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根手指,我们用130块石头拼出了云冈消失上千年的西立佛|员小中

科技   2024-12-12 17:02   北京  



我从小就看着20窟大佛,

就感觉西边缺了一块,

要是能在这堆石头里把它找出来,

这辈子就无愧于是云冈长大的孩子了。


员小中 · 云冈研究院副研究员

格致论道第116期 | 2024年10月19日 北京


大家好,我是员小中,来自云冈研究院。感谢格致论道给我这个机会,和大家一起分享云冈石窟的故事。


如果说从工作算起,我在云冈待了有30多个年头了。但其实我从小就在云冈职工家属院里长大,小的时候在石窟里不知玩了多少次的捉迷藏。玩累了出一身汗,就去东面石窟的寒泉那边喝一口泉水,洗洗头、冲冲脚,凉飕飕的,非常舒服。所以云冈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那今天说到云冈,这座我国现存规模最大的石窟,东西长约1公里,254个编号洞窟,59000余尊造像,要从何说起呢?


露天大佛原本就露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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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这座最有名的露天大佛说起吧。


▲左:1977年春节

右:2007年春节


一方面对我个人来讲,它离我最近,当年我们家就在大佛的正前方100米处。另一方面,大家来云冈石窟,一定会像我们家一样,在这尊大佛前拍个合影吧。这里有两张我们家的全家福,它们间隔了30年的时光。在这30年里,我们家从两代人发展为三代人,人数也从6口人增加到了14口。30年了,那尊大佛依然神采奕奕。右边这张彩色照片,是我们家两位老人最后一次和我们的合影。



那说到这尊大佛,它今天的编号是第20窟,属于云冈最早开凿的5个窟之一。大家可以看下这张图,16窟到20窟是由昙曜高僧主持开凿的“昙曜五窟”,里面每一窟都有一尊大佛。其实20窟大佛并不是其中最高大的,那为什么它会成为云冈的标志?就是因为它的观赏视角最好。而其他四尊佛像都藏身石窟里,无论谁来,都拍不到好看的合影照片。


那么,5个窟里为什么只有第20窟大佛是露天的?其实最早以前石窟刚开凿的时候,它本应该和其他4尊佛像一样都处在石窟内。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导使得石窟的顶部和前壁都倒塌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有证据。



大家看左边这张图片,这是民国时期游客和大佛的合影。是不是和我们今天的合影很不一样?大家可能会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文明,都爬到大佛的手臂上了?但大家再看看右边这张照片,大佛的手臂离地面这么高,他们是怎么爬上去的呢?



其实非常简单,他们就是走上去的。大家看到这两张图片就明白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大佛的下半身一直都埋在土里,来到这里的人很容易走到大佛的手臂上。那考古学家很容易就想到,大佛前边坍塌的东西,一定埋在这土层里。


▲左:发掘前

右:发掘后


非常遗憾的是,首先对这里开展考古发掘的是日本人,在侵华战争时期,他们在军队掩护下挖开了大佛前面的土层。大家看,左边的这张图片是他们发掘前拍摄的,腿部还深深地埋在土里。右边是他们发掘后。可以看到,大佛盘腿而坐的整个下半身都已经被挖出来了。在前面的土层里,他们还发现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而这些石块恰恰就来自原来20窟倒塌下来的前壁。


▲左:前后两次20窟前发掘情况对比(左为1940年,右为1992年)

右:1992年考古发掘现场


同时又非常幸运的是,这些日本人挖得不够深,不够广。接下来的故事就到了1992年,我们的考古队对云冈石窟前的地面进行了全面清理发掘。大家可以看左图,是在相同比例尺下对20窟前两次发掘的对比图。可以看到,1992年这次发掘的范围比日本人那次要大上很多。右边是考古发掘现场,可以看到挖出的坑也非常深。我们甚至挖到了1500年前北魏人垒砌的河坝。



那这次挖到了什么宝贝呢?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照片里这堆在一起的石块,是当年日本人没有挖到的。它们当然不是一般的碎石头,大家从右图可以看到上面刻有流畅的纹饰,有的还涂有颜色。那么,这些石块到底是什么呢?


▲左:20窟只余东立佛

右:20窟西立佛仅存的部分


当我们再次回顾昙曜五窟的时候,会发现一个规律:每一尊大佛的两侧都有两身立佛,也叫胁侍佛。但到20窟这里,只剩下东边这身胁侍佛,西侧立佛的主体消失了,壁面上只留下一小部分。而挖出来的这130块石块就给人一个感觉,难道这就是失踪上千年的西立佛?



但接下来20年过去了,这些石块只是静静地躺在库房里。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些石块恢复成一尊佛像。


世界上最累人的拼图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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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4年初,我们云冈研究院的老院长张焯找到了我,对我说:“你来把这些石块拼一拼吧。”我就答应了。因为我从小就看着20窟,就感觉西边缺失了一块,那现在要是能在这堆石头里把它找出来,这辈子就无愧于是云冈长大的孩子了。



在这之前,我负责的工作主要是对石窟进行线图的描绘。按照工作经验,我想着先把石块上的线条都画成线图或者制作成拓片,在纸上先拼起来,然后再找石块来拼,不就行了吗?



于是,我们对每一个石块进行记录、测量、拍照、绘制,将断裂的地方粘接起来。一切都按照考古报告的程序来,信心满满。



但真正动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活为什么一直没人干,因为困难重重。无论是线图、拓片或是照片都是平面的,而石块是立体的。你看着图案在纸上能对上,但实际上根本拼不起来。另外我们也尝试了用三维扫描记录了石块完整形象,但电脑上没有办法实现自动拼接。所以到最后,还是只能人工来。


但是,因为石块又大又重,每块都有几十上百斤,有的一块就需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抬动。而且我们放石块的库房只有50平米,挪不开地方,我们不能每一块都试。所以更多的时间里,我就是对着电脑看照片、找原石、反复观察、寻找规律。一开始我们的进度非常慢,感觉无从下手。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累人的拼图游戏了,有时候坐的时间长了,脑子里甚至会出现古人搬运石块的幻影。



那么最后我们的突破点来自哪里呢?来自这块石头,大家能看出来是什么吗?没错,是一根手指,准确地说是佛像的食指。那这根手指是一个怎样的姿态,应该在佛像的什么位置呢?



我对比了云冈所有的佛像手印,发现这根手指的姿态最像18窟的大佛,是用左手握着衣角搭在胸前的姿态。



于是我们就以此为突破口,找到所有手部石块,先把手拼出来了。接下来,我们就以手为中心往外拼接。根据衣纹的走向、深浅,岩石的颜色,确定石块原来的部位。我们每搬动一次都要小心谨慎,不能让石块有磕碰。也不能频繁地搬动,否则就会浪费体力,一天搬几次就没力气了。有时两块可以接上的石头就在眼前,却好几天对不上。一旦对上,大家都会很开心。



大家看这张照片,就是我们接近完工的状态,下面还垫了很多沙袋。因为这层衣纹石块里边还有一层填充石块,但缺失很多,所以我们用沙袋把立佛的身躯铺垫起来。


经过了一年半的工作,我们终于把这身立佛所有的石块拼了起来。碎块拼接到最后成形的时候,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张焯院长来到库房,看到原来堆积如山的石块神奇般地显露出立佛的身躯,他非常兴奋。后来在考古报告的序言中说:“这激励了大家必胜的信心。”



大家来看躺在地上的西立佛还是看不到全貌,于是我们也做了三维效果图,可以看到,我们把能连接在一起的石块都连成了一片,当然也有许多缺失的。非常可惜,佛头还是杳无音讯。这些缺失部位将来会用3D打印补全。



这是我根据石块绘制的立佛复原图。大家可能会说,你这画的也太不像了,怎么头大身小,头重脚轻啊?没错,云冈早期的大佛都是头部比例大。只不过大家是站在大佛的脚底往上看,就会抵消近大远小的透视,反而看起来很协调。


前壁坍塌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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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来说一说西立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左:百年前西立佛位置

右:石块上拼接的痕迹


大家看左边这张照片,这是西立佛原本所在的位置,躯干对应的正好是一层比较容易风化的泥质岩层,非常破碎,所以最早的西立佛可能在完工后不久身上就开始有破损了。于是,工匠们又重新用好的石块雕出西立佛,然后挂到后面的岩石上。我们现在就能看到石块上有互相牵拉的痕迹。但后来,这一堆石块又因为结构失稳还是坍塌了。然后古人就把这些坍塌石块收集起来放在石窟前,等待有缘人,这一等就是上千年。



关于这次坍塌的证据,除了西立佛外,我们还找到了更多。比如这些碎石块,我们重新把它拼成了三个部分。大家能不能看出来这是什么造型?可能不太容易。



这张是我根据石块上的造型做的局部的复原图,它是一座佛塔的某一层。中间是二佛并坐,两侧是供养天人,最外面各有两龛坐佛,上面还有屋顶。根据大小比例就可以推测出原来佛塔的高度。


▲左:20窟前壁原状及佛塔位置假想图
右:窟前的大柱穴,内有烧成木炭灰的圆木柱痕


左边这张线图是20窟前壁的复原图,我们推测佛塔就位于前壁上,最终随着前壁的倒塌而崩毁。我们刚才说的西立佛那层薄弱的泥质岩,也横贯着整个前壁,在营造前壁时要开凿门窗、开凿木建筑的梁孔,都对稳定性有影响。再加上地震,前壁最终坍塌了。随之坍塌的还有前方的木结构建筑物,它们还起火了。我们挖出来的石头就藏身在被火烧过的土层里。


失而复得的意外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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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窟前的考古发掘,是我们知道这里一定藏着东西,而有的时候,则是意外的惊喜。



在2013年,我们在云冈石窟的五华洞也就是第9至13窟开展窟檐复建工程时,在12窟“音乐窟”的正前方,发现了日本人当年考古发掘的探沟,里边填埋了500多块造像残石。



更重要的是,这些石块本来不在这里。我们看右边那个佛身上边,当年他们还用墨书写着20洞,但不知怎么它们就被埋到这里。但至少可以证明,这些80多年前出土的文物日本人没有能够全部带走。


当我触摸到这些曾经被挖出来的石雕,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也有久别重逢的感慨。这几十年来,它们也是“苍老”许多。



比如这件,是日本人考古报告里的供养菩萨,线图里边绘制了它们当年出土的位置和朝向,地点是在20窟前,报告里也说明它是第20窟西壁的造像。



而这次我们重新挖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断裂成两截,重新粘到一起之后仔细辨认,确认无疑它就是当年那尊供养菩萨,只不过头部已经消失了。



更有意思的是,1992年在20窟前挖出来一块大石头,大石头的上半部有一个胡跪的形象的下半身。因为缺少上半身,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身份。于是我们试着把那身供养菩萨的上半身拿过来,往这块石头上一放,严丝合缝!原来它们是同一身造像。那么它们原本应该在哪里呢?



现在第20窟西壁西立佛位置上方的一个造像区域有个二佛并坐龛。现在仅存一佛了,在边上有胡跪合掌的供养菩萨。我们推测,另一边应该也有供养菩萨,也就是我们拼出的这尊。这尊供养菩萨的身后就是第20窟的前壁,我们推测,在前壁倒塌时,这块石头随之坠落,断为两截,最终被我们今天看到。


▲左:1940年照片
右:13年出土断石,一面是千佛,另一面是衣纹


还有这块千佛残石,日本人的照片里有纪录,我们这一次又发现了,可以非常确定这就是同一块。但日本人当年没有说的是,这块石头的背后还雕刻有衣纹。那么这块石头来自哪里呢?


▲左:1907年原状和2013年找到的石块(左下)

右:16-1窟位置


我找遍了云冈石窟所有的资料,在100多年前的老照片里,发现了第16-1窟中间的这身佛像。它身上的衣纹和这块石头上的衣纹非常的接近,而且这身佛像的背后就是16窟的千佛,厚度最薄处只有5厘米。所以我们肯定,就是这个位置上的残块。


▲左:16-1窟现状

中:上层交脚菩萨,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

右:中层交脚菩萨,法国巴黎色努斯基博物馆


16-1窟我还要多说几句,这座窟虽然不大,但造像非常有特色。我们现在去了,可以看到壁面上有三个大窟窿。其中两个窟窿里边的造像已经成为了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和法国巴黎色努斯基博物馆的藏品,它们都是在20世纪20年代被盗的。那么中间这身佛龛里边的坐佛哪里去了?我们以前一直不知道。那么根据这一块石头,我们可以确认,他们当时盗凿旁边两身佛像的时候,同时把这一身佛像也凿毁了。


不老的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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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年的云冈考古找到的石块一共有2000余件,能像上面说的那样找到原本位置的还不多。



比如这些建筑屋檐。



这些鎏金的千佛头像。



还有这些堆积如山的千佛石块,其中上边这是里面最重的一块,上半截要5个人才能把它抬起来。那么所有这些,我们都会在将来用数字技术虚拟复原的方式来寻找它们的位置。


云冈石窟立面图[上下滑动查看]


除了整理这些石块,这几十年来我们的主要工作还是不断地研究、保护和修复,这张就是我绘制的云冈石窟立面图。


在这些工作过程中,也有不少有意思的新发现。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看我们这些年的一些成果,特别是20卷本《云冈石窟全集》,可以说全方位超越了日本人当年的16卷32本的作品。我很荣幸,负责了其中4卷的内容。


我们用了7年的时间做完这20卷。山顶考古用了14年的时间,做了3卷《云冈山顶考古报告》;窟前考古用了10年的时间,做了4卷《云冈窟前考古报告》;艺术分类也用了10年,做了13卷《云冈艺术分类全集》。上面这些工作也代表“云冈在中国,研究在日本”的学术历史终于得到了改写。


▲左:2008年的云冈

右:2012年的云冈


其实这些年,有很多人都为云冈做了很多事。经过持续的保护,石窟不会掉石头了、里再也不会渗水了,佛像也变得好看了。大佛前面我那个住了40年的家也拆了,这是我们一家两代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我很想念我那个老家,拆除之前,我走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总有恋恋不舍的感觉。原来一出门就可以上班,现在每天都要坐上两个小时的车,遇到旅游旺季,还需要提前两小时出门,推迟两小时回家。


父母去世后,他们的骨灰撒在了石窟所在的武州山顶,伴着武州山的花草和泥土,与他们朝夕相处50多年的石窟永远地融合在一起了。我非常想住得离他们更近一些,但是为了大局,必须走了。不止我们家,石窟前整个云冈村的上千人家都搬迁走了。云冈村南面的国道也改线到石窟山后去了。现在的云冈天更蓝、树更绿、水更清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能让石窟保存得更久更久。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大佛看着我长大,我看着大佛在变老。希望大家能多多关注云冈,多来看看至今已有1564岁高龄的云冈大佛。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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