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itor's Note
17世纪时,安全在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那里首次成为政治学说的核心原则。他指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是人类生存的残酷事实,在自然状态下的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遵从理性的指引订立契约,让渡自己的部分权利组成利维坦式的国家权力机构。一种基于不安感的担忧弥漫在当时的政体组织结构中,并影响了后续几个世纪欧美对“国家安全”的重申与强调。
而这种“紧急状态”被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认为是一种普遍规则而非例外,因为它所描述的不是暂时的戒严或夺权,而是风险的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这使对安全的渴望随着不安感同步增长。安全与不安全的缠绕,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是现代性的自然结果。若对其追本溯源,就会发现二者在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相互促进,并且延伸到了情感和审美领域。本书作者在第一部分的理论分析和历史回顾之后,将文学作为研究对象,从信息和人口等角度在第二部分展开对安全概念的全新诠释。
以有关土地所有权的争执为例。《拓荒者》的故事发生在1793年的美国,紧随1785年《土地法令》的颁布。该法令在地图上建立了一个网格,把自然定义为领土,并将领土划分为可出售的地块,以配合联邦土地管理法的实施。在一个酒馆里,当猎人纳蒂和法官争论财产权时,勘测、监视与领土的主题便以非同寻常的方式交汇在一起。纳蒂抱怨定居者的栅栏阻碍了他追猎一头公鹿,而他认为这头公鹿已经是他的财产——因为他正在追逐它。而当纳蒂得知这些外来定居者正在勘测、划分并出售土地时,他的好客心消失殆尽。
荒野居民世代的朴素认知与土地测量法里的财产秩序产生了冲突,在猎物众多、游戏规则繁复的新情境下,财产成为了监视的动机。洛克将人诠释为财产关系的产物,“没有财产就没有个性”。然而,财产似乎总能挣脱束缚,即使对财产进行追踪、勘查,并标注了合法所有权,它仍然难以确定。于是,监视变成管理者的必要手段,而“被监视”也成了被管理者的主动选择。因此,将十八、十九世纪的荒野小说和二十一世纪的监控技术相提并论,的确有其合理性。
如今,这些手段和要求已经被编入自由主义的条例中。监视无需针对任何特定目标,“收集一切数据”成了最基本的原则。电子监控、生物特征追踪等各种形式的安全化无处不在,特别是在9·11袭击后,美国“将整个地球置于监控之下”;Facebook 一类的科技公司以及美国国家安全局(NSA)等“现代利维坦的化身”收集了大量数据,这些似乎都是对不确定性威胁的合理回应。然而,当监控的触角无孔不入,人们又如何面对隐私权被侵蚀的问题?
在《拓荒者》中,财产与隐私二题一直纠缠。纳蒂比任何人都珍视自己的财产,也更珍视自己的隐私,他用一连串的锁和闩来保护自己的小屋,拒绝所有镇民进入。他对隐私权的极力维护无意中呼应了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后者强调隐私权乃是人的基本权利,而不是什么附属品。但是,维护隐私权在当今似乎出奇困难,正如马克思所说,安全级别最高的社会,也是一个人人都被怀疑的社会;公共领域的生命力似乎以隐私的牺牲为代价。
“杰斐逊式战栗”与白人民族主义的起源
19世纪的美国作家梅尔维尔被赞誉为是“美国的莎士比亚”,他的作品天生便流露出对现实的敏感性。一方面,他为国家的新生和强盛感到自豪,但同时,他又为政府入侵原住民家园的野蛮行径而感到内疚。在他的小说集《广场故事》(The Piazza Tales)中,存在着对殖民文化的双重态度,特别是他的《班尼托·西兰诺》(Benito Cereno)一文,揭示出种族主义和白人不安全感的深刻渊源。
故事中的船长阿马萨·德拉诺(Amasa Delano)在初登船时,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处一艘被黑人叛军控制的船只上。即使在对“喧闹的白人和黑人人群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人口普查,但后者的人数超过了前者”之后,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困扰和警觉。让德拉诺感到安全的,是被锁链栓住的黑人的表演——一个孤独俘虏的象征意义便消除了他的全部恐惧。正如梅尔维尔所言,“美国人的安全感就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安静诱惑”,使他们忽视了潜在的危险。
这与历史上有名的“杰斐逊式战栗”(Jeffersonian Trembling)遥相呼应——18世纪末的人口统计数据在白人殖民主义者眼中是一种警告,白人与黑人的人口比率、出生率、精神失常率等无一不暗示国家在未来将被黑人占领。南方的种植园主出于恐惧支持殖民化,北方白人则竭尽全力避免种族战争,因而支持废除奴隶制。在这一背景下,杰斐逊对种族问题的看法逐渐演变为对国家前景的担忧。于是在当时美国领导人的推动下,出现了黑人的大规模移民,而非洲的利比里亚成为了黑人自由民的安置地。
不过,与其说这些举措能够消除黑人人口增长给白人带来的风险,莫不如说这套精心设计的方案旨在掩饰风险;看似纯粹的统计数据成了定心丸,为了迎合乐观的期待而扭曲真实的情况。在乐观预期的鼓舞下,白人在各种布道、致辞和演讲活动中以自由之名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努力在心理层面上提供消除威胁的希望。正如在小说中,当叛军被处决、秩序得以重建后,德拉诺也重获安全感,甚至鼓励其他人忘掉发生的一切。
或许,对于德拉诺们来说,国家主权最有力的体现莫过于将叛军的头颅插在广场上的长矛上,但这样的展示并不能消解其他旁观者所察觉到的、难以抚平的威胁。19世纪的美国殖民协会每年都要派遣几批黑人流亡者去非洲,通过地理隔绝来安抚民心。然而,需要多少资源来支持这一生物政治议程?这对整体人口构成的影响究竟多大?自由人和非自由人是否会联合起来发动战争?种种问题当时难以预测,以至于到19世纪20年代末,“杰斐逊式战栗”已经成为美国白人的一种普遍情感状态。
生命可以被数字化和表格化,但是这种方式并不能杜绝不确定性的产生,而奴隶制的政治经济学也无法摆脱情感的阴影。当白人利用宣传文字来填补脆弱感带来的空洞,黑人报纸和印刷手册也涌现出来,并利用白人的情感弱点来争取自身地位。归根结底,“杰斐逊式战栗”所代表的连锁反应只是对不确定性的压制,人们之所以获得了安全感,是因为接受了“安全”的要求,即不给想象留下任何空间——安全感并不在于知道得更多,而依仗“知道得更少”。
“去安全化”的情感转变
通过对文学史进行“松散的编织”,作者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了一种批判性的对话。这种对话并不总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而是将不同片段结合在一起,打破人们对安全的既定理解。这种时间循环看似是“不合时宜的沉思”,但却提供了在“线性时间”之外思考的可能性——安全感的起源与我们当今的脆弱性相互重叠,正是脆弱性的加倍使安全成为一种持续的需求和渴望。
本书末尾点明了安全的不可能性,因为人类社会永远不能彻底排除自由的偶然性与未来的不确定性。作者主张“去安全化”,即拒绝接受紧急状态的正常化,否则就会使特殊政治具有合法性。如果这种反抗是可能的,那么放弃对安全的执念之后又会怎样呢?也许我们可以借用阿甘本对法律之例外状态的解读——“正如儿童玩弄物品一样,有朝一日,人类也可能对法律权威的概念进行调整和再创作,使其偏离正统或公认的含义,只有这种‘玩耍’才能让其从自身中解放出来”。换言之,去安全化的核心是要找到一种新的情感方向,不再对突发事件抱以恐惧。唯其如此,才能让人们的视野触及安全之外的事物和议题。
本书章节目录
Introduction: Homo Securus and the Story of Insecurity
导言:“安全者”与不安全的故事
Part1: Contradictions and Contours
第一部分:矛盾与概观
1. The Contradictions of Security in Thirteen Propositions
十三个命题中关于安全的矛盾
2. The Contours of Security across Nine Historical Récits
九个历史事件中对于安全的概观
Part II: Information, Aesthetics, Population
第二部分:信息、美学、人口
3. Security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Liberalism: From James Fenimore Cooper to the NSA
安全与自由主义的技术:从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到美国国家安全局
4. Terror and the Informational Sublime: Data and Gothic Storytelling
恐怖与信息崇高:数据与哥特式叙事
5. Jeffersonian Trembling: White Nationalism and the Racial Origins of National Security
杰斐逊式颤栗:白人民族主义与国家安全的种族起源
6. Creating White Insecurity: From David Walker’s Appeal to the Liberia Herald
制造白人的不安全感:从戴维·沃克的呼吁到《利比里亚先驱报》
Epilogue: What Comes after Security?
后记:安全之后是什么?
PUP作者简介
Russ Castron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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