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粤东青岩村有个少年名叫林玉轩,生得眉清目秀,面若冠玉,仿若从画中走出的童子一般。
城中一位富商来此踏青,偶然瞧见他在溪边俯身捉鱼,瞬间被其美貌吸引,欲出重金将他收为养子,待得知是个男孩后,不禁叹息道:“世间灵秀之气,八分似聚于他身,奈何是个男儿,恐日后多生波澜。”
林父林母听闻此事,忧心忡忡,自此甚少让他外出抛头露面。
林家后院宽敞,有几株参天古柏与数种繁花,还有一方清池,池边有一座两层的木构楼阁。林玉轩常于楼阁上层诵读诗书,倦了便在院中信步游走。
他见庭院角落的几株兰草,因被巨石遮挡阳光,叶片泛黄,萎靡不振。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兰草移至池畔,每日悉心用池水浇灌。不出数月,兰草葱郁繁茂,花朵幽芳,远远望去,宛如一位身着绿裙的佳人,淡雅出尘。
一日,夜色深沉,闷热难耐,似有大雨将至。林玉轩辗转难眠,忽闻窗外传来女子的轻语与浅笑。他好奇心顿起,悄然起身,凑近窗边,向楼阁下方的清池张望。只见池中两位妙龄女子划着木筏采撷菱角,似是主仆二人。
林家规矩严苛,林父林母担忧年轻婢女会蛊惑儿子,安排在他身边的是位年逾五旬的陈嬷嬷。林玉轩久居家中,骤见这等美貌女子,不禁心旌摇曳,轻声唤道:“两位姑娘安好,可否赐我一枚菱角尝尝?”
两位女子抬首望见他,掩口而笑。其中那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左手轻扬,一枚菱角悠悠飘至二楼,恰好落在他手中。
林玉轩接过菱角,见其饱满鲜嫩,心中甚喜,不舍即刻食用,置于碟中盛了些清水养着。待他再望向池边,两位女子与木筏已消失不见,若不是手中菱角尚存,水面尚有一圈圈涟漪缓缓荡漾,他真会以为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当晚,林玉轩便做了个梦。梦中自己身着喜服,与一位女子拜堂成亲。新娘虽遮着红盖头,他却笃定便是那送菱角的姑娘,正满心欢喜之际,忽闻天空一声霹雳,一位身躯魁梧如小山的黑脸大汉从天而降,怒喝道:“谁敢夺我娘子!”
新娘扑入林玉轩怀中,高呼:“林郎救我,快驱走黑猫!”
林玉轩从梦中惊醒,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如注。他起身凝视碟中的菱角,忆起那身姿婀娜的女子,怅惘不已。
林家未曾养过黑猫,唯有幼时曾有一只黑猫,因抓伤了与他嬉戏的邻家孩童,被林父呵斥了几句,而后便消失不见。难道是那黑猫心怀怨念,欲来报复林家,报复自己?
可转念一想,那不过是只寻常黑猫,怎会有如此神通?
次日,他神思恍惚,有心询问陈嬷嬷家中是否来了年轻女客,又恐传言传入父母耳中,有损姑娘声誉。
他满心纠结,食不知味,午餐饭菜大半剩余。陈嬷嬷见他面色潮红,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感觉有些发热,赶忙告知林母。
一时间,林家上下慌乱。大夫诊治后称是受热中暑,服几帖药便会好转。
岂料,服药之后,林玉轩只觉头沉似铅,昏昏沉沉,瘫卧于床,问之不答,喂之不食,面容渐渐变得青黄,气息奄奄。
林母搂着儿子痛哭流涕,悲叹道:“日夜呵护,好容易养至十六岁,眼见着就要成家立业,怎料横遭此难。老天爷啊,若要取他性命,不如先拿我去吧。”
林父见老伴如此悲痛,强抑心中哀伤,劝慰妻子道:“儿子不过是中暑,再请几位大夫瞧瞧,定会痊愈。”
林玉轩虽动弹不得、言语难出,却能听闻外界声响。见母亲为自己如此哀伤,心中愧疚万分,拼尽全力欲唤一声娘莫要担忧,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正焦急间,忽闻窗外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仿若熟悉,恰似那晚采菱角的姑娘。
他虽紧闭双眸,却仿佛瞧见那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着翠绿罗裙,袅袅而来,身姿比陈嬷嬷更为高挑。
她行至床前,伸手轻抚他额头,刹那间,额头一片清凉。
林玉轩正要开口,女子却嗔怒道:“哼,又是那黑猫作祟!你且安心等候,我去斩它几剑再回来为你疗伤!”
林玉轩欲挽留她,女子迅速往他口中塞入一物,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
林玉轩觉口中清甜,味道恰似儿时品尝兰草花蕊的花蜜,不禁暗自思忖:难道这位美丽的姑娘,竟是兰草仙子?
他缓缓睁开双眼,正迎上母亲满含忧虑的目光,赶忙唤了声娘。
林母见儿子苏醒,又哭又笑,激动不已。
林玉轩虽已清醒,能言能食,双腿却绵软无力,仿若棉花一般。
林母恐他忧思,安慰道:“无妨,病去如抽丝,慢慢调养,定会康复如初。”
林父四处张贴求医告示,言明若有能人异士能救儿子性命,必当重谢。
镇上有个常与富贵人家打交道的牙婆,早听闻林玉轩的美貌,主动上门,称自家有祖传秘方,若肯将林玉轩交予她,自会将他治好。
林母一心只想儿子康复,听闻此言连连点头。林父阅历丰富,处事沉稳,婉言谢绝道:“多谢您的好意,不敢劳烦。”
林母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牙婆此举恐别有用心,顿时怒目而视,将牙婆逐出家门。然她心中又暗暗担忧儿子恐会瘫痪终生。
林父温言宽慰,称天无绝人之路,治病不可操之过急。
林玉轩日夜盼着那姑娘归来,可她却迟迟未现。
碟中的菱角早已干瘪,无精打采地搁在碟边。
他忧虑姑娘前去斩杀黑猫遭遇不测,欲相助却又无计可施,唯有默默祈祷姑娘平安无事。
陈嬷嬷前来禀报,称清晨外出买菜时,遇一老和尚,老和尚言她身上有妖气,且此妖气伤的并非她,而是少主人,又称府中有仙草成精作祟,现已将其请至前厅。
林父匆忙赶往前厅,见一位白眉老和尚正安然品茶,见他前来,叹息道:“无嗣盼子,有子却遭磨难,为人父母,实乃不易。”
林父恭敬请教。
老和尚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你家后院是否有一方池塘?”
林父点头称是。
“塘边是否有一丛仙草?便是那花香清幽、远超寻常花草之物。”
林父忆起池畔那丛繁茂的兰草,平日未曾精心照料,却生长得极为茁壮,花开幽芳,确实奇异。
老和尚道:“便是那丛兰草精吸纳了日月精华与池荷灵气,化为妖邪,妨害府中少爷。幸得林家先辈福泽庇佑,少爷方能暂保平安。若不将其连根挖出,以烈火焚烧成灰,恐日后仍有大祸临头。”
林父见他从未涉足后院,却能说得如此详尽,心中已信了几分,又听闻尚有大祸,事关儿子性命,怎敢犹豫?当即命仆人取来一盘白银,请老和尚施法搭救儿子。
老和尚言看在他诚心一片,愿损耗十年修为助他一臂之力。
老和尚吩咐准备崭新柴刀十二把、崭新锄头十二把、新榨香油十二坛,先斩草茎,再挖草根,最后浇上香油烧尽。
“不可,不能烧!”林玉轩在楼阁二层高声呼喊。他方才听闻池边喧闹,询问陈嬷嬷后得知缘由,又听闻若烧了兰草,自己便能痊愈,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已认定那美丽姑娘是兰草仙子,若烧了她的真身,如何是好?
他原本双腿无力,此刻却心急如焚,竟扑至窗边大声喝止。
“不许动仙草,不许!”
林父见儿子如此激动,生怕他失足跌落,赶忙安抚道:“不动,不动。”又向老和尚抱拳致歉,低声道儿子糊涂了,待他睡去再行处置。
“唉,优柔寡断,恐酿大祸,莫要后悔。”老和尚见事不可为,甩袖而去。
林玉轩生怕父亲趁自己不备焚烧兰草,直至深夜,困意难挡,仍强撑着不肯入睡。
陈嬷嬷自幼照顾他长大,见他如此模样,心疼不已,劝他先睡,自己愿为他守着,若兰草有损,唯自己是问。
林玉轩怎敢合眼,借口双腿酸痛难以入眠,依旧圆睁双目。
陈嬷嬷为他轻揉双腿,揉着揉着,自己倦意袭来,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林玉轩望向窗外,忽见那身着翠绿罗裙的姑娘飘然而至,立在床前。
他又惊又喜,试探着问道:“兰草仙子?”
姑娘摆了摆手,道:“我确名兰草,仙子之名实不敢当,你不唤我妖孽,我已感激不尽。”
林玉轩这才知晓,庭院古柏树洞中有一只修炼多年的黑猫,欲强占他为伴侣,他不从,黑猫便屡施诡计,使他重病缠身,甚至遮蔽兰草阳光,令其几近枯萎。
“幸得公子移我至池边,我方能尽情吸纳日月精华。前番我去寻黑猫报仇,岂料它设下圈套,若非丫鬟舍命相救,今日恐已与公子阴阳两隔。若非公子及时阻拦,我亦早已化为灰烬。”
兰草姑娘泪如雨下,林玉轩心中酸楚,拍胸保证定护她周全。
林玉轩又问及黑猫来历。
兰草姑娘道:“那黑猫便是公子幼时所养黑猫。昔日有一恶童欲诱公子作恶,公子懵懂不知,黑猫为护公子,抓伤恶童。然林父林母不知真相,以为黑猫野性难驯,责打了它。”
黑猫由此心怀怨恨,悄然隐匿于林家后院古柏树洞之中,只待夜深人静便出来觅食,机缘巧合之下,修炼成人形,常在外为非作歹。
林玉轩听闻,心想黑猫落得如此境地,竟是自家之过。
兰草姑娘再三劝诫,称黑猫起初虽心存善念,然岁月悠悠,如今怨念已深,欲将林家置于死地。
“公子曾救我性命,我岂会相欺?我亦曾以花蜜为公子疗愈,公子难道忘了?”兰草姑娘浅笑盈盈。
林玉轩微微点头,心中似觉有些异样,却一时想不分明。此刻,兰草姑娘的笑容甜美绝伦,仿若春日暖阳,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欲揽住兰草姑娘的纤腰。
“好个妖孽,竟敢蛊惑少爷!”原本沉睡的陈嬷嬷陡然跃起,右手迅疾拍向兰草姑娘的额头。
兰草姑娘挣脱林玉轩,惊慌失措,瞬间化作一只掌心大小的翠色蝴蝶,跌落于地,双翅扑腾,额头似贴着一张微小的符纸。
林玉轩呆若木鸡,平日寡言少语的陈嬷嬷竟如此果敢?好好的兰草仙子,怎会变成一只蝴蝶?
他望着地上挣扎的蝴蝶,又看看陈嬷嬷,满心茫然。
须臾,林父林母与老和尚匆匆赶来。
老和尚道:“此妖蝶被我符纸封印,三百年内,休想再化人形为祸人间。”
原来,所谓兰草姑娘与女仆,实乃寄身兰草的两只蝴蝶精,贪恋林玉轩的美貌与纯善之身,设下重重圈套,欲使林玉轩误以为她是救命恩人,心甘情愿与其相伴。
林玉轩心中黯然,怎料那温婉动人的女子,竟是包藏祸心的妖邪?
他向老和尚拱手致谢,却不知如何称呼,称猫和尚又觉失礼。
老和尚似看穿他的心思,笑道:“贫僧法号慧明,并非姓猫。那黑猫往昔感激公子维护,藏身树洞,盼有朝一日能洗清冤屈。前番它被蝶妖重伤,濒死之际寻到贫僧,托我降妖除魔。”
林玉轩向父母道明黑猫昔日咬人的真相,林父林母愧疚不已,言要为黑猫立一座小庙。
老和尚微笑摇头,道:“庙宇不必,心中有念,处处皆庙。”
言罢,他朝林玉轩额上轻点一指,拾起妖蝶,飘然而去。
自那日后,林玉轩的容貌渐渐褪去往昔的绝美,青岩村的人谈及他,皆说他模样变了,不复昔日风姿,青岩村第一美少年的名号,也易主他人。
林玉轩却心怀感恩,如今的自己,无需再为容貌烦忧。感恩爹娘,感恩黑猫,感恩慧明和尚,感恩陈嬷嬷,感恩身边每一位关爱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