢?资本时代中,土地以其稳定性成为了一种投资工具,它们以基金、股票等数字化资产的方式呈现在其所有者面前。因此,资产所有者们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堪萨斯州拥有土地,更不知道自己也是环境危机的刽子手之一,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还是环保主义者。比如,人们不会将比尔·盖茨看作农民,但作为投资大亨的他却是美国最大的农业用地所有者。
通过 Running Out 一书, Bessire 警醒人们不要轻易将环境问题归罪于诸如本地农民之类同质化的特定人群,而是理解复杂的社会关系如何导致了奥加拉拉含水层的悲剧。政策制定者们需要了解灌溉农民、土地所有者等群体的困境与愿望,在尽量不影响其生计与家庭的前提下修复人土关系的裂痕。不仅如此,作者认为地下水管理区委员会 的“伪民主”运作模式应该有所改变,它应该架起多样化的相关利益人群沟通的桥梁,让民主真正发挥作用。
最后,即使资本会为某些社会阴暗面遮上布帘,Bessire 仍然希望这本书能让读者们意识到自己在环境问题中很难置身事外,并勇敢地承担起修复它的责任。当我们修复与自然之间的裂痕时,我们修复的也是人类社会的关系裂痕,正如作者在研究过程中逐渐与父亲重归于好一般。

 PUP 内容速递

20岁时,奥克拉荷马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 Lucas Bessire 因原生家庭创伤选择远离自己位于堪萨斯州西部的家乡,十余年后,他的家乡遭遇了由水资源枯竭导致的严重生态危机,他也因此重归故土,通过阅读家族档案以及深度访谈,从自己家族五代人的迁徙史出发探寻当地环境危机的根源,同时修补自己与家族之间脆弱的关系,并由此写就了入围2021年美国国家图书奖 (National Book Award) 终选名单的 Running Out: In Search of Water on the High Plains
那是一段开荒拓土的光辉岁月,也是一段因殖民与过度开采而羞耻的不堪记忆。抽丝剥茧之后,Bessire 以家族故事映射美国的民主衰落,也以奥加拉拉含水层的萎缩警示全球环境危机。当家庭关系裂痕遇上人土关系裂痕,这是 Bessire 与父亲关系回温的故事,也是人类与伤痕累累的自然重新构建联结的故事。
本书章节目录


 PUP 作者简介

Lucas Bessire

奥克拉荷马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代表作有 Behold the Black Caiman: A Chronicle of Ayoreo Life


 PUP 名家推荐

Running Out 是写给我们时代的书——这是一本政策制定者们应当参考的书,也是一本会成为经典的著作。
——John Miles,National Parks Traveler 杂志
 
Running Out 让人阅读之后回味无穷…令人神魂颠倒。
——Christopher Flavelle,New York Times 杂志

 美国国家图书奖

美国国家图书奖 (National Book Award) 与普利策小说奖被视为美国最重要的两个文学奖项。源于1936年,二战时有中断,在1950年由美国国家图书奖是由美国出版商协会、美国书商协会和图书制造商协会联合重启。奖项设立的使命是“表彰美国最优质且能深远地影响美国文化的文学作品”。

美国国家图书奖分为小说、非虚构文学、诗歌、青年文学和译文五类。它以“作家评给作家的奖”而闻名,评选委员会由5位举足轻重的文学泰斗组成。获胜者将得到美国图书基金会赠予的一万美金与一尊雕塑,入围者也能获得一千美金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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