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晋州府周遭,有个唤作李家村的地方,村里人大都姓李,同出一脉。
村中有个叫李福的男子,自幼丧母,由父亲老李头含辛茹苦带大。李福年逾三十五仍未成家,只因家境贫寒。老李头因积年累月的操劳,身患重病,医药不断,李福挣得的银钱,皆用于给父亲治病买药。
老李头见儿子迟迟未能娶妻,自知是自己拖累了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抱憾离世,临终前,恳请乡亲们,助李福寻得一门亲事。
老李头故去后,李福独自生活了数载,眼瞅着快要四十有五了,族里的长辈皆为他忧心,纷纷前来相劝。
“李福,你都这般年纪了,再不娶亲,哪家闺女肯委身于你。你日后归西,可没法入祖坟。”李家村有个祖训,光棍不得葬入祖坟。
“伯,您也知晓我的状况,非我不愿娶,是无人愿嫁。”李福满心无奈。
“邻村的张寡妇,欲招个男人进门操持家业,你若有意,伯帮你去说合。”李福的大伯,真心为这侄子着急。
“伯,我宁可孤身,也不娶张寡妇。”
这张寡妇人虽有几分姿色,然品行不佳,且生性风流,她前夫便是被她活活气死。李福可不想英年早逝。可自己年近半百,不娶妻,日后恐真无葬身之地。
李福忙完田里活计,路过村头,听闻几位老者谈论配冥婚之事,心中一动,打听好邻村一户刚逝去姑娘的人家,将其牌位迎娶回家。
村里人见他娶回个棺材牌位,皆摇头叹息。李福却道:“我没本事,娶不了活人,只能娶个死人。”他把新娶的媳妇葬于父亲墓旁。背上行囊欲外出闯荡。
“爹、娘,我新娶的媳妇叫婉清,往后她伴着您二老,也算是尽孝了。”
数年后,李福归来。这些年他在外地帮人种果树,习得些技艺归来。在自家院里种起了果树,待果实累累,卖得好价钱,李福用这些钱修缮了房屋。
村里的婆娘们见李福有了出息,皆争着要给李福介绍自家的闺女或侄媳。
李福一概谢绝,他明白这些人想嫁他,是相中了他的钱财,可他并不希罕这般的妻子。
李福每日起早贪黑,于果林中忙碌,归家后发觉门口搁着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双布鞋与绣工精巧的袜垫,还有热气腾腾的馒头。
“这是谁放这儿的?”李福满心疑惑。拿起鞋子试穿,发觉极为合脚,穿着甚是舒坦。可任他如何苦思,也猜不出是何人所赠。
为了找出送鞋之人,李福特意早早归家,却始终不见那人踪影。只是每隔些时日,屋前总会挂着可口的吃食,或衣衫鞋袜之类,望着这些物件,李福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对那个素未谋面之人,萌生出一丝期待。
这日,李福带着水果去镇上售卖,行至半途发现自己竟穿了两只不同的鞋,恐遭人耻笑,赶忙推着车折返回家换鞋。
临近家门口时,瞧见一个婀娜的身影,正在往房檐下挂着什么,李福心情激荡,甩下车子,快步上前拦住那道身影。
那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约摸三十出头,青丝盘起,精致的面容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这段时日的衣物鞋袜,皆是你送来的吗?”李福轻声探问。
“是我做的。”妇人见着他,略显局促地拽了拽衣角。
“屋里坐会儿吧,我给你斟点水喝。”
面对李福的邀约,妇人并未拒绝,走进院子,见原本好好的院子与屋子杂乱无章。
“家中有些凌乱。”李福颇感难为情,家中平日唯有他一人,甚少收拾,几无落足之地。
妇人默默无言,只是着手整理院子与屋子。
李福亦赶忙搭手帮忙,望着妇人忙碌的背影,李福心想,能有如此一位妻子,倒也不错。
整理完院子与屋子,妇人拭去额头汗珠,李福连忙递上一杯水。
“我该回去了。”妇人搁下茶杯,起身告辞。
“哎,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李福急忙追问。
“我叫林秀,是西村的。”风中传来妇人的回应。
李福托了媒人探听林秀的情形,得知她是西村林秀才家的遗孀,她丈夫数年前离世,有个八岁的儿子。林秀的父亲曾是个账房先生,林秀通文墨、明事理,守寡后,不少人欲娶她,皆被她婉拒。
“你小子有眼力,这林秀模样俊俏,又勤快能干,能娶到她,那可是福分。”媒婆对林秀着实赞赏有加。
“婶子,这事儿就劳烦您了,事成之后,定不会亏待婶子。”
媒婆前往林家,对林秀一提,林秀亦未拒绝,只说有些事想当面与李福言明。
媒婆领着林秀来到李福家,留二人独处,自个儿去了院子。
“你可是真心想娶我?”
“我本以为此生就这样了,然遇到你,让我对生活重燃希望。”
“只要你肯娶我,再难我也愿嫁。”林秀凝视着李福,决然说道。
“有一事我得跟你讲清楚,数年前,我因恐娶不到妻子,无法入祖坟,娶过一位冥婚妻子,听闻她家境困窘,我每年会差人给她家送些银钱。”
闻得此言,林秀面色煞白,如遭雷击,颤声道:“你的冥婚妻子,是我的大女儿。”
“哐当”一声,李福手中的茶杯惊落于地,摔得粉碎,恰似他那瞬间破碎的心。他满心欢喜欲娶之人,竟是他的岳母。
想当初,冥婚办得仓促又草率,他仅是去迎了牌位回来,只记得那可怜的姑娘叫婉清,年仅十二岁。彼时林秀不堪女儿夭折的打击,卧病在床,婆婆瞒天过海给女儿结了阴亲。
后来她每年皆能收到李福差人送来的银子,对这个女婿好奇渐生。听闻李福归来后,她常悄悄来瞧他,这一看二看,心中竟起了波澜,愈了解,愈觉他是可托终身之人。她所有的情意皆藏于那一针一线间,那细密的针脚,似是她无法言说的倾诉。
“我先回去了,你想透彻了,再来找我。”林秀读过书,对那些陈规旧俗,并不在意,当初若不是婆婆瞒着她,她定然不会应允结阴婚。
望着林秀离去的背影,李福呆立当场,仿若失了魂魄,嘴唇微张,却不知如何言语。他好不容易有了心仪之人,却像是命运开了个残酷至极的玩笑,成了他不能娶之人。
李福迷茫地去找了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者。
“族老,我有了想娶之人,却不能娶她。”李福将自己与林秀之间的纠葛和盘托出,声音中满是苦涩与无助。
“非她不娶吗?”长者目光深邃,只问了这一句。
“我一心只想娶她。”李福斩钉截铁,目光中透着一丝决然。
“那就随心而行。”长者微微点头,似是理解他的苦处。
“可她是婉清的母亲。”李福眉头紧皱,满脸痛苦之色。
“冥婚不过是个习俗,你未曾见她,亦未曾拜堂成亲。仅仅是个仪式罢了,不作数。人生苦短,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长者历经世事,并不迂腐,见惯了人间离合,话语中透着一股通透。
长者的话,如一道光照进李福混沌的心田,让他下定了决心,求娶林秀。
林秀的婆婆得知儿媳改嫁之人,竟是孙女婿,顿时怒目圆睁,暴跳如雷,极力反对。
“你改嫁,我老婆子不阻拦,可你怎能嫁自己女婿,日后你归阴,怎去面对婉清。婉清该唤他夫君还是爹。”
“娘,他们当初不过是走了个过场,算不得夫妻。”林秀此生从未为自己活过,当初因父亲需钱治病,她便嫁了林秀才,因他能拿出三十两银子。林秀才故去后,她为了儿女守着这个家。好容易有个心动之人,只要他不嫌弃她,她便愿与他相伴一生。
李福这边,无父母管束,然族长却不赞同李福娶林秀,称有违伦理,那严肃的面容仿佛能冻死人。
“此事,我们族里不答应,你若执意娶,便逐出宗族。”
“我可离族,但我的父亲并无过错,他必须葬入祖坟。”李福昂首挺胸,毫不退缩。
李福最终以离族为代价,娶了林秀。成亲那日,林秀身着红裳,凤冠霞帔,美若天仙,她不顾世俗的冷眼与唾弃,决然地走向李福。而李福望着她,眼中满是深情与坚定,仿若世间唯有彼此。
二人婚后,琴瑟和鸣,凭靠勤劳,日子过得顺遂美满。数年后喜得麟儿,那孩子的笑声似能驱散所有阴霾。
对于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夫妻俩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日子是自己过的,鞋子合不合脚,舒不舒服,唯有自己知晓。
他们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守着彼此,守着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仿若世间的纷扰皆与他们无关。