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南京应天府秦淮河畔林立着几家有名的戏班,其中有个长乐戏班生意甚是红火。
戏班的班主叫陈盛,不仅戏艺精湛,还与城中权贵有所往来,在这金陵城内也算吃得开。
陈盛有个小女儿叫陈婉君,生得明艳动人,却自幼对女红刺绣毫无兴趣,偏爱跟着戏班里的师傅们学唱戏练身段。一曲《西厢记》唱得婉转悠扬,余音袅袅。陈盛常常感慨:“只叹我家婉君非是儿郎。”
陈婉君到了婚嫁之龄,陈盛托了媒婆为其物色婆家。陈婉君瞧了媒婆带来的那些公子画像,竟无一人能入她的眼。陈盛虽宠溺女儿,可女子终是要嫁人的。
陈盛一狠心,将女儿的戏服行头统统收起,责令她好好研习女红。
陈婉君趁父亲不留意,偷偷溜出家门。百无聊赖地在街头闲逛时,忽然与人撞了个满怀,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儒雅公子翩然而立,与她平日所见的戏班男子截然不同,那模样斯文柔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
“你……”
“你这女子,怎如此莽撞?若是伤了我家公子,你可担待得起?”
陈婉君正要询问公子名号,就被其身旁的侍从厉声打断,语气极为不善。陈婉君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当下便回嘴道:“你说谁莽撞?分明是你等走路不长眼,撞了本姑娘还恶语相向,若是本姑娘有个闪失,你赔得起吗?”
“你……”
“你什么你,再敢对本姑娘指指点点,本姑娘便撕烂你的嘴。”
那侍从何曾遇见过这般泼辣的女子。他虽只是个奴仆,可仗着主人家的权势,平日里也是嚣张惯了,所遇的小姐千金无不是温婉柔顺,说话轻声细语。
侍从与陈婉君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一旁的儒雅公子见此情景,不禁失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恰似春日繁花绽放,陈婉君一时竟看呆了,直至公子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望着公子离去的背影,陈婉君急忙喊道。
侍从回头,满脸嫌恶地瞪了陈婉君一眼:“喂什么喂,你莫要痴心妄想,我家公子乃是徐御史家的公子,岂是你这等小户人家能高攀得上的。”
“住口。”那公子呵斥了侍从一句,而后缓缓消失在街角。
陈婉君回到家中后,满脑子都是徐家公子的模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久便病倒了。这可急坏了陈夫人,赶忙请了大夫来,却也无计可施。细细询问女儿后,才知晓她竟钟情于徐御史家的公子。
陈夫人将此事告知陈盛,陈盛听闻后说道:“我虽与城中权贵有交情,可那徐御史身为三品大员,怎会看上我家婉君?你且多劝劝女儿,莫要再作此想。”
“老爷,我对那徐家倒也知晓一二。徐家有三位公子,大公子在朝中任职,已过而立之年。二公子在外地为官,婉君所遇想必是那三公子。听闻这三公子徐文轩,自幼体弱多病,时常咳血,大夫说他恐难长寿,故而婚事一直耽搁,如今都二十有三了,尚未娶妻。此事或许……”
“那决然不行,这岂不是要让婉君日后守寡?”陈盛闻言,急忙打断了夫人的话。
“老爷,我已劝过婉君,可这孩子性子执拗,说若不能嫁给徐文轩,宁可一死。”陈夫人也不愿女儿嫁给一个病弱之人,可更不忍见她寻死觅活。
“唉。”陈盛长叹一声,自家闺女的脾气他怎会不知,无奈之下,只得差遣媒婆悄悄前去拜会徐夫人,探探口风。徐夫人听闻陈婉君之事,又询问了自己小儿子的意思。徐文轩忆起那个泼辣俏皮的姑娘,心中竟有几分欢喜,微微点了点头。
徐夫人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忧心忡忡,见儿子应允,且那姑娘不惧守寡,又无甚门第之见,便让媒婆回话,择了良辰吉日下聘迎娶。
陈婉君入门后,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纵,对徐文轩温柔有加,生怕惊扰了自己这柔弱夫君。
徐文轩因身体孱弱,自幼被众人悉心照料,徐家上下因着对他的疼爱,对陈婉君亦是极为宠溺。徐文轩身体不适,鲜少外出,常常于屋内吟诗作画,陈婉君虽不懂这些,却喜欢静静守在一旁,凝视着夫君专注的模样,二人琴瑟和鸣,时光飞逝,转瞬三年已过。
这年重阳节,陈婉君缠着徐文轩陪她去登高赏菊。徐文轩近年来许是调养得当,心情愉悦之故,身体略有好转,便应了妻子的请求。
二人带着侍从雇了轿子出门,前往城郊的别院。徐文轩的身体不宜攀爬陡峭山岭,两人便决定在附近漫步,赏玩秋景即可。一路行来,侍从恐打扰少爷与夫人雅兴,落后几步相随。
路过一片枫林,见枫叶似火,不禁驻足观赏。一只大黑狗突然窜了出来,对着二人狂吠不止。
徐文轩被这狗一吓,胸口一阵剧痛,咳嗽起来。陈婉君赶走黑狗,赶忙唤侍从过来搀扶。
“你扶少爷回轿中,我去寻这黑狗算账。”陈婉君丢下这句话,朝着黑狗逃窜的方向追去。
侍从扶着徐文轩回到别院中,喂了些热茶,胸口才稍感舒适。陈婉君去了大半时辰才归来,徐文轩见她手中拎着个布袋,裙摆上沾有血迹,急忙关切问道:“娘子为何去了这般久?可有受伤?”
“收拾一只狗怎会受伤?夫君莫忘了我会些拳脚功夫。我追着那黑狗到了它的巢穴,发现四只还未睁眼的小狗崽。曾听戏班里的师傅说,这种小狗崽最是滋补,我便想着捉回来给你补身子。那黑狗拼死护崽,着实费了些周折。”陈婉君边说边将布袋里的小狗崽递给徐文轩看,徐文轩何曾见过这般血腥场景,看到尚在蠕动的小狗崽,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侍从连忙去请了大夫,又喂了滋补的药汤,徐文轩才悠悠转醒。陈婉君见夫君脸色惨白,只道是那黑狗的过错。
命人将四只小狗崽炖了给夫君食用,大黑狗则做成菜肴自己与仆人分食。
徐文轩见陈婉君端了汤进来,不忍拂她好意,勉强接过一口饮尽,只觉汤味鲜美,以往从未尝过,便开口问道:“今日这汤甚是特别,是何物所制?”
“夫君再喝一碗,我便告知于你。”
徐文轩见妻子撒娇,只好又喝了一碗。
“这便是那日我捉回来的小狗崽熬制的,滋味不错吧!听闻有些地方的人极爱食用。”
徐文轩听闻是小狗崽炖汤,脸色骤变,呕吐不止,旧疾复发,此后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徐家见儿子去世,怜惜陈婉君年纪轻轻便守寡,且无子嗣,劝其改嫁。陈婉君却坚决不从,执意要为夫君守寡。徐家人见她这般忠贞,愈发疼惜她。
陈婉君守寡后,足不出户,常常只是默默静坐,却多了个癖好,食狗肉,她认定皆是那黑狗惊吓了夫君,才致使他早逝。
寒来暑往,一年匆匆而过。一日,陈婉君只觉恶心难受,食水难进,丫鬟禀报徐夫人后,徐夫人赶忙请了郎中前来。
郎中把过脉后,大惊失色,徐夫人见状忙问道:“郎中,我儿媳究竟是何病症?”
“徐夫人……,您家儿媳并无疾病,只是……”
“只是什么?休要吞吐!”
“少夫人乃是喜脉。”
此语一出,徐夫人大惊失色,自己儿子都已去世一年有余,儿媳怎会有身孕?急忙又暗中请了其他郎中来,可所得结果皆是喜脉。
“陈氏,你怎能做出如此丑事?我徐家虽觉亏欠于你,许你改嫁,你却要守寡,如今竟与人私通,这让我徐家颜面何存?”徐夫人怒视着陈婉君,心中愤懑不已,儿子已逝,却还要遭受这般羞辱。
“婆婆,我一心为夫君守寡,怎会与人私通?”陈婉君听闻婆婆的指责,往昔的泼辣性子瞬间被激起,当即反驳道。
“那你有孕在身,难道是我这婆婆冤枉了你?念在往日情分,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封休书,自行离去吧!”
陈婉君婚前本是个烈性女子,如今丈夫已不在人世,也无需再佯装乖巧。在这世道,被休的女子乃是家族的耻辱,她怎会甘心认下?
于是大闹起来,徐夫人命仆人将她逐出家门,她竟与仆人厮打起来,引得街坊四邻纷纷前来围观。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陈婉君执意要婆家给个说法:“我院中的丫鬟婆子皆可为我作证,我平日深居简出,怎可能与人私通有孕?”
实则徐夫人也觉奇怪,这小儿媳的确甚少出门,可她有孕却是确凿无疑之事。
街坊们也议论纷纷,这陈婉君确实未曾踏出府门,况且若真有私通之事,又怎敢如此大闹?
此时有位邻居向徐夫人进言:“您不妨请个和尚或者道士来瞧瞧,您儿媳是不是被邪祟附身了。”
此语如醍醐灌顶,徐夫人即刻命仆人去请了灵隐寺的智空大师来。这智空大师精通风水命理与岐黄之术,瞧了瞧陈婉君的面相,又搭了脉,方道:“女施主腹中所怀乃是怨念。”
“怨念?大师这是为何?”
“此事需问您儿媳。一年前她杀了一只黑狗,四只小狗崽。那黑狗刚产子,您儿媳与公子闯入其领地,它为护子才对他们狂吠。您儿媳却追去将它们杀害,而后又喜食狗肉,众多狗命丧她腹中,故而引来了这许多怨念。”
众人听闻智空大师的解释,这才恍然大悟。
“大师,可有化解之法?”徐夫人急忙问道。
“让您家儿媳去山上为那些死去的狗立个碑冢,日夜诚心诵经,多抄些经文,三月之后便可化解怨念。”
陈婉君依智空大师所言,日夜诵经,抄写经文,三个月后,腹中怨念消散殆尽。
三个月的经文抄写,让她悟透了因果循环之理,深知丈夫早逝,自己亦有过错。她不愿再回婆家,也不想回娘家增添麻烦,遂斩断尘缘,出家为尼,自此长伴青灯古佛,了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